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
除了声色场以外,大街小巷的其他地方都被静夜笼罩。
管琼站在一间房门口,房内是刺鼻的酒气,她拧了下眉心:“师傅,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不用,你睡你的。”邢剪把二徒弟丢在秀才床上,让两个醉鬼躺一起。
“那师傅和小师弟也早些睡。”管琼回房睡下了。
房外房内都短暂地静了一瞬,被邢剪的低骂声打破,他瞪着带老幺鬼混的二徒弟:“老子明儿再收拾你!”
邢剪从这间房转去了隔壁,他的小徒弟在泡澡,这么晚了,非要泡,小二收了赏钱才烧好一桶水拎了上来。
“老幺,差不多就行了。”邢剪带上门。
陈子轻的脑袋歪在木桶边沿,人已经睡着了。
邢剪哭笑不得,小徒弟这一睡,不就等于要他半条命。
等邢剪把小徒弟抱出木桶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给他擦水,再把他抱到床上,这一系列动作搞下来,岂止是用掉了半条命。
邢剪为小徒弟穿上干净的衣裤,一个大老爷们,手抖得不成样子。
好在最后都完事了。
邢剪满头大汗,身上也在滴水,他扑到桌前拎起茶壶往口中倒水,倒空了还不解渴。
索性穿着衣物跨进木桶里,还温着的水砸出巨大水花,溅得周围地面湿哒哒的。
邢剪阖眼泡在小徒弟的洗澡水里。
“师傅?”
被褥里的少年伸出来一只手,在半空挥动几下,垂在床沿,他的小半张脸露在光里,嘴张合着发出梦呓:“师傅……你能不能别打我……”
邢剪没睁眼,那里像是有食人魂的魅魔,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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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各有所梦。
陈子轻被敲门声叫醒,他迷迷瞪瞪地打着哈欠问:“谁啊,这么早。”
门外传来清悦的声音:“小师弟,是我。”
陈子轻的昏沉睡意立即退散:“啊,是大师姐啊,你来叫我跟师傅下楼吃早饭吗?”
“不是。”管琼道,“我要去逛早市,不知你们可有什么需要我捎回来的。”
“早市?那我也,” ”陈子轻一骨碌坐起来,头有点昏,他缓了缓,“那我也去,大师姐,你等我一下。”
管琼应声:“好。”
陈子轻看一眼床外边,邢剪还在睡,平躺着睡的。他身前的那块被褥呈伞状,倒着的大V状更贴切。
之前在秀才那儿睡一块,邢剪起得比他早,他没看到这等宏伟建筑,现在就……
陈子轻要下床就必须从邢剪的身上跨过去,看似简单,实际也简单,只要小心点,别踩到再趴上去。
邢剪从床这头占到床那头,脚不够位置放,就架在床尾的柱子上面,睡姿霸道,他睡着后给人的感觉跟醒来不同,气息是冷的,丝毫不奔放热烈。
当然,全身上下的最高点除外。
陈子轻的视线落在邢剪下颚的胡渣上,看着就硬,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放了上去。
确实硬,扎手。
陈子轻忍着扯一根下来的冲动,他半蹲着降低重心防止摔倒,慢慢摸索着往床边爬行。
就在陈子轻爬到邢剪上方的时候,邢剪一条腿突然抬起来,膝盖刚好顶在他肚子上,他下意识找到扶手,并在求生本能下收紧力道,牢牢抓着。
师傅的大师傅如果能说话,肯定骂得很脏。
陈子轻胆战心惊地松开手在被褥上蹭蹭,有种手心被吐了一滩口水的感觉,他见邢剪没醒,不敢多待,手忙脚乱地下了床。
窗外的天色没有凉透,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点光亮,陈子轻匆匆穿衣洗漱,头发没束就开门出去了。
管琼看他行为仓皇,问道:“小师弟,你怎么像被狼追?”
少有的开玩笑。
陈子轻窘迫地打哈哈,脸红成猴屁股。
管琼打量披头散发的少年:“你进去拿梳子,我给你束发。”
陈子轻眨眼:“……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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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师姐弟下了楼,小二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管琼轻抚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小二,我们的马可有喂?”
“喂了喂了,二位客官是否要去看看?”
管琼让小二带路,陈子轻也去了,他主要是好奇客栈的后院是不是电视里的那样。
两匹马被拴在棚里,它们没遭冷落虐待,地上一大把青草绿嫩嫩的带有水雾,应该是清晨才割了放进去的,很新鲜。
陈子轻四处张望,空气里有烟火味,他发现有个人在偷看管琼,年纪不大,长得十分俊逸。
管琼喂马吃了点青草,拍拍手道:“小师弟,走罢。”
陈子轻走了几步回头,那男的怎么还在看管琼?他凑到小二边上打听,要是个歹徒,那他就去喊邢剪。
小二干咳:“那是我家掌柜的长子。”
陈子轻:“……”
小二刚摆出趁机推销的苗头,陈子轻就给掐断了。
于是小二只能送他们出客栈,假装没见到偷偷摸摸跟上去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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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市很热闹,吃的玩的喝的看的应有尽有。
陈子轻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钱袋,上回在孙梁成那赚的铜板没用完,他请管琼吃面片汤。
两人在小摊前坐下来,四周浸满了太平安宁的生活味道。
摊主在热气弥漫的大锅前现揉面,揉劲道了,利索地扯成拇指长短放进锅里,水是开的,面片进去一会就熟了捞出来。
管琼道:“大娘,我们不要芫荽。”
“好嘞!”
陈子轻疑惑不解,芫荽是什么?
【香菜,你不爱吃。】
陈子轻吞了口唾沫,我爱吃啊,我爱到能生吃一把。
原主不爱,那他只能不爱了。
面片汤比陈子轻想象得要好吃,配菜是味很正的酸菜和提鲜的小虾米,面片入口滑溜溜。他埋着头,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捞着吃,吃得鼻尖冒汗珠,刘海粘在脑门脸泛红光。
吃出汗了,陈子轻拉了拉衣襟。
“小师弟,你,”
陈子轻忽地听到管琼开口,他咬着面片抬头,眼神询问。
管琼静了静,让他把衣襟拢好,他没多想便把拉开的衣襟拢了回去。
吃了面片汤,陈子轻跟管琼逛起了早市,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界人,为了不给管琼惹麻烦就不乱跑,管琼去哪,他去哪。
陈子轻都这么谨慎了,还是遭了偷儿光顾。
管琼一路追着偷儿,把人堵在巷子里,那偷儿看她是个女的就掉以轻心,嘴上刚调戏两句便被她给撂倒在地,扭着他的胳膊逼他就范。
后面追上来的陈子轻气喘吁吁地撑着墙,断断续续道:“大,大师姐,钱袋拿,拿回来就好了。”
管琼命令偷儿:“把钱袋交出来。”
偷儿出师不利自认倒霉,他重重啐了一口,不甘地从怀中掏出还没捂热的钱袋,大力扔了出去。
“捡起来。”管琼眉眼一冷。
偷儿胳膊被扭,他白了脸,吃痛地求饶:“姑奶奶饶命,小的这就捡!”
在亦庄里,管琼不认为自己是女子就不做或少做体力活,她通常都当表率,因为她是大师姐。这么多年的抬棺扛尸,管琼的力气比寻常女子要大许多,一些男子都比不上她,偷儿想挣扎着起来根本不可能。
“谁让你站起来了,爬着去。”
管琼说完,察觉到小师弟的视线,她偏了偏头,小师弟直愣愣地望着她,眼里亮晶晶的。
偷儿趁她分心想跑,被她踢中小腿,压着爬到钱袋那里。
钱袋一拿到手,管琼就让小师弟过来确认。
陈子轻打开钱袋倒出铜板数了数:“对的,没少。”
管琼将偷儿放走,她发现小师弟的裤子上有土,问道:“你追过来的途中是不是摔了一跤。”
“和人撞倒一起摔的,没事。”陈子轻第一次从管琼眼中看见了清晰的关心,有人撑腰的安全感扑面而来直击心灵,他委屈巴巴,“大师姐,为什么那个人能偷走我的钱袋,是不是我看起来很好下手,很蠢?”
管琼道:“不是你的错。”
陈子轻耷拉着脑袋,很丧气的样子,头上多了只手,生疏地摸了摸,他惊了下,飞快看一眼大师姐。
管琼不自然地收回手,陈子轻欲要说话,巷外传来惨叫,他们对视一眼,走到巷口查看。
客栈的少爷把偷儿踹趴下,“嗖”地一下躲了起来,衣角都没藏好。
陈子轻:“……”
“无关紧要的人,不必在意。”管琼在他耳边淡语,“我们把早市逛完就回客栈,师傅他们该起来了。”
陈子轻走在管琼后面,边走边撩起短衫下摆,将钱袋系回腰上。
回到早市上,前头的管琼突兀道:“小师弟,碧玉簪是你为大师姐挑的?”
虽是疑问,字里行间却透着断定。
陈子轻“唔”了一声。
管琼在马的嘶鸣声道:“想来也不是师傅能做出来的事。”
陈子轻看她发髻上的簪子:“银子真的是师傅出的。”
“这我不曾怀疑过。”管琼朝一处望去,“小师弟,吃糖葫芦吗?”
陈子轻摇头:“不吃了。”不花那个钱了。
管琼拉他避开挑着担子路过的行人:“没事,大师姐给你买。”
陈子轻笑嘻嘻地嘀咕:“那我要糖衣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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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有滤镜,陈子轻觉得古时候的糖葫芦比现代世界的更好吃,糖衣很脆,里面的山楂又酸又甜。
他回到客栈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在现实世界没买过糖葫芦。
“上哪逛去了?”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循声看去,邢剪坐在一楼靠窗的桌前,桌上摆着一大盘油炸桧和一盆豆浆。
“逛了早市。”陈子轻走过去拿起一块这个时代的油条快速吃着,一晚面片汤根本填不饱肚子,空位大着呢。他口齿不清地冲着上楼的管琼喊,“大师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管琼很快便消失在二楼的楼梯口。
陈子轻抹着嘴坐在邢剪身旁:“师傅,二师兄跟秀才没下来吗?”
邢剪看他鼓动的腮帮子:“你能不能吃完再说话?”
陈子轻背过身去。
邢剪:“……”老子凶了吗?刚才那算凶?
“你二师兄在房里磨蹭不敢下楼,秀才还睡着。”他硬邦邦地给小徒弟解惑。
陈子轻把身子转了回去。
邢剪的额角蹦了蹦,问他早市好不好玩。
“好玩。”陈子轻拿起盆里的大勺,从叠一起的碗上扣下来一只,舀了两勺豆浆到碗里,他捧着大口喝起来。
邢剪自个也吃起了早饭,他清早就受了大罪,有点萎靡。
发觉小徒弟若有似无地瞄了眼他的军事基地,他大腿肌肉瞬间绷成硬块。
不看了不看了,陈子轻把油条放进豆浆里泡了泡,放进嘴里吸溜油条里的豆浆:“师傅,关于昨晚我跟二师兄去那什么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今儿不要教训二师兄了好不。”
邢剪冷哼:“你倒是提醒我了。”
陈子轻呛了下,他拉住邢剪的袖子,轻轻地扯了扯。
邢剪瞪他:“吃你的!”
那就是不会教训了。陈子轻顿时就把手收回去,放心地吃着软烂的油条。
邢剪看一眼被拉过的袖子,拍打几下,这个小徒弟太烦人。
街上渐渐喧闹嘈杂,客栈里的静谧没有完全撤走,三两客人在享用早饭,偶尔交谈,不吵吵闹闹。
陈子轻吃好喝足:“师傅,我们今天回去吗?”
邢剪一口闷掉一碗豆浆:“可回可不回。”
陈子轻坐的板凳,没有靠地方,他就犯懒地趴在桌上:“什么叫可回可不回?”
邢剪手肘压着桌面拉近距离,漆黑的眼里映着少年模样:“你想回就回,你不想回,那就不回,师傅说得这么明白,可满意?”
陈子轻头皮战栗,完了,完了啊。
“邢师傅,崔兄。”
楼梯方向的喊声解救了陈子轻,他反应很大地站起来:“秀才!”
曹秀才宿醉一场,精气神竟然格外的好,他梳了乱发理成髻,说是要去彩云家里,早饭都顾不上吃,只想快点去拜访二老。
陈子轻叫不住曹秀才,他见人出了客栈,不得不凑在纹丝不动的邢剪耳边说:“我跟过去啊。”
邢剪赶小虫似的挥挥手。
陈子轻撒腿就跑出去找到曹秀才:“你知道彩云家在哪吗?”
曹秀才一呆:“不知。”
陈子轻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先别急,我去帮你打听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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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谁打听呢,总不能在街上逮个人就问认不认识彩云吧。
陈子轻想了想,返回去找在客栈门口吆喝拉客的小二,他给了铜板,小二抛了抛铜板,塞进袖子里。
小二每日接触很多客人,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客人,他们到客栈吃喝总要说笑讨论事,小二那不就多少都能听到点了嘛。
陈子轻没问错人,他从小二嘴里问出了彩云家的地址,陪曹秀才去了。
谁都没想到的是,彩云的家人不在了。
小二没透露,陈子轻跑了个空,他摸摸大门拉环上的锈迹。
“竟然都不在了。”曹秀才踉跄着后退,全然没了一路上的精气神,“那她无家可归了,她回不了家了。”
“秀才——”陈子轻惊叫着扶住往后倒的曹秀才。
另一头,客栈里
魏之恕慢慢吞吞地下楼,他坐在师傅对面,吃微冷的油炸桧,含糊道:“师傅,昨晚是我糊涂。”他醒来发现人在客栈,哪怕记不太清醉后的种种,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邢剪严厉异常:“我找到你们那会儿,本想把你带回客栈吊在房梁上,抽一晚上。”
魏之恕头痛欲裂,那师傅怎么没动手,他喝多了抽着也没多大感觉,现在清醒了再被抽,那就不一样了。
“你小师弟给你求情了。”
魏之恕咀嚼油炸桧的动作一停。
“魏二,这是他第几次护你?”邢剪看窗外街市。
魏之恕接着咀嚼油炸桧:“我从前护了他不知多少次,他怎么护我都是应当的。”
邢剪搓了搓下巴上的胡渣:“人该往前看。”
魏之恕耸耸肩:“师傅说得对,从前如何如何就都不算了,他现今护我,我会对他道谢,郑重地诚恳地道谢。”
邢剪盯着没个正形的二徒弟:“这次回去后,你不能再和小师弟同屋了。”
魏之恕端碗的手颤了颤,指尖扣紧碗口,师傅终于知道他的断袖之好了,再找个机会让管琼知道,他就不用背负压力了。
“那我到时看看,义庄四周的破屋有哪个能收拾出来一间。”魏之恕闲闲地喝下一口豆浆。
邢剪理所当然道:“不用,你还住原来的屋子,你小师弟到我那边睡。”
“噗”
魏之恕口中的豆浆喷了出去。
邢剪甩着遭殃的袖子,满脸凶光地喝斥:“像什么样子,赶紧吃,吃完去找你小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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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家门前的巷子里,陈子轻给曹秀才擦汗。
曹秀才虚汗流个不止,他的样子像是回光返照的人到时间了,病情加重了,马上就要蹬腿了。
天黑前都会亮一小会,之后才变黑暗。
陈子轻心惊胆战,秀才不会要死在这里吧,他怕死了。
速效救心丸有有用吗?
陈子轻管不了有没有用了,他跟监护系统买,却被告知公司没有此类道具。
怎么没有卖的?陈子轻两眼一抹黑,手腕突然被抓住,他垂头看去。
“翠儿……”曹秀才紧紧抓着好友,“崔兄,翠儿在哪里?”
陈子轻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啊,翠儿姑娘说彩云是被害死的,那她估计在为主子报仇。
回张家了吧,人死在张家,肯定要从那里开始查起。
翠儿在张家的话,她想必就在查探她主子没出病的原因,希望她平安。
陈子轻把没什么重量的曹秀才背了起来。
曹秀才趴在他背上自言自语,没什么逻辑章法,想到哪说到哪,陈子轻费力地听着。
好像是什么彩云生前让秀才带她走,她只想做彩云,那个与他游湖偶遇的彩云。彩云想要秀才带她私奔。
秀才说不能,他后悔了,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要是时光能倒回去,那他一定抛下圣贤道德,抛下礼义廉耻,无论是世人的眼光,还是内心的自我谴责,都比得上所爱之人的安危。
他被身外之物迷住了心智,他错了。
陈子轻之前没听秀才讲这些,他头一回听,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彩云是不是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啊?
想到这,他踩着土块停下脚步,如果真是这样,那彩云一定留了什么。
陈子轻继续走,视线无意间扫到秀才垂在自己身前的两条手臂,瞳孔猛然一缩,对啊!这件蓝色长衫不就是吗!
陈子轻赶忙把曹秀才放下来,让他靠在墙边:“秀才,彩云给你做的这身衣衫是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曹秀才神志不清。
陈子轻咬牙掐他的人中,狠心用了很大的力道:“这很重要,你告诉我。”
曹秀才幽幽清醒了一点:“就是她让我带她走的那晚。”
陈子轻很快便明白,那也是他了解到秀才跟心上人约会,分道扬镳的那晚。
“彩云把衣衫送给你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曹秀才迟缓地摇了一下头。
陈子轻的脸上写满失望,是他想多了吗?
“我想起来了。”曹秀才倏然睁了睁眼,“她说了话的。”
陈子轻屏息:“什么话?”
曹秀才恍恍惚惚地抚摸长衫:“她叫我一定要保管好,说了两次。”
陈子轻立即检查起了曹秀才的长衫。
曹秀才虚弱地推他的手:“曹,曹,曹兄,你这是作甚,你别,你不要摸……”
陈子轻说:“脱下来。”
曹秀才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陈子轻直接上手。
不多时,曹秀才穿着里衣,悲苦地蜷在墙根底下:“这是彩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个念想,我不清楚崔兄此番行为的目的,还请你轻着些……”
“我不会把你的念想弄坏的。”
陈子轻嘴上说着,手上动作没停顿,他把长衫铺在地上,尽量铺凭证,一寸一寸地仔仔细细摩挲。
指尖碰到一处,陈子轻的心跳瞬间就加快起来,他确认地揉捻布料,这里面有个夹层。
“秀才,我要食言了,对不住!”
陈子轻攥着那布料送到嘴边,艰难地用牙去撕咬针线,咬不到,他只好背过身,偷摸用积分买了把小剪刀,趁着秀才体弱反应慢,抓紧时间把缝合的线剪开了一条。
从剪开的缝合处往里摸索,能摸到一块帕子,跟布料缝在一起,不细摸是摸不出来的。
陈子轻激动地扯出帕子:“秀才,你快看看。”
曹秀才呆愣片刻,颤着手去接帕子,上面是秀丽小字,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帕子的一整面,他从头到尾看完,脸色煞白犹如死人:“原是我害死了彩云,是我害死了她。”
“哈哈哈,报应,老天爷对我的报应。”曹秀才失心疯地倒在了地上,手中帕子轻如鸿毛,却是一个女子最后的希望。
陈子轻蹲过去看帕子上的内容。
前半段是彩云的解释,她与秀才相识的时候还不是张家小妾,爹娘自作主张将她嫁给张老爷做妾,她跑出家门遇见秀才,他看出她满面愁苦投以关怀,她骗他是家中有困难,他信以为真,借她十多两纹银度过难关。
秀才以为自己真的救到她了。
彩云万般不愿还是被送进了张家的后门,做了比她爹还要年长的张老爷的小妾,她把银子还给秀才,想做成陌路人,秀才不肯收下,不愿和她两清。
自此彩云活着的盼头是去见秀才,可是越欢喜,越愧疚,她想跟秀才断了来往,却舍不得他给她的柔情,于是她一次次地隐瞒,最后觉得可能时日无多才摊牌,想让他带自己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
秀才没答应,她心灰意冷,一个人走上了来时路,回了张家。
后一小段是彩云解释可能时日无多的原因,她称自己发现了张家的秘密。
有一晚她睡不着出去走走,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祖宅附近,她听见里面有什么重物拖动的声响,没多久就见张老爷从祖宅里面走了出来,他叮嘱了护卫什么便进去了。
张老爷傍晚带梅夫人外出踏青,一来一回至少要两日,这是整个后院都知道的事,他怎么会出现在祖宅里?
彩云没有深想,她不敢多留便匆匆离开了,事后她让翠儿去打听那晚张老爷是否回来过,得知没有。
那张老爷怎么进的祖宅?
彩云意识到她窥探到了不该窥探的一角,她心有不安,总觉得当时被发现了行迹。
具体什么秘密彩云没交代,就在祖宅里面。
陈子轻若有所思,他没亲眼看见彩云死三日后的小臂状况,不过就彩云那种死法,他猜了个可能性极大的结果——中了毒。
而且俞有才,郭大山,原主,彩云,中的都是同样的毒。
陈子轻一直想不出来毒发带来的死因有什么共同点,为什么想不到,因为共同点压根就不在死因上面。
原主在船上突然头脑发胀意识模糊掉进江里溺死自己,俞有才剪自己,郭大山挖坑埋自己,彩云看到死了的人并在和其中一个对话后扭断自己的脖子。
毒发应该是会产生幻觉,至于究竟哪种,估计和自身的经历,以及内心深处的什么之类有关。
彩云发现的秘密和俞有才几人所谓的生意脱不了干系,凶手在张家,主任务的中心也在张家。
那个祖宅绝对有别的入口,在张家外面,通道什么的。
至于拖动的重物,他暂时没方向。
陈子轻根据被证实的部分搅合猜测一通顺下来,脑中就瓢起了积分袋。
再是系统的通知,他进账三四千积分。
陈子轻狠狠抹脸,进度条拖动了,看来他方向对了,他把一只手的手指甲从大啃到小,张家做主的不就是张老爷,凶手多半锁定了。
曹秀才的哽咽让陈子轻回到现实中来,他调整调整心境想,彩云用的是毛笔在帕子上写信,一旦秀才把衣服洗了,那字迹也就没了,她全看天意。
陈子轻把躺在地上的曹秀才扶起来:“秀才,我们回客栈。”
曹秀才看着只有一具空壳了。
陈子轻小声道:“秀才,彩姑娘怕不是突发疯癫。”
曹秀才的眼珠颤动地转了转,回光返照的迹象再次回到他身上,对,不是疯癫,他要查清楚彩云的死,手刃仇人。
“你能走吗?”陈子轻问道。
“能走。”曹秀才把帕子叠好贴在心口,穿回里面开了个口子的长衫,他怕好友不信自己已经没事了,大步向前走。
陈子轻在秀才后面转过拐角,就在那一瞬间,后颈一痛,他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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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不到,魏之恕扛着惊惶失措的曹秀才跑回客栈。
曹秀才失魂落魄地一遍遍念着好友的名字,魏之恕的头本就要炸了,他心烦意乱地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塞进对方嘴里。
魏之恕去师傅房里,扑通一声跪在床边:“师傅,小师弟找不着了。”
补觉的邢剪豁然起身:“我不是让你跟着?”
“跟了,我跟了,”魏之恕握紧拳头,焦急又自责道,“他陪秀才去了一户人家,我在巷子外面等着,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妇过来,几个地痞踹翻她的锅炉和茶叶蛋,闹哄哄的,我嫌烦便走开了。”
魏之恕颓废地垮下肩膀:“就那么一小会,人就没了。”
“秀才说他走在前面,只是过一个拐角的功夫,小师弟就不见了,他毫无察觉。”魏之恕红了眼,“那一片我能问的都问了,没有哪个看见不对劲的人或者车马。”
管琼听到动静进来:“二师弟,那几个地方你都找了吗?”
魏之恕知道大师姐说的是哪几个地方,声色场所,酒楼,赌场。
“找了。”他艰涩道。
管琼神色凝重地踱步:“这不是一般的拐卖到哪里做活,这像是有预谋……”
邢剪平时动不动就粗声粗气地训斥吼叫,此刻却出奇得冷静:“马上回乡里。”
魏之恕刷地抬头,师傅的意思是,小师弟人已经不在县里了?他擦着眼爬起来:“那我下楼牵马。”
说完又无措地哽了起来:“师傅,小师弟会没事的吧?”
邢剪低头穿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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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二刻,江边不远的一间小院门被人从外面踢开,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邢剪,他放下腿踏入。
院里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壶酒,两只杯盏。
大半夜的,戏班的班主在树下赏花,他没转身,徐徐道:“来了啊。”
邢剪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峻,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桌边,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
这对儿时的伙伴多年未见,一眼便认出了彼此。
但他们当时并未相认。
孙梁成撇断一个枝条拿在指间,他靠近邢剪,目光掠过对方腿上的左手假肢,那只手掌就是在他面前断的。
把坠着几朵花的枝条放在桌上的时候,孙梁成开了口:“我知道你不想掺和进来。”
“你过着清闲的生活,你也喜欢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简单,平淡,安稳。”
另一把椅子本在邢剪边上,它被孙梁成拎起来,搬到一段距离外放下来,他坐在不会被迁怒的距离,不快不慢地讲着,“说实话,我是羡慕的。”
“不要废话了。”邢剪终于出声,嗓音从肺腑牵出来,混着喉间的血腥。
孙梁成颇为善解人意道:“行,那就不废话了。”
他刚才赏花,这会儿赏起了月亮:“张家马上就要自掘坟墓了,只差最后一步。”
邢剪沉声:“你不是达成目的了吗?”
孙梁成眼皮下垂,目光从天上移向下一刻就要发疯的故友。
邢剪捏紧酒壶,随时都要砸出去,但他没砸,他在空杯盏里倒满酒,端起来喝了个空,酒液打湿他的手指,下巴和领口,尽显狼狈。
孙梁成听见他怒不可遏地吼了出来:“不然我家老幺怎么会被抓!”
小院气氛在这一刻正式绷到了极致。
孙梁成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他再往后坐了坐:“通常情况下,一个人遇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现象,第一反应确实是找到同样超出自然现象之人,试图通过某类仪式摆脱现状。”
“不过我没达成目的,这才只是开始。”孙梁成喃喃,“还不够乱啊。”
邢剪把枝条扔地上,这上面的花什么颜色不好,偏偏是白色,刺他的眼,扎他的心。
孙梁成抽了抽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邢剪给自己倒第二杯酒,第三杯酒。
孙梁成一笑:“你在义庄一待就是多年,想必有研究。”
这位戏班班主煞费苦心地谋划了一出,让被惊动的张家为了阻止事态发展下去,派人抓走义庄小伙计试图找出解救方法,他的最终目的就是此刻的谈判。
义庄师傅不会不知道。
小徒弟再次被卷进去了,这是因果反应,没有第一次的死而复生,就不会引来第二次,而且这次死路一条,他还能坐视不管?
邢剪倒出酒壶里的最后一点酒:“是不是我配合你达成目的,你就能让你的人在张家搞什么狗屁仪式前,找出我家老幺,把他完好无损的送到我手上?”
孙梁成不答反问:“我的目的是要看到张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你真要为了一个小徒弟,违背自己那点守了这么多年的良心?”
这时又想做好人了,半真半假地确认,提醒,像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
邢剪面无表情:“老子问你,是不是?”
孙梁成正色:“是。”
邢剪将小半杯酒灌入口中,一摔杯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