说走就走,傅天河带着陈词走出黑市,他推开暗门,回头对陈词道:“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今天我请客——”
陈词目光平静,和他对视几秒,视线越过傅天河肩膀,投向Alpha身后。
傅天河愣了下,他扭头,就看到前方是个自动售卖机,几款情趣玩具光明正大地摆在架子上,粉色包装盒上印着让人脸红心跳的形状。
糟糕!忘记他们是从成人用品店进来的了!
傅天河的脸骤然热起来,他瞬间噤声,沉默且迅速地从众多贩卖机之中穿过,来到门口。
——他说请客可不是要买这些东西,九月不会以为他是变态吧!
陈词坦然地跟在他身后。
他默不作声地看过一款款商品,大多是用来安抚承受方的,有许多不同的尺寸和形状。
白塔也给他提供过基础款,用来解决发情期的困扰,但陈词从来没用过。
他没办法想象一个异物贴近身体,甚至弄到里面会是怎样奇怪的感觉。
一旦心理上产生排斥,无论那东西有多好用,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两人离开黑市入口,傅天河查询地图,带着陈词来到生产车间最大的商场。
生产车间囊括了信标几乎所有的轻重工业,是弥足重要的部分,在附近生活的,大多是掌握着核心技术的工人。
六大信标都是按照同样的原则和模板建造的,由于要从海底汲取能源,整个下半部分布着最重要的CPU和能源转化区,中层负责信息处理和存储。
不同于中下部用于维持信标自身的基本功能,上半部主要为人类的需求服务,分布着生产车间,净水系统,生态缸,农场,研究所等重要区域。
陈词的出行虽然需要严密报备和保护,但也在辰砂顶层逛过商场。
只不过在他到达之前,白塔的相关人员就已经把整个商场都清空,硕大的商场只为他一个人开放,所有工作人员都专门为他服务。
店面里的各色商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然而陈词什么都不缺,那些高端产品对他而言甚至还降低了档次。
独自在一群人的保护下,行走在空旷建筑内,看着那些冷冰冰的死物,以及销售们尊敬谦卑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意思。
陈词逛过一次,就彻底失去了所有兴趣。
但今天不一样。
他不再是尊贵的选帝侯和皇子妃,只是地下城里名为九月的普通少年。
商场一层是大型超市和以及化妆品和珠宝,傅天河拿了辆小推车,见陈词一直盯着,问:“你想推吗?”
陈词点点头。
傅天河把车让给他,陈词双手抓着扶手,平稳地推着小车前进。
超市人很多,大多是一家人前来购物,傅天河和陈词并肩走着,倒像一对情侣。
“有什么想要的随便买。”见陈词只是走在货架间一排排地看,傅天河忍不住道。
陈词闻言,停在了满是零食的货架前。
“想吃点东西吗?”傅天河失笑,九月经常会给他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旅途中的九月凌厉干练,思维敏捷,却又会在很多小瞬间,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可爱,像个生活笨蛋。
说到底也只有十八九岁啊。
傅天河:“选点喜欢的吧。”
陈词:“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味道。”
九月之前从来没吃过吗?
傅天河惊讶,他本以为就算生活再拮据,吃点零嘴的钱总该有的,像他就够穷了吧,发了工资之后也还会买点东西犒劳自己。
傅天河完全想不到陈词没吃过,反而是因为太富贵了。
陈词吃进去的所有东西都由皇家御厨精心烹饪,这些普普通通的“垃圾食品”根本送不到他的餐桌上。
傅天河选了几款自己最爱吃的零食,分别介绍给陈词。
“这个稍微有点咸,一小个一小个的吃着特别上瘾,就是吃多了嘴会干,得多喝点水。”
“薯片我还是喜欢薄点脆点的,厚的这种完全get不到。”
“这个牌子包装袋里的空气比薯片还多,而且特别贵,但没办法,谁叫它好吃呢。”
“诶,你可以尝尝这个梅子,酸酸甜甜,还蛮不错的。”傅天河说着,嘴里就冒出口水来,他将梅子放进购物车,“不行,我要吃。”
只要是傅天河介绍的,陈词都放进了购物车,很快就堆了一小层。
他对这些有着花花绿绿包装的垃圾食品蛮感兴趣。
两人经过水果区,迎面和带着婴儿的大人擦身而过,陈词看了眼坐在小推车里的婴孩,也展开推车上给小孩子坐的折叠椅,默不作声地放了个西瓜上去。
傅天河盯着西瓜看了几秒,陈词从Alpha流露出的渴望眼神判断,如果不是长到了一米八多实在挤不下,傅天河估计也会坐进去。
两人逐渐走进超市深处,来到了肉食区。
切好的肉分门别类放在冷柜中,等待顾客挑选,它们都被处理得非常干净,根本不像市场中那般鲜血淋漓。
傅天河正打算买点肉去旅店,给陈词做顿饭,他挑选着,回头问想问陈词吃什么,就发现少年已然不见人影。
咦?
傅天河四处张望一番,他个子比较高,视野开阔,很快在旁边的水产区看到了陈词。
他走到少年身边,就看到陈词推着小车,正专注盯着浅水池里的螃蟹。
有一对情侣要买螃蟹,他们指到水池中的哪只,营业员就拿着网兜去抓螃蟹。
螃蟹欢快挥舞着钳子,在水池中迅速移动,躲避着网兜,营业员和螃蟹斗智斗勇,过了一两分钟才终于把它捞上来。
陈词站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想吃螃蟹吗?”傅天河问。
陈词摇头,这玩意儿他在白塔吃过太多,蒸好的蟹肉和蟹黄都被精心剔出装进精致瓷盘,配上昂贵的黑鱼子酱,却只是他一顿饭里的配菜。
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索然无味,况且他真不觉得螃蟹有什么好吃的。
傅天河也对吃螃蟹不感兴趣,蟹肉都藏在壳里,他没那个性子剥。
陈词看了会儿螃蟹,就转移阵地,去围观其他水箱里各式各样的鱼。
现在这个年头,虽说海洋资源极度丰富,但没几个人敢吃从海里直接捞上来的东西。
绝大多数水产品都是在农场里人工饲养的。
傅天河又选了点蔬菜,两人从超市出来,将东西存进储物柜,上楼去看。
四楼有电动游戏厅,里面热闹非凡,见陈词在门口张望,傅天河直接把他领了进去。
傅天河买了一篮的游戏币,交给陈词:“来玩吧。”
白塔有一整层的游戏厅,但很多东西自己玩没意思,要有那个热闹的氛围才行。
陈词最开始只看别人玩儿,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在用娃娃机,他站在旁边,看两个孩子轮流上阵,抓取盲盒。
“咱也来试试。”傅天河去到旁边的另一个机器,就要投币。
陈词摇头,冷静道:“抓不到的,它那个机械爪都会松开,玩这个就是在浪费钱。”
“这些都是事先设定好的程序,只要你抓的次数足够多,肯定能抓到。”傅天河不容拒绝地将游戏币塞进机器,“玩玩嘛,不用在乎那么多。”
机器已经启动,陈词只能抓住摇杆,瞄准里面的道具。
两次他都准确无误地抓到了替代品,然而机械爪总会在移动的过程中突然松开,让东西掉落回去。
傅天河二话不说,继续给他投币。
陈词只能继续抓,在第五次时,那爪子没再半路掉链子,摇摇欲坠地将东西抓到了指定地点,才终于松开。
黄色毛绒质地的替代品滚落出来,陈词后退一步,而傅天河欣喜地蹲下身,拿起它展示给陈词:“看吧,果然抓到了。”
陈词本能地在心中计算,他们在娃娃机里投的钱,应该比盲盒本身的价格低了很多。
但陈词根本不觉得盲盒有对得起这个价格的价值,不就是一些pvc材质做成的小摆件吗。
但看到傅天河兴奋的笑脸,他突然觉得,也许用不着那么功利。
他们是出来玩的,不必去思考每件事是否具有意义,只要能乐在其中就好。
工作人员过来,为他们换取盲盒,陈词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只白色的小猫,蜷在猫爬架上打盹。
挺可爱。
游戏厅里还有专门的神经适配器体验区,陈词默默地玩了一圈各种设备,就看到傅天河在那边驻足。
他来到Alpha身边,问:“你想要这个吗?”
“我家里有一个能用的。”傅天河指着前方播放着预告片的大屏幕,道,“这游戏又出新版本了,要不是平时工作太忙,我还真想多上去看看。”
陈词认出那是沙弗莱最常玩的电幻神国。
他并不意外傅天河也玩儿,电幻神国确实完美模拟了另一种可能的世界。
如果不是会对神经适配器产生巨大反应,他大概也会每天靠着这个消磨时间。
陈词和傅天河一起看过新版本的先导片,曾经是东欧的区域从海底显现,海皇希拉和盖尔携无数原初生物退去更深的地方。
被海水淹没千年的土地已然一片荒芜,数不清的水生生物暴露在空气阳光中,迅速死亡,留下大片亟待清理和开发陆地。
沧海桑田。
北纬51度23分14秒,东经30度6分41秒,第涅伯河上游,千年前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早已被海水侵蚀。
它有着让无数人唏嘘不已的名字——切尔诺贝利。
无数巨大的藤壶攀附在反应堆外层由硼层和混凝土构造的“石棺”上,四号机组就埋藏在其中。
曾倾尽一个国家全部力量建造的石棺还在发挥作用吗?没人知道。
镜头最终定格在罗马尼亚布朗城堡,一双猩红的眼瞳自流淌着脏污海水的地下室睁开,也许那才是斯托克笔下真正的德古拉。
画面黑了下去,下一秒,开始重播。
就算是对游戏不感冒的人,看到这样的先导片,也忍不住产生兴趣。
傅天河挺眼馋,但他没什么玩游戏的时间,比起游戏,他更想在现实世界里陪着九月旅行。
他转头对陈词道:“走吧。”
陈词嗯了一声,两人走出游戏厅,在商场顶层的餐厅吃过饭,离开时已经晚上七点了。
傅天河:“要直接回去吗?还是再到哪里玩玩?”
陈词还不想这么早回去:“到处逛逛吧。”
傅天河想了想,道:“我听服务员说,这里的外壁挂能看到天空,走,咱们去瞅瞅。”
生产车间靠近辰砂的内壁,在信标的建筑边缘会有一些延伸出来的平台,被称作外壁挂。
两人乘车前往,在巴士上,陈词顺手给姜岱和陈念发送消息,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到达了生产车间。
傅天河拎着买来的东西,陈词拆开一包零食,尝试着吃起来。
是他没吃过的味道,和傅天河形容的差不多。
等陈词干掉三包薯片,他们也终于到站了。
陈词拍拍手上的碎屑,从傅天河手中接过水杯,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有机会看到外面景色,外壁挂自然而然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二十块钱的门票价格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负担得起,自然吸引了游客。
陈词和傅天河交钱买票,穿过闸门。
穿过厚实的门廊,眼前骤然开阔起来,随着太阳的移动,位于上方居民区的壁挂投下阴影有时会将这里挡住,然而现在已经天黑了。
月明星稀,天穹高远。
这里是和遗弃郊区完全不同的光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辽阔,高度又带来本能恐惧和不真实感,让人屏息抓紧扶手。
人对高度的恐惧,是天生的。
明明恐惧到呼吸受抑,却在某一瞬,会生出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这被称作“入侵性思维”的正常现象几乎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
信标建立之初,这里是著名的自杀圣地,无法适应信标上生活的人们翻越栏杆,从千米高空坠落,砸进下方的海中。
很快,各处的外壁挂就都设立了严密的安保系统,别看眼前一片空旷,但真当什么东西探出去时,电子幕墙就会立刻展开,将人拦住。
信标之上空气稀薄,然而人类早就在千年中适应了这样的高度,清爽夜风拂过脸颊,带来海的湿润,身后传来游人们的谈笑声,像是看不见的线,将飞翔的思绪牵住,留在这人世间。
陈词伸出手,群星落在他的指间。
在这里极力远眺,似乎能看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他需要站在怎样的高处,才能望再次望见远在格陵兰冰雪高原上的月光?
海浪拍打着信标基座,溅起白色的浪花,它是大海中孤独的灯塔,永恒地亮着,成为人类的信标。
在信标四周,是一座座散落分布的探测平台,作为信标的屏障,千百年来它们挡住了无数次原初生物发动的进攻。
人类竭尽所能的扩大生存地的面积,然而能做的事情极为有限。
他们沿着栏杆一路散步,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无人知晓戴着口罩的Omega是辰砂的选帝侯,未来的皇子妃。
此时此刻,他们只是辰砂信息处理区里的机修工人,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告示栏,表明后方的区域已被废弃,禁止通行。
“为什么封起来了?”傅天河咦了一声,探头探脑地望向警戒线后。
他尝试着拉了下警戒线,发现根本没人管。
傅天河和陈词对视一眼。
Alpha拉起警戒线,直接矮身钻了进去。
陈词和他做了同样的动作,于是五秒钟后,两人共同出现在了警戒线后。
“快走快走!”傅天河压低声音,两人做贼似的迅速开溜,远离了人群的视线范围。
确定到了没人能看得到的地方,陈词才抬起头,打量周围。
周围没有灯,其余地方传来的光线被墙壁挡住,使得一切笼上难以言喻的阴森。
精神力早就迅速蔓延,探明这里不过是一片废墟。
大概是年久失修,又遇见了一场暴风雨,曾经的建筑整个垮塌下来,砖石堆砌在墙边。
陈词迈开步子,向着更深处前行。
有不少废弃的桌椅和基础用具掩埋其中,走得远了,就连景点处的喧嚣都不甚明晰,周围重新寂静下来。
一张告示牌倒下来,塑料板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陈词正要凑上去仔细看,就听傅天河喊道:“九月,来看这个!”
陈词循着声音扭头,发现傅天河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废墟之上。”
倒塌的建筑残骸堆得很高,站在上面非常危险,但作为在遗弃郊区里露营数天,还打劫了拾荒者营地的两人来说,根本不在乎这样的风险。
陈词寻找着落脚点,爬向傅天河那边,就看到Alpha吭次吭次地,努力从废墟中拽出一架老旧钢琴。
傅天河费了老牛鼻子劲儿才把钢琴拖拽出来,他又翻了一会儿,找出破烂不堪的琴凳。
立式钢琴的顶盖和外围都被砸烂,但内部结构应该还好,琴键也一根没少。
傅天河坐在琴凳前,兴奋地搓了搓手。
他右手放在琴键上,找准中央C的位置,食指按下去。
铛——
音符立刻飘了出来,有点走音,音色也陈旧。
傅天河挨个把附近的键全都按了一遍,音阶逐渐攀登,最后在高音袅袅散去。
“给你弹个曲子听。”傅天河回忆着,摸索寻找第一段旋律的位置。
“好。”陈词坐在一旁凸起的水泥块上,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包辣条,撕开包装。
他低头嗅了嗅味道,有点冲,这玩意会好吃吗?
傅天河磕磕绊绊地弹了一曲《友谊天长地久》,不过因为走音和错音,调子听起来更像是《老死不相往来》。
“太久没弹了,都有点忘了。”一曲终了,傅天河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平日里他不是在工厂上班,就是在垃圾场拾零件,哪有什么功夫练琴,现在还记得这些旋律都已经属于奇迹了。
“你要试试吗?挺好玩的。”傅天河让开位置,作为稍微会点乐器的人,向陈词发出邀请。
陈词点点头,他将又一根辣条咬进嘴里,掏出纸巾擦去手指和嘴角的油迹,起身坐在琴凳上。
陈词仍然很难说清名为辣条的食品的具体味道,和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麻辣中带着一点点甜,口感劲道,很有较劲,用力咬起来,还会发出吱嘎吱嘎轻响。
很廉价,却很美妙的味道。
他双唇都被辣得有些红肿,又覆了一层浅浅油光,微微张着嘴,让凉气儿缓冲辣意,陈词抽着鼻子,将双手放在低音区。
音乐自他指尖流淌出来,双手的十指流畅地爬起音节。
傅天河在陈词弹出第一个音时,就愣了,这基本功有多坚实,只要有耳朵,就能听出来。
等一下,九月原来是会弹琴的啊?!
还弹得那么好!这种技术得练好几年才能有吧!
那他刚才……
傅天河想到自己弹奏那曲支离破碎,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
从最低到最高只是一个来回,陈词就确定了钢琴的走音程度。
他在原曲的基础上降了半调,更改了第一个音符。
旋律像是雨,一滴滴落下,却又缀连呈线,牵动着谁的心弦。
傅天河怔怔地望着陈词,一时间有些呆了。
少年低垂着眼睫,十指在黑白键上跳跃,破旧的钢琴,歪斜的琴凳,孤寂到足以让人落泪的音乐,月光从头顶的裂缝洒下来,是夜幕的聚光灯,落在他的身上。
点点灰尘在周身飘浮,似缓慢轻舞的精灵。
傅天河抬起手,用力按在胸口上。
从看到九月的第一眼,他就怦然心动,而如今,经过四十多个日夜,那种本能的心动,已经酝成了更加浓烈的感情,灼烧着,淹没着他。
他从未说过,但从那双冷静眼眸中,傅天河看出九月应该是知道的。
曾经傅天河觉得才刚认识就告白有点太唐突了,现在他们结伴同行,开始对彼此托付信任,他却不敢说出来了。
越了解,就越意识到他的喜欢是多么不自量力。
九月追寻着冰雪高原上的月光,而他,也在追寻身边这一轮明明近在咫尺,却不敢伸手触碰的清冷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