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阮淋了一场雨, 衣物湿透黏在身上,就这么一路湿着回家。果不其然,宋阮当晚身体发热, 头疼、骨头疼,脑袋像有一只大手死死扣住,怎么翻腾也睡不着。
夜半凌晨,喉咙干巴巴的疼, 浑身骨头酸痛,头昏发热, 大脑某处隐隐作痛。
宋阮心觉不妙, 半趴着勉强从床头柜里扒拉出体温计使劲儿甩了两下水银, 后夹腋窝下, 大约过了五分钟, 眯着眼睛聚光看显示,水银柱噌噌噌从底部升到三十九度。
姜老师在睡觉, 宋阮没敢吵她, 微弓着腰扶墙一步步出房门, 怕动静太大, 他没开灯,用手机电筒的光照着客厅药箱,蹲在地上小心翼翼翻腾退烧药。
不甚清醒的视力模糊辨认出药物信息, 写着高于38.5度才能服用,宋阮掰开药片,就着餐厅桌上那杯剩下没喝完的冷水灌药。
不带余温的冷水稍稍滋润了火烧一般干涩的喉咙,清醒了一瞬, 可下一秒脑袋愈发昏沉。
宋阮扶墙回房,药片起了作用, 右半边脑袋的疼痛稍减,明明后背浸满冷汗,可他一整晚都觉寒气嗖嗖,修长的身体蜷缩在被子中,整个人呈病态的虾状。
隔日早,姜老师早起准备去上课,在门外喊了两声没动静回应,早读快开始了,急匆匆正要出门,不经意瞥见电视机底下凌乱翻开的药箱。
右眼皮适时一跳,于是折返回去,仔细看了看被剥开的药物,联想一直在房内没声音的宋阮,老人眸间闪过一丝错愕。
宋阮房间窗帘密不透风得关着,姜奶奶没犹豫,进门把帘子“唰”的一声哗啦啦打开。不算炙烈的光线争先恐后一齐涌进昏暗的房间。
姜奶奶此刻看清虚弱蜷曲在床的宋阮,白洁的额头不断沁出汗,浅蓝色的枕巾一大块都洇湿成深蓝。
心疼和着急的心情争先恐后窜上姜奶奶心头,带有岁月的粗糙手心贴靠宋阮额头,湿润的热度在掌心跳腾。
姜老师慌忙把沉睡不醒的宋阮拍醒,“阮阮……阮阮……”
宋阮浓密的眼睫一颤,恢复意识,喊了一声“奶奶”。
声音低微虚弱的程度和刚出生的幼猫咿呀没分别。
姜老师苍老的双眸溢满疼爱,“乖孩子乖孩子,昨天晚上几点吃的退烧药?先别睡,量完体温待会儿乖乖去医院打针退烧。”
宋阮虽然病了,抵触医院的心仍然倔强,嗓音含着撒娇一般的拖音,“不要去医院。”
姜老师身上金牌老教师的威严不容置喙,将体温计夹在宋阮胳膊下,“不行,如果温度高就去医院,脑袋烧久了会烧坏的,知道不知道,乖乖的要听话。”最后一句乖乖听话满含对巢穴雏鸟的疼惜。
脚步在耳边床头来来回回,姜老师戴老花镜对光看水银上升数字,不到三十八,低温,心里没了去医院的打算,从药箱中翻出能吃的药片,先扶着宋阮喝下一杯温水。
姜老师打算出门去诊所再开点药,拧干热毛巾帮宋阮擦拭脸,吩咐他换身衣服再睡觉。
宋阮上半身靠在床头,气息微弱,“您别请假了,买了药我自己吃就是了。”老太太手上还管着两个高三班,其中一个还担着班主任,耽误不得,自己脑袋有些昏沉,吃了药倒也还好。
姜老师眼睛不眨一下,一口否决,问他喉咙痛不痛。
宋阮点头,回她,“可能扁桃体发炎了。”
姜老师嘴里念念叨叨“一点也不省心”出门了。
宋阮身上的短袖经过一夜冷汗,干了湿,湿了干,一股臭汗难闻的咸臭味,撑着起床换了件干爽的短袖,人自觉好多了。
顺便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后,宋阮又躺回床上。
一夜没睡好,胃里的药物开始起催眠的作用,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终于阖上眼昏睡过去。
床头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脚步的声音,步履匆匆,先是驻足几分钟没动作,气场强大,宋阮紧闭的眼皮跳动一下,浓密的睫毛不可察地颤。
脚步声渐渐远离,随后,额头、脸颊、脖颈处依次有熨帖温热的毛巾擦拭。
姜老师回来了,宋阮模模糊糊地想。
塑料袋稀里哗啦的一阵细密摩梭响和锡纸破开的声音,下一秒,宋阮被有力的臂膀拢起,脊背皮肤接触灼热,好闻又熟悉的青柠洗衣粉味令人心安。
靳越舟将宋阮脑袋轻轻抵在自己的肩头,眼眸深邃,小心翼翼地将药丸喂入他的口中。
盯着身下人就着他手上的杯子轻轻抿了口水,眼皮子沉重闭着,喉咙好像肿了,温水下咽费力艰涩,秀气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
药喂完,靳越舟轻轻把人放平躺,一丝不苟地将被子掖好,动作温柔小心,面目极其俊朗,一双黑眸却像冬日里结厚冰的河,嗓音缓缓低沉,“饿吗?”
许久未听的音色像一道天外音突然出现,宋阮眼皮不自觉抖,漂亮的眸子似笼上了一层蒙蒙的水雾。
目光停在床前朦胧的身影,眼神顿了顿,嗓音怯怯,“靳越舟?”
靳越舟小声应他,“嗯,我在。我在楼下碰见姜老师,学校打电话着急有事,她就去学校了。”
心脏怦怦跳,胸腔内好似揣了只兔子,宋阮有点没出息的想哭。
许是宋阮许久没回答,床上的人意识昏沉,呼吸变得绵长平稳,靳越舟转身出门。
温热的青柠香淡了些,宋阮想。
空气中残存淡淡余温,宋阮脑袋不由得蹭了蹭新换的柔软枕巾,掩去眼角的潮红,睡去了。
榆城小雨未停,窗外露出的一角天空乌蒙蒙,冷风从老旧窗沿的缝隙从溜进,凉丝丝的带着些许冷意。
靳越舟有所察觉,走至窗前将厚重的窗帘拉上,独留书桌上一小盏暖黄色的台灯亮。
阿莫西林在胃中酸化溶解,现实和意识在宋阮脑中交错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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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淋淋雨声变成盛夏烈日中的蝉鸣。葱郁茂盛的香樟树掉了满地的黑色果子,树上麻雀争着啼鸣,盛夏时节,热气蒸腾。
那是高二的一个夏天,姜老师作为优秀教师代表跟着学校组织去外地展开教学调研。没人看管的宋阮第一天晚上就因空调开太足,病倒在床。
脑袋好不容易降温,他第二次爬下床把电风扇插头插上,欲盖弥彰开一档风,呜呜凉风瞬间将燥热驱散,可惜宋阮躺平还没享受一分钟,靳越舟心有灵犀般进门,无情将插头拔了,最后索性把电风扇抱出去。
厨房煤气灶开着小火,一小撮黄蓝色火焰在灶心跳跃,锅里咕咚咕咚熬汤。卧室门没关,阵阵香气从门缝中传进。
宋阮闻着馋,趴在竹席上朦胧地想,靳越舟在给他做什么好吃的。
等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睡了。
正值夏季,靳越舟里里外外忙活好一会儿身上汗意重,前胸衣襟和后背湿了大块。
靳越舟拧了一块湿毛巾,担心宋阮热得中暑,想着给他擦擦脸。
宋阮从平躺在床的姿势变成弓着身子,两条修长匀称的小腿以好看的弧度曲着,白皙的脸颊不自然潮红,像极了水润饱满的桃红。
冰凉的触感将紧闭双眼的宋阮惊醒,眸子水光潋滟,恍然年幼的森林小鹿遇见生人,满眼的不知所措。
靳越舟皱眉,体贴凑近问他,“怎么了?”
蝉鸣声、麻雀叫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此刻少年磁性的嗓音却盖过一切,搅得他一颗心隆隆作响。
宋阮睁着眼看他,眸子盈润,难得的不说话,曲腿幅度变大,急促的心跳和少年的呼吸同频。
天气太热,他没盖被子,动作一清二楚展现。
靳越舟眉头不解,说着动起手来,“缩起来作什么,好好躺着——”
声音戛然而止,宋阮意识昏沉,双腿局促,力气本就比不过靳越舟。
宋阮的状态被靳越舟看得一清二楚。
灼热的空气突然变得黏稠。
宋阮双眼茫然看着靳越舟,喉间发音干涩,“靳越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受……”
语气是面对难耐的燥热和不安束手无策。
靳越舟心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让他脑子温度连同全身,直奔高温不退。
像是没有任何指引,两个人打破那层透明的障碍,靳越舟将他拉起,靠在自己肩头,明明自己头脑同样不理智,喉结忍不住吞咽数次。
粗糙生茧的掌心和指腹无数次与尖端揉擦,少年的脊背脆弱无力,薄薄的衣衫下蝴蝶骨颤抖,电流从热源处哗啦啦炸开至全身。
尖尖的下巴抵在靳越舟肩头,对方鼻腔吐出难耐的呼吸声,靳越舟听着,觉得自己也快呼吸不过来了。
时间不长,空气中乍然流淌着甜腥粘腻的气味。
靳越舟起身沉默拿纸巾收拾。
宋阮僵坐着,没敢动。他感觉到,一抹温热的柔软贴着自己耳垂轻悄悄擦过,动作很快,快到像抓不到的一瞬错觉。
夏天的阳光无处不在,室内细小的尘埃在刺眼的一束光线中扬起沉浮。
利用对方的无条件信任,蛊惑无知的少年。
宋阮安静低垂头,脸颊浮着浅浅的红晕,悄声问,“刚才是在干什么?”
靳越舟平稳住呼吸,任凭胸腔内的心脏跳动如擂鼓,他听见自己说,“没什么,睡觉吧,你生病了要休息。”
他尝过了蜜糖,已经足够了。靳越舟如是想着,手心嫩肉残存的余温疯了似的烫人。
*****
雨水在玻璃上肆意流淌,一道道水帘流成不同的轨迹形状。
宋阮睡颜安静,粉白的嘴唇微微地翕开,呼吸绵长如线。被窝下的双腿不太老实,许是太闷热,一脚蹬开被子,露出细瘦瓷白如釉的脚踝。
靳越舟俊眉轻蹙,小心将白瓷的小腿塞进被窝,瞬间把宋阮从不安稳的梦境中拉回。
在宋阮睁眼看见靳越舟后,梦境中的青涩面庞与此时眉骨深刻的成熟男人相重合,宋阮一下子不知道心脏附近胡乱撞荡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故意被搁置在角落的回忆化成引线,点燃了以前刻意不在乎的全部细节,在见到靳越舟的那一刻,火光燃起,一切都无所遁形。
靳越舟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凑近他低声问,“醒了?先喝碗粥垫肚子,过会儿再吃药。”
说着,骨节分明的大手兀自伸过,靳越舟略带体温的手背贴着宋阮额头,“还是有点热,再量下体温。”
体温即将离开,宋阮想问他怎么从学校回来了,手上反应却比脑子快,只想留住那抹带着青柠香的温热。
靳越舟僵住片刻,没动,上半身仍保持弯腰的姿势,右手手掌正被宋阮用力抓着。
宋阮大脑轰的一声陷入一片空白,两人就此保持一种尴尬的状态。
细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树叶和雨水冷风相碰,树枝绿叶翻卷。
滑如凝脂的柔夷不自觉蹭了蹭掌心的老茧,下一秒,柔夷反过来被大手整个包裹,也只是一瞬,温度撤离迅速。
靳越舟直起身,冰冷的下颌没情绪,黑色的眸子强抑住波澜,语气平静,“我去盛一碗粥。”
他一走,各种情绪冲宋阮砸过来,将自己砸的头昏脑晕分不清方向。
想靠近靳越舟的心思淌入四肢百骸。心脏怦怦跳,宋阮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病得不轻。
宋阮刻意忽略心中一闪而过的巨大失落,半撑着靠在床头,水银体温计搁置在床头柜,他拿过量体温。
体温计早靳越舟一步抢过去看。
宋阮声音低低,“没烧了吧?”
靳越舟仔细看了两遍,冷峻的眉眼舒展开,“还有一点烧,你先把粥喝了。”
床上人低垂头接过碗,白瓷勺子与瓷碗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两三下声音就停了不愿再继续。
宋阮皱眉,脸色不太好看,食物滑过喉管,火辣辣的疼痛感不小,“嗓子痛。”
嗓音好似混着沙砾的破锣音,不太好听。
靳越舟眼神落在基本没动几下的白粥,本想让宋阮再多吃几口,听见他的声音后心思散了。
治扁桃体发炎的药有糖浆和颗粒剂药品,靳越舟用热水冲泡好药剂,糖浆,温水,依次整齐摆在床头。
真贤惠。宋阮有些别扭的在心里评价。
“我不喜欢冲泡的药。”宋阮有些嫌恶得瞄了眼靳越舟手里那杯黑乎乎得药水,光是闻到那股怪味他就想吐。
闹脾气的情绪不由自主溢出,一瞬间将两人的隔阂和乱七八糟的关系忘光脑后。
靳越舟不容置喙地将药水放他手里,“不喝也得喝。”黑脸阎王,冷酷无情。
没有劝说,没有安慰,说话从始至终冷冰冰,好似宋阮床边站着的不是一个热乎乎的大活人,是一根大冰锥子,还散着寒气。
宋阮手捧玻璃杯,灰黑色的颗粒药物似乎没化开,些许沉底,喝药前,他没忍住气呼呼开口骂人,“靳越舟,我怀疑你是一只大猪精!”
骂人的气势很足,皱眉一口气灌药的脸色很痛苦,宋阮整张脸拧成一团,苦涩从口腔顷刻间席卷全部感觉器官。
就在宋阮没忍住捂住嘴,闷声咳嗽时,一颗白色的蜜饯出现在在眼底。
果肉表面结有一层薄厚适中的糖霜,好像浇了一层糖,看起来就十分解苦。
宋阮咳得双眼潋滟泛着水光,眼梢飘红,眼角的一颗泪痣被似有若无的泪水衬得苍白又艳丽。
这人就是藏着坏!明明带了糖却不说,藏着掖着,非得看他难受。宋阮没好气从靳越舟手中夺过蜜饯,口腔的苦意瞬间被酸酸甜甜的果肉化解。
靳越舟深邃的眼眸含笑,“吃了我的糖,我现在还是猪精吗?”
药物的苦涩残存在舌尖,宋阮苍白的面孔总算添了点颜色,藏在乌发的耳尖悄悄红了,心里不好意思嘴里倔强鼓囊,“我说你是你就是……”
靳越舟当他耍小孩子脾气,习惯了,没说什么,心情显然带着一丝愉悦。
褐色的糖浆靳越舟依照说明书规定的量倒在量杯中,光是看一眼宋阮的脸就苦巴巴皱起,吐槽道:“谁给这难喝的东西起名糖浆,糖有这么难吃吗?糖明明是甜的,按理说这应该叫苦浆,难喝浆……”
“谁让你淋雨生病?先是前两天在医院跟我闹,回家后又不顾天气到处乱跑。”靳越舟嗓音漠然,似不在意般提醒。
宋阮瞬间噤声,唇角弧度不高兴抿平,心里怪难受的,昨天要不是为了靳越舟他才不愿跟着陈九去找人,现在倒显得自己做了错事。
许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宋阮喝药没鼓囊苦。糖浆喝完短时间不能喝水,会降低药效。
他无视靳越舟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块蜜饯,虽然糖霜更厚,看起来更好吃。
宋阮忍下嘴里糖浆的黏稠苦涩,一个扑棱躺下,将被子高高拉过头顶,做出拒绝交流的姿态。
“宋阮。”靳越舟喊他名字,声音低低的,好像他什么都懂,已经都把自己看透了一样。
被窝内呼吸薄弱,声音经过一层遮挡显得闷闷的。
靳越舟的嗓音平静,“你全身上下加起来的胆子也就敢在我面前闹。”
他想说的话抵在齿间,在他面前肆无忌惮闹腾的前置条件——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宋阮在黑暗中捏紧被子一角,鼻息的热气将一块地方洇湿,莫名的情绪上头,他不明是非的又开始胡言乱语,一股脑将不开心的情绪丢出被窝,“我讨厌你,不想理你了,你走开。”
一句话里有三个抵触情绪。
房间安静很久,久到宋阮以为靳越舟离开了,手指的力气微微松,小心翼翼将被子拉下,视线触及之处,卷翘的眼睫簌簌抖动。
靳越舟压根没走,就站边上看着自己,高俊挺拔,等他乖乖漏出破绽。
宋阮理不直气也不壮,一双水润无辜的眸子似乎还含着怒气,虽然靳越舟也不明白他又在气什么,放下逗弄幼稚鬼的心思,微不可察轻叹了口气,“不闹了,体温降下来就应该好好休息。嗯?”
最后一个单音节的发音很轻,宋阮的心脏随着那声音调以极高速率“砰”的一下往上一跳。
靳越舟背着他上哪儿去进修了,声音怎么这么性感。
耳根子连着脑袋隐隐在发热,宋阮耳朵戴了外体机和助听器,只能平躺,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看靳越舟。
靳越舟眉心很小的蹙了下,将他耳朵的外体机取下,仔细将其放进小盒子,正要取下助听器时,宋阮不愿意,其实他不是很困,很小声地解释,“我想跟你说话,不然我睡不着。”
行吧,靳越舟听他的话没取下助听器。
喝粥时室内开了亮灯,此刻宋阮需要休息,靳越舟又只留了书桌上的一小盏黄灯。
宋阮轻眨眼,问了他心中疑惑,“你怎么回来了?”
灯光昏暗,靳越舟大半个身子处于阴影中,“心灵感应信吗,你生病的时候我心里会有感觉。”
宋阮翻白眼,“原来你也会扯淡。”殊不知某人仗着灯光昏暗肆无忌惮脸红。
像是忍了很久,宋阮有些犹豫,期期艾艾开口,“靳越舟,你知道我昨天去哪儿了吗?”
床边人沉默,像是在等待他继续说。
宋阮运转烧了一夜的大脑,嗓子比开始的破锣嗓好多了,“我昨天下楼碰见陈九,当时还很早,他正在关店,我去问他知道了叔叔最近在赌博,陈九和阿姨关店找他,再加上陈九一个人不熟悉路,我就想着帮帮他,有什么消息也能告诉你……”
宋阮说得很慢,滤清事件线、人物、地点,一点不漏的通通告诉他,好像在做一道文字类解析大题。
靳越舟从听见陈九的名字出现起,皱紧的眉头就没下来过,耐着性子听宋阮说完,默了很久,嗓音寡冷,“陈九问你了?你为什么要帮他?平时不见你对别人这么热心,现在陈九陈九倒是叫得挺亲热的。”
鸡同鸭讲,驴头不对马嘴,宋阮对他的回答简直摸不着头脑,“你说什么呢?和陈九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是在跟你谈靳成明赌博的事儿吗”
靳越舟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在暗淡灯光下打落一层薄薄的阴影,嗓音愈加寡淡,冰渣子的冷气都要漫出来,“一句话一个陈九,我哪儿还抓得住重点。”
宋阮简直想将靳越舟的脑瓜子打开看看,学习明明顶尖聪明的脑回路到底长啥样。
靳越舟嗓音平淡,“下次再碰见靳成明的事别管。”
“可是——”
靳越舟冷笑了声,尾音略略拖长,“没什么可是。说我是猪,宋阮,你要不要照照镜子,看看谁才是猪。”
宋阮不太高兴,“你说什么呢,我是关心你,不要拉倒。”
“哦,是吗,听不出来在关心我。”
宋阮脾气上来,“那我在关心谁!我淋着雨在雨里劝架——”
话说到一半噤声,戛然而止,
黑暗处靳越舟不可忽视的低气压唬人,一个字一个字往齿缝外蹦,“宋阮,你可真能耐。”
宋阮自知说错了话,试图挣扎解释,“我又不是故意淋雨的,一时间忘记而已,最近天气怪得很,一会儿下一会儿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靳越舟就像一团漆黑而冰冷的浓雾,辨不清表情。
宋阮鼓囊,一贯的蛮不讲理,“不许生气!我都还没生气呢,前几天在医院门口,你脾气发得可真大,喊都喊不回……”
靳越舟气极冷笑,“我发脾气?不是你宋少爷让我走的吗,还嚷嚷要跟我断绝关系,怎么,现在发烧还带失忆的后遗症。”
宋阮又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思来想去的,他将被子悄悄往上拉,遮住了一半的脸,只剩脑袋顶和一双漂亮的眸子,嗓音拖长,“对不起嘛……”
阴影中的表情略有松动,宋阮再接再厉装傻,“你知道我笨,本来就没你聪明。”
靳越舟一点也不给面子,冷眼觑他,“这倒没看出来。”
宋阮听出他的讽刺,翻了个白眼,被子盖得太严实,身体闷得慌,他把胳膊和腿大咧咧挪出来。
他下身穿着沙滩短裤,裤子宽松,露出大腿微微莹润,瓷白如玉的肌肤在昏黄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润泽,像蕴上一层上好的釉,流动的空气接触皮肤,宋阮心下舒爽多了。
靳越舟目光深邃,视线刻意掠过那抹惊艳的冷白,平静下是汹涌的偏执和野□□望。
嗓音似浸染过狂沙后般的沙哑,“腿放进去,会着凉。”
“热,不放。”宋阮拒绝,并将修长的腿往被子上一压。
靳越舟直接上手,粗糙厚茧牢牢抓住凝脂如玉般质地的脚踝,宋阮挣不开,老老实实任他操控。
宋阮认真道:“我会热中暑的。”
靳越舟的凳子离床更近了,宋阮依着黯淡光线看他。
面前人最熟悉和亲近的人即将认祖归宗,回到本家,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秦氏登上社会顶流的金字塔。
宋阮从和他相识起,靳越舟就没白过,古铜色肤色,眉眼的戾气桀骜面上不显,经过风吹日晒,气质更显沉稳和可靠。
好看的眉骨在阴影里高挺起伏,很少有人注意靳越舟额角处明显的一道疤痕。月牙型的,两三厘米,已经长出新肉,薄薄的凸起。
伤疤经岁月的流逝,已经很淡了。
宋阮清楚疤痕的故事,小孩子好奇,心里没顾虑,不知道便开口问。六岁的靳越舟比现在更寡言,话很少,开口条理清晰有逻辑。
靳越舟告诉宋阮,这是靳成明用凳子打的。
“我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一点在桌上,他就用木条凳子打的,脑袋破了,地上流了很多血。第二天,妈妈带我去卫生所找医生上药水,绑绷带。”靳越舟叙述平静,稚童的眼眸却是不在意的漠然。
两个小人紧挨着躲在一楼拐角的楼道处,宋阮找他玩也不敢走远,靳成明酒醒了没找到靳越舟会发脾气,耍酒疯砸东西。
本来家里东西就不多,被靳成明砸得桌上几乎没摆什么小物件,锅碗瓢盆都带缺口。
宋阮抱着双膝,听完靳越舟的话,咬牙切齿真的要气死了,可爱的眸子满含怒气,“你爸真坏!”
说话时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眸溢满心疼,不由自主挪屁股,挨着靳越舟更近了。
一阵汪汪犬吠,林奶奶家的大黄狗碰见生人就不停叫。
靳越舟显然被狗叫声吓到了,身体不自然一抖。
两个人虽没玩熟,宋阮不笨,看得出靳越舟怕狗,小手抚上他的后背,学着姜老师曾经的动作轻拍,“没事没事,那条大黄狗不咬人的,你别害怕。”
靳越舟面对细语糯软的安慰,低头不语,两个人贴得很近,大腿几乎靠在一起,好闻的热度传递。
楼道空气不怎么干净,电动车经常停在这里,灰尘的气味总是很重。
靳越舟却觉得身边人格外好闻,有一种似有若无混着草药的苦涩清香。
他还没上学,没念过书,却因天生早慧,格外洞悉人性。
年仅六岁的靳越舟比任何人都清楚怜悯和同情的眼神,也明白宋阮处于同情和好奇靠近他。靳越舟难得的不抵触,偷偷嗅着空气中软乎乎又好闻的草药味。
常年身处黑暗的植物机缘巧合碰见太阳,植株根深蒂固的向阳性让他下意识追赶那抹温暖。
就让这味道留得久一点吧,靳越舟想,他认真听着宋阮讲述学校发生的一点一滴。
*
风雨在击打窗户,雨点敲击变成屋内沙沙的白噪音,声音渐弱。
宋阮眼皮轻阖,却固执的不肯睡觉,想摸手机打算来两盘斗地主。
靳越舟自动忽略他的抗议,起身靠近,正打算把宋阮耳朵的助听器摘下,一瞬间,微弓身影突然凝固,膝盖屈跪在床面,两只手撑在床头。
宋阮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抬手,柔软干净的指尖不自觉轻碰靳越舟额角的疤痕。
指腹下的皮肤体温烫手,对视间彼此呼吸喷洒。
熟悉的青柠香进入宋阮鼻腔。
灼热从额角处劈里啪啦蹿流全身上下。靳越舟忽然觉得格外难呼吸。
他微低头,深黑的眸子一瞬不顺盯着宋阮。
宋阮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漏拍,脑袋略微缩瑟。
急急放下手,眼神飘忽不定,又想装傻。他没法解释刚才的行为,太男同了。
靳越舟以一种如有实质的眼神凝视身下的人,气息很重,后槽牙咬紧,沉默完成动作——将助听器摘下。
就这么放过了他。
宋阮的世界陷入安静,只有视觉还在同频率正常运作。
眼皮重重阖上,恍惚间看见靳越舟说话,只有一个字,看起来像猪。
靳越舟是个坏东西,宋阮控制不住地想,不一会儿,陷入睡眠中。
靳越舟视线将宋阮的睡颜临摹了一遍又一遍,出门前把最后一点光亮关上。
他自我管理情绪的能力在少年时练就,表面虽不动声色,心里将人关起来的疯狂、妄图独占太阳的占有欲却在阴暗潮湿地不断滋生。
就这样吧,靳越舟不是多高尚的人,不过他愿意维持现状,他极力强抑脑子中的偏离轨道的狂热偏执,太阳穴不断狂跳,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鼓起。
*
宋阮再醒来时,刚戴上助听器和外体机,楼下正叮呤乓啷一阵响。
靳成明的声音隐约从楼下传来,“钱呢?!钱被你藏哪了——”
被质问的人没出声,铁门被甩得哐啷响,震得楼道灰尘扬起。
宋阮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楼下恢复寂静,没动静了。屏息凝神了几分钟,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找靳越舟。
一整天出了一身的汗加上没吃东西,饥肠辘辘格外饿。宋阮下床走路,脚步都有些许虚软。
厨房有细琐的切菜声。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只看见姜老师的背影,靳越舟不在。眼里闪过失落。
姜老师正准备晚饭,红枣桂圆粥和素炒苦瓜。
炉灶上开着大火熬粥。她看见宋阮出门,关切上前,“身体怎么样,好多了吧?你这个孩子长这么大一点也不省心,下雨天非得到处乱跑,能不能让奶奶少操点心,学校一堆孩子要我操心,回家还得操心你个不听话的。睡了一整天也别睡了,坐边上多喝热水!”
老人家絮絮叨叨一大串话,只言片语进入宋阮耳中。他乖乖听话坐餐桌边,手里是姜老师倒的温开水。
姜老师顺手摸了摸宋阮额头,确定正常后一颗心终于是落了下来,“小舟又照顾你一天了吧,我回家的时候他才走的,晚饭也来不及吃,急急忙忙走了。”随后开口解释早上情况,“现在小孩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大,我班上的俩男孩早读都能吵嘴干架,校领导一个电话打过来假也请不了,幸好今天早上小舟回家可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宋阮捕捉到关键词,忙问,嗓音干巴巴的,“靳越舟去哪了?”
姜老师叹了口气,“我听楼下他爹妈吵架,估摸着是小舟同他妈找那个赌博的该死鬼了,不过小舟没跟着回来。唉,小舟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摊上这么对爹妈。”
宋阮听完跟着叹气。
姜老师“啧”了声,用手掐宋阮脸颊的软肉,“小朋友叹什么气。”
宋阮鼓囊,“您刚还说我年纪大,现在又说我小朋友。”
厨房熬粥的高压锅的排气阀不断发出尖锐爆鸣,压力帽被不停排出的气体顶起不断转动。
姜老师注意力被厨房拉回,没好气又掐了掐他的脸颊,“在奶奶面前你永远都是小朋友。在小舟面前别提他爹的事儿,听见没?”
宋阮心里嘀咕,我这病就是因为找靳越舟他爹引起的。
晚饭时,姜老师有些担忧,“靳成明怎么又赌博啊,断了条腿还不够,这以后欠债又想把小舟卖了抵债吗?之前还以为靳成明改好了,包店铺攒钱,现在看来真是一点大脑都没有,小舟这孩子就跟上辈子欠了他们债一样,这辈子生下来就是来还他们债的。”
红枣和桂圆被煮得软糯,尝起来有丝蜜蜜的甜。宋阮尝着却一点没觉着甜,如同嚼蜡、食之无味。
姜老师:“我一直都觉着小舟是个能成大事的孩子,真是真凤凰进了柴屋,总有一天会飞出去,现在只是时间问题。”
不愧是老教师眼光真毒辣,宋阮默默喝粥,靳越舟现实里可不就是真凤凰。
姜老师夹了一筷子苦瓜,忽视宋阮的苦瓜脸放他碗里,“这苦瓜就是专门给你做的,清热解毒的!你就是在学校吃多不干不净的东西,体质才越来越差,每天都跟你多交代在食堂多打蔬菜,多买水果。怎么就不听话。”
宋阮面对苦瓜一脸复杂,在姜老师的严词厉色下,食物入口连嚼也不嚼直接一口吞下。
“哪有那么苦,娇气。小舟是可劲儿吃苦,你是一点苦也吃不得。”
宋阮轻哼浑不在意,“您就是巴不得靳越舟是您亲孙子。”
姜老师笑眯眯接茬,“那可不行,阮阮要变成别人家小孩我得心疼死。”
呆家里,宋阮一连三天顿顿清炒苦瓜,五脏六腑都要吃成苦瓜味,他终于呆不住了,打包收拾行李作势就要回学校。
姜老师拦也拦不住,在他书包里塞了满满一袋子的香蕉苹果,没好气交代半天,“现在天气忽冷忽热,你别回去猛吹冷气,病才刚好呢。”
宋阮嗯啊点头敷衍,两人站在公交站台,视角能瞥见靳成明夫妇开的超市,路过时收银台的陈九不在,靳成明依旧没踪影,陈淑芳一个人既做收银也记货,好在人流量不大,一个人能忙活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