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剑堂的老师父, 已经坐在青瑶山的小楼里,喝了三盏茶。
他向来坐得住,还自己咬茶叶玩。
陪坐在一旁的红衣少年则单手支着下颚, 睁着一双眼尾上挑的金色凤目, 看着老师父。
“我给您添茶。”
阿软说着就把手放在茶壶上,被老师父抬手阻止。
“不用不用。”
于是接下来老师父和阿软又相对无言起来。
直到楼上传来一声响动,阿软立刻站起身跑上楼去,没一会老师父就看到另一个穿着一袭红衣的少年走了下来。
与阿软方便行动的窄袖武服不同,那人穿着广袖宽袍,瞧着仙人也似。
老师父与程解意打了声招呼, 此行他来, 主要是受其他残存的门派修士所托, 前来问问云外天宫之事, 请程解意指点指点。
头几回来,程解意和阿软都出门去了, 听其他修士传来的讯息, 说是他们正在四方天挖掘被镇压的神兽尸身, 像是要重新安葬,以安神魂,令其投胎转世。
一直等到今日,才算是回来了。
程解意凝神听着, 等老师父说完才笑道。
“指点谈不上, 云外天宫已经覆灭,至此往后, 修士, 凡人, 神兽, 便顺其自然吧。”
造梦者完成任务后,绝不会影响其他位面的自然发展。
因此程解意说完,对着老师父抿嘴一笑,就再不说话了。
老师父识趣地站起身,朝程解意与阿软一躬身。
程解意和阿软立刻侧身避过,却不见老师父起身。
“云外天宫作恶之事,我等虽不参与,但为了避祸也只是作壁上观。我等不是光明磊落之辈,如今也不敢自称修士,不过是活得比凡人寿数更长一些的凡庸之辈。”
“生老病死,季节更替,此界总算回归原状。”
“二位救此界脱困,请受我一拜。”
老师父行礼,心知程解意与阿软也不在乎这些,不过让自己心里过得去些。
老师父起身后,就要告辞,只是临走前突然停下脚步,看向程解意。
“请问您高姓大名?我等想给您立长生牌位供奉……”
阿软原本在拿着桌上的脆炸小鱼干要吃,闻言指尖微微一顿,眼中流光闪现。
程解意只淡淡一笑。
“我名‘山鬼’。长生牌位就不必了,还是给……那些枉死的神兽准备吧。”
老师父点点头,又站在门槛欲言又止。
看着老师父这么来来去去,似乎很为难的样子,程解意就直接问道。
“您还有事?”
“我那蠢徒弟玉衡……让我向您问声好,还有说‘他不是故意的’。”
程解意听了老师父的话,才想起君玉衡来。
“那日是应嘉附了他的身,我还以为他……”
“可不是差点死了,”老师父一拍大腿,“我那日见命牌碎裂,好险才在山沟里找到他。”
等云外天宫覆灭后,君玉衡才险险醒来,醒来说的第一句便是“他无恙否”。
所以说剑客谈情都得赔命。
如今老师父见着程解意全须全尾,气色红润的模样,也有话回去和君玉衡说了。
等老师父走后,程解意伸手拍拍阿软的手臂。
“做什么?”
“粘你。”
阿软双手紧紧抱住程解意的腰肢,理直气壮。
程解意都要笑了,他不明白阿软怎么又黏黏糊糊起来,只提醒。
“还剩下西方天未曾去,那边就是你爹娘所在的地方吧?”
“嗯。”
“那么什么时候去?不该再等下去了。”
“嗯。”
不管程解意说什么,阿软都只“嗯嗯”点头,等赖得够了,才从程解意怀里起来。
“明日就去。”
阿软抬手抚过程解意的头发,明明他与程解意待在一起时间颇长,但程解意不管是头发还是指甲都没有变长,仿佛停止了生长。
“飞升之后,我会去哪里呢?”阿软轻声问,语气中像带着向往。
“是你该去的地方,一定比现在要好。”程解意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段时间,阿软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程解意也同样回答“会”。
但这并没有安抚阿软,他反而越见焦躁。
渐渐的,阿软不在需要程解意的答案,只抬手紧紧攥住程解意。
在阿软的认知里,只要亲手握住的东西,就绝不会消失。
人形的阿软走过凡间,那些凡人们不再像过去看猫儿一般对阿软视而不见。灵秀可爱的少女时常借机往他怀里扔香囊手帕,也有打马游街的少年郎想与阿软相交。
只是阿软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
阿软时常回头看向程解意,他带着帷帽,轻纱覆面,阿软隐约看得清程解意似乎正在看什么东西。
第一次阿软以为程解意想要糖葫芦,就要买来给他,最后这串糖葫芦大半都填了阿软的肚子。
第二次阿软以为程解意想要雀风筝,依然买来给他,但程解意只愿看着阿软放风筝。
第三次……阿软知道,程解意只是在发呆。
那红衣少年时常目视远方,像透过这无边苍穹看向更遥远的世界。
拥有飞升的实力后,阿软嗅闻程解意身上的气息,渐渐明白程解意不是什么“山鬼”,也不是此界中人。
但……也不是所谓上界的仙人。
程解意和他一起飞升之后,不是也许,而是一定会去到不同的世界。
“啪”一声,阿软在程解意面前又变成了小奶猫的模样,他喵喵叫着爬到了程解意的肩膀上,无限依恋地蹭着程解意的脸颊。
“嗯?现在就走,好。”
-
三天后,程解意和阿软到达了西方天。
那里因神兽枉死,早已和其他地方一样寸草不生。原本天空中还有数十只骨鸟盘旋其上,因阿软到来,一下一哄而散。
阿软轻巧地落在地面,站在高高的山头上,爪子轻点地面。
“爹爹,娘亲,我来了。”
“阿软……长大了。”
这一次,阿软让程解意转过身去,独自把爹娘挖了出来。
程解意听着身后隆隆响动,过了一会便听阿软吟诵梵音,星星点点的白色荧光自地面浮起,就像在这荒芜的土地下了一场春雪。
这样来年春暖花开,这里的土地一定能够再次生长作物,鲜花嫩草,新的生灵将来到这里栖息,变回过去那繁盛的乐园。
在那耀目的白光中,程解意像是看到了一对漂亮难言的男女,他们朝程解意遥遥行礼,随后风中响起轻语。
“多谢您。”
过了好一会,程解意才觉脚跟被软爪子轻轻碰了碰。
阿软以猫儿的形态蹲坐在地,他朝程解意伸出爪子,程解意立刻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这次程解意可以转头了。
他看到了一座新墓。其上用凡人亦能看懂的文字,写着阿软爹娘的名字。
蓬勃的灵气将这座新墓死死护住,土层皲裂,那座新墓就这么往地底陷落。
新生的麒麟与猫妖也许会在未来百年,千年后再次轮回转世,但阿软却等不到那时候了。
“说了再见吗?”程解意抱紧怀中小猫。
“哼哼呀。”
阿软点点头,就仰头看向天空,空中的那道天梯越见清晰,风中总是时时传来催促之音,若是再滞留此界,天雷将落。
返回附近的凡人城镇里时,阿软说,明日便走吧。
程解意听明白了,赞同地点点头。
镇内的客栈里,阿软看程解意一直看向楼下,这一次似乎是真对路边的糖人摊子有些兴趣。
“我去给你买来。”阿软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我也一起去吧。”程解意拉着阿软的衣袖。
“……你已脱了外袍和帷帽,不太妥当。”
阿软难得拒绝程解意,他大步往外走,等到了楼下时,那挑着糖人的老翁已走了。阿软只好嗅着糖味,这才找到了老翁,又等他捏好糖人,已过了好久。
“您要捏那样漂亮的仙人,老汉实在为难啊。”老翁呵呵笑着,递给阿软两只穿红衣的少年糖偶。
阿软迎着光看了看,虽然不太像,不过想到这是他和程解意,阿软心底便热了起来。
等阿软回去,程解意脸上盖着话本,已在外间的软塌上睡着了。
阿软将程解意抱起,送回房内,坐在他床边看了许久。
从浓密的眼睫到红润的唇珠,阿软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自从长大之后,最近身体感觉越发燥热,一会看不到程解意都不行,可若是有旁的人看一看程解意,他又恨不得咬断他们的喉咙。
阿软低下头,叼起程解意的一点发丝,像小猫一样抿了又抿。似乎能吸出蜜汁来。
夜晚程解意醒来,摸摸有些凹陷的肚子,便准备去厨房找些东西吃。可打开房门,却看到大厅与旁边的阿软歇息的小客房,连烛火也未点。
“阿软?睡了?”
程解意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
担心那小猫儿是不是又一咕噜滚到床底还不知道,程解意操/着慈父的心推开了阿软的房门。
谁知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极其霸道的气味。
就像房内同时点燃了一百个香炉,似雪松,似水生花,又似程解意知道的那种气味,盈满了整个房间,冲得人头晕眼花。
“阿软?阿软?”
程解意小心翼翼地走到阿软床前,一只手突然从床帐里伸出,将程解意抓到了床里,如钢浇铁铸般的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
“……我难受……”
若是小猫咪阿软,程解意已将他抱起安慰。但眼前的阿软,是个十足的青年。
强壮,有力,俊美,锋利。
程解意挣扎着起来,轻声在阿软耳边说了办法。
阿软金色的眼眸湿漉漉一片,侵占欲浓得快化成实质,阿软将头埋在程解意脖子边,呼吸的热气喷得程解意的脖子嫣红一片。
“……你帮帮我……”
……
一夜过去,阿软睡眼惺忪地睁开眼,但身上却说不出的松快。他突然想起昨夜的事,就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阿软立刻跳起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子,脸颊泛起淡淡的粉红。
随后他穿好衣裳,轻咳一声走出门去。
门外程解意正坐在茶桌边,桌上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而程解意……正下意识地一直拿一块白手帕擦着右手的手指。
“起了?”
程解意看向脸涨得通红的阿软,轻呼一口气,维持着成年人的稳重。
不过是一堂生理健康课,谁不知道其中原理呢?这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啊啊啊啊的。
阿软心乱如麻,一瞬间要如何提亲,什么聘礼,以后要不要孩子,取的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要开口,却见程解意指尖轻敲桌面。
“喝茶吧。”
阿软乖乖坐下,他想着润润嗓子再说,便笑道。
“这是什么茶,好香。”
程解意嘴唇抿了抿,目光直视阿软。
“不知道,掌柜给的。”
阿软停顿了一会,他抚了抚腰间放着两个糖人的锦袋,朝程解意笑了笑。
“好,我这就喝。”
一杯热茶下肚,阿软浑身暖洋洋,他想和程解意再说些话,却发现自己连嘴巴也张不开,最后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倒在了茶桌上。
瓷白的茶杯掉在桌上一滚,差点要落在地上时,被程解意一把接住,重新放回桌上。
程解意站起身,低头看着阿软艳丽如刀的侧脸,抬手替他理了理头发,终是说了一声。
“再见。”
-
阿软醒来时,已近黄昏,虽然今天睡得晚了,但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四方天的神兽,爹娘早已全数好好安葬,他该踏上新的旅程,前往新的世界。
阿软打开窗户,从高处一跃而出,这一步便直接跃上云端,踩在贯通天地的苍木枝叶上。
他轻巧地踩着枝叶,满心欢喜地往天梯走去。
通天梯与天门似是早已等他许久,无需叩门,这天门便已张开。
“我还以为是不是要一步一雷才能飞升呢。”
阿软笑嘻嘻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右侧,但右侧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阿软疑惑地揉揉额角,总觉得该有谁站在他身边,可他自幼便独自长大,他要与谁说呢?
阿软失笑,一脚跨入天门。
没有多么神妙的感触,阿软只觉天地倒错,眼前一片白光,随后烈风袭来,他像是被烈风吹舞的一片树叶,只能随着风向前行。
等到风停光止后,阿软站在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宫宇处。
美丽的仙娥,俊秀潇洒的仙官位列云道两侧,恭迎这位具有大气运的麒麟子。
“请您换上新衣,面见吾皇。”
仙娥们手持新衣,将这俊美的少年麒麟引到宫室内,手脚利落地要去解他的衣裳。
一双素白玉手正要去拿阿软腰间挂着的锦袋,阿软突然神色剧变,一把抓起锦袋躲到了窗边。
“小郎可是害羞?”仙娥们吃吃笑着,仍想去逗他。
但阿软眼中兽类竖瞳生起,他用力摇头。
“这个不行!我要给……要给……”
要给谁呢?
阿软捂着头,手指一松,那来自凡间的锦袋就这么掉到地上,松了袋口,露出了里边两个手拉着手的红色糖人。
-
下界,天门外。
一小片云雾在阿软飞升之后,拼尽全力自那小小的缝隙中跃了出来。
即使被位面之间的烈风撕扯,那云雾发出无尽哀嚎,也不肯返回天门之内。
直到远处飞来一尾小小银龙,他好奇地停在了那片只有他爪子大的云雾面前,周围的烈风规避着银龙,这一片地方终于安静下来。
“嗷……?”
飞罗自云雾身上闻到熟悉的气味,虽然那气味浅淡,但确实是他日夜想念的气味。
“你身上为什么有他的气味?他……在这里吗?”
这片云雾沉默片刻,随后吃吃笑了起来。
“您也是匍匐在他脚下的侍奉吗?”
“我名应嘉。”
“若您答应带我一程,我会告诉你……那磨人的,令人日思夜想,令人记恨,更令人痴恋的神明……去了哪。”
小小银龙看着云雾,轻轻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