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边不知道通向哪里, 要像这样进去实在有些粗枝大叶。
程解意捏着耳钉,换了新道具,就缀在末尾走进了那疑似浴室的地方。
等进去之后, 才发现那些蒸腾的雾气是烧热的香料散逸的气体。
这里的香气与外界又有不同,程解意看着那些进入的少年少女们在闻到香气时,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彻底松弛下来, 一个接一个地坐在一张张小几前,将空盘放下,并解开手上的丝绦。
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一道狭长的伤痕。
在他们坐下之后, 四周雪白的墙面上, 便生出一条又一条植物藤蔓来, 那血色的细密枝条就像人的血管, 瞅准了目标后,就爬上茶几探入了那一道道狭长的伤痕里。
少年们的手腕上皮肤鼓起, 就像爬入了细虫, 那些细密的枝条一点一点地抽取着“天女”们体内的血液。
有的出血慢的, 那枝条就扩大一些,抽得更急,血管胀痛, 血液流失加剧体温下降, 枝蔓过于粗暴,和外界医院中的抽血实在不同。
这样应是疼的, 但在这香气的笼罩下, 那点痛楚似乎也随风烟消云散,不算什么了。
室内非常安静, 只能听到血液被抽取的声音, 等血液抽取完毕, 部分枝条自人体抽离,但还有一些似乎留恋鲜血的温度,不肯离去,直到被旁边觉得不对的“天女”一把扯开,那个被大量抽取血液的天女直接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他很快就被等在外边的天魔抬了出去,然后那些天魔又呼喝着其他天女离开。
程解意借助道具隐身在此,看着吸足了血的枝蔓接二连三地断裂在落在盘子里,就像一盘整齐的菜肴。
不过知道这菜肴是什么做的之后,只会令人作呕。
几条幼细的藤蔓在距离程解意不远的地方纠缠不去,即使看不到被道具隐藏身形与气息的程解意,它们依然渴望啜饮鲜血。
可惜那些清场之后要进行下一步的天魔没空等,直接将那些藤蔓撕碎,端起小几上的碟子往后方的通道走去。
程解意紧跟其后,这条通道实在太长,还开始向上,程解意只好又跟着爬一次楼梯,他抬头看着顶部,只能在那交错的房梁上看到小羊摇来晃去的小尾巴。
那些高大健壮,头生长角的天魔走了大约有三刻钟,终于停了下来。
程解意估摸着也许到了善见城的中央位置,他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白色大理石大门,终于在这个位面见到了金红之色以外的别的颜色。
这扇大门上雕刻了许多祥云,而在祥云之上则雕刻着上百神明模样的人像,程解意逐个看去,看着那些金翅鸟与身着飘带姿容美丽的少女,还有手持乐曲,却生着人首马身的。
程解意在造梦者学院的第一学年,也需要修习神学课。
低位面中,有些世界的信仰是共通的,因为那些世界确实都曾是神灵降临之地。
有些造梦者也被认为是神灵,但他们这类人与真正自然产生的神灵还是不同的。那些神灵陪伴着那些位面的生灵度过漫长时光,吸收着生灵的信仰,生灵们雕刻着它们的模样。
虽然文化与艺术发展水平各个位面都有不同,但神灵的名字与特征还是共通的。
这个位面的生灵又时常说着“乾达婆”与“紧那罗”,想来这里同样信仰着八部众。
“轰隆——”
这扇大门被两名天魔用力推开,它们背部和手臂的肌肉隆起,显然是用了大力气,这才堪堪把这扇大门推开了二分之一。
不过这也足够那些手捧碟子的天魔进入其中,程解意也连忙跟了上去。
这间宫室也是雪白的,只是正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铜炉。这铜炉高大,一眼望不到头,像是贯通了整座善见城。
铜炉里烧着熊熊烈火,不停地有天魔往里倾倒红色的枝蔓。
“今天第十二批。”
领头的天魔喊了一声,就有人上来查验这一批的成色。
“第三盘和第十二盘可以送到后边去,其他的扔到炉子里。”
[兑换透视道具]
程解意伸出右手,放在自己的右眼上圈成圈,就获得了一个[透视镜]。这座铜炉柱身上还镂刻着大量符文,那些长长的细小的烟管在善见城外部开了小小的口子。
那些口子里就向外涌出了这座巨大的铜炉燃烧的香气,那些香气持续不断地散逸,在空中渐渐形成白雾,笼罩着整座王国。
原本看位面资料时,程解意还以为笼罩着王国的那些轻飘飘的雾气是那些生活在海底的万年蜃妖的吐息,现在看来……应该是这座善见城的吐息。
那些拿着被选中的盘子的天魔要离开了,程解意不得不跟上去,又要走一道蜿蜒的阶梯。
这条阶梯更长,形制看起来十分古旧,其上已经生出了斑驳的裂痕,但天魔们并没有在意,仍是继续前行,最后前方再次出现一座大门。
那是一扇涂着红漆的大门,天魔推着门上金环,将这扇门缓缓打开。
天魔没有嗅觉,不需要呼吸,因此可以担任这项任务。
程解意在这扇门推开时,即使有[清泉]作为屏障,也有些难以抵挡,毕竟这座密闭的宫室,是提炼和研制要敬献给王的香料之处。
那些天魔端着盘子进入,在偌大的宫室里,还有其他身形高大健壮的天魔在做精细的活计。
先是把选中的血色枝蔓烘干,随后磨成粉末,还有其他天魔与年老的精怪正在高台上书写符文。
那些符文蕴含着一丝微妙的神力,和这个世界的人类,精怪,天魔的力量都不同。
书写符文者口中一直喃喃自语,并向其中注入自己的全部精神力。
“侍奉于您,侍奉于您。”
“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呼罗迦。”
“我等皆侍奉于您。”
“乐神安抚您的思绪,香神给予安息。”
“诸神皆陪侍于您。”
“宝石,璎珞,珍珠,天女,皆陪侍于您。”
“望您沉眠,望您沉眠。”
“莫要醒来,莫要醒来,于极乐之中……”
“永存荣耀!”
……
程解意看着那些书写完符文的人,有的体力不支已经直接倒下,就被天魔拖着带了出去。
程解意认得这些符文,不管是构筑铜炉,还是写在这里的符文,都与那天刺杀王的武器上的符文一模一样。
自己的同伴倒下,其他人依然习以为常,继续书写着符文。
等旁边碾碎的粉末经过揉制,烘烤,定型,热气腾腾地呈到那些书写符文者身边,他们就会把刚写好的符文全数贴在血珀般的香料上。
等温度冷却下来,这些香料便一批又一批地让天魔运走。
“王宫室中的香料还有两天就要烧光,新的这一批让长老或者天女及时送上去吧。”
那些书写符文的人挥挥手,示意天魔们动作快些。
其中一个天魔皱起眉,脸上神色有些担忧。
“可是王已经醒来,还能送上去吗?”
“没关系……星翁昨天选了‘天女’登台,在用了力量之后,王必须进食。进食之后……就必须沉眠。”
说完之后,书写符文的人便低下头,继续撰写符文。
天魔们微微鞠躬,就此端着成筐的香料就此离开。
只是那边烤制的人里突然叫了一声,颤颤巍巍指着宫室内自带的火炉。
“火要熄了。”
火熄灭的话只要添柴就好,但显然这里的火炉要燃烧的不是那些东西。
一个天魔放下手中的香料筐,往那边走去。
它动作利落地脱下身上的衣物,直接抬脚入了火炉中。
“记得把我的魔珠保存好,之后再叫醒我吧。”
它抬手就把自己的后颈椎抽出,扔到了地上,一颗细小的黑色珠子在地上弹了两下被人拾起后,整只天魔就此殉了炉。
但火炉重新燃烧起来,那熊熊火焰带着不详的气息继续烧制着香料。
“它身上的阿修罗族血液还算浓厚,应该可以继续撑几个月吧。”
看守炉子的人轻抚胸口,随手把魔珠放到一旁的匣子里,匣子中还有许多同色的魔珠,不知道之前已经烧了多少拥有阿修罗血统的天魔。
这也是侍奉吗?
程解意跟随着天魔们缓步往阶梯下走去,身后的红漆大门缓缓关上,一切香味,充满神力的符文,通红的火炉,便全都掩在了那里。
在再次经过那扇巨大的白色大理石门时,程解意望着大门上雕刻的神明图谱,抬手抚摸着图中的中心位。
“……这也算是侍奉吗?”
等程解意解除道具走下左侧的阶梯,站在善见城底层时,两只雪白的小羊羔便咩咩地从房梁上跳下来,蹭着程解意的脚。
“哎呀?这不是……天女大人吗?趁着王沉眠居然下来了,若是王醒来没有见着您,可如何是好?”
苍老的声音自程解意身后响起,程解意缓缓转过头,就看到从右侧楼梯上下来的星翁。
“说起来,那边我还没去看过。那就是你培训刺客的地方吗?”
程解意低头看着星翁,那位佝偻的老人抽着烟,身体却挡住了楼梯口。
“若是天女大人知道什么……现在不正是应该返回王的身边吗?要是有什么宵小趁王沉眠的时候做出什么事就不好了。”
“做得到的话,你们早就做了吧?”
程解意弯起唇角,毫不在意地领着小羊越过星翁往阶梯上走去,但他又转过身,请拉着星翁的衣裳,请他一起上楼。
“我虽然知道了一些,但还是请您和我说一说更好呢。”
程解意歪着头,一脸和善地看着星翁。
“请不要拒绝我。”
-
红发的王自床上醒来时,鼻尖依然缭绕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渐渐习惯了。不习惯是不行的,因为……他仍要活下去。
王抬头四望,便看到坐在宫室外的栏杆旁看天的程解意。
少年本身实在神妙,他的到来让终日沉眠的王醒来。
王紧紧地抓着少年,他非常清楚,这个少年是不同的。少年身上的气息足以让他清醒……
“我的天女,原来你在这。”
王撩开纱帘,两步走到程解意身边。
往常王的到来总会让程解意十分惊慌,但这一次程解意依然在默默看着天空。
“偷跑出去一趟之后,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话,可真是让人伤心啊。”
两只小羊蹬蹬跑到王的身边,咩咩说着程解意今天干了什么。
程解意则转过头,一手一只小羊抱在怀里撸。
“我只是有些震惊。”
“震惊什么?”
王端坐在地,同样把程解意抱起,放在自己怀里揉捏。
“我以为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崇敬你,敬畏你,侍奉于你。”
程解意从王的怀中脱出站起,他看着这位妖魅的王者,血红的长发即使垂在栏杆上,也无法飘往下一层。
“可是您过往手下的神灵与眷族,却将您囚禁在这里。”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本该凌驾于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之上的神灵之王——帝释天。”
红发的王微抬眉眼,那一直慵懒的神色却在程解意唤出他的真名时,骤然化为强大的威压。
善见城隆隆震动,其下湖面瞬间升腾起高大的巨浪,朝四面八方扑去。
空中的雀鸟惊慌得连安抚的歌谣都唱不出来,远在善见城外的人类,精怪,以及天魔都在这一刻朝善见城匍匐跪拜。
是啊,为什么呢?
那理应雕刻着八部众的石门之上,有着夜叉迦楼罗这类神明,在中心位置却唯独没有他们理应侍奉的神王。
那扇大门的中央,只有一轮即将沉入海中的明日。
“这里是我原本想最终停留的世界。”
帝释天仰头看着天空,那原本是他的居所之处,现在看起来却遥不可及。
【如果您一意孤行,那么……吾等便只好将您放逐】
那充满着愤怒与憎恨的声音在帝释天耳边响起,一如当年。
帝释天带领的神灵,并不是那类抛却情感的神灵。他们依然有喜怒哀乐,对于自己的造物更是倾注了感情。
八部众们在许多星球旅行,留下无数传说。
但神灵的脚步不会停留,他们走遍宇宙,将生命与智慧之种洒下之后,就再次回到了初始星球,查看造物发展的轨迹。
是否一片繁华,还是贫穷,亦或依靠造物自己的意志走上了全然不同的道路呢?
然后……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造物互相残杀,星球重归荒芜的景象。
【是夜叉!他曾经偷偷脱队,回到原来的星球上帮助他的造物杀害吾等的造物!】
【我看到阿修罗亲身上阵,将不信他的造物全都消灭了!】
【不!是别的神灵!】
【他们都做了相同的事!】
【请您决断!请您决断!至高的神王!】
【对那些不公,破坏规则者,降下罪罚!】
……
帝释天在那时并没有降下罪罚,他很清楚,所有神明都做了相同的事。
在混沌初开的时候,他们彼此本就是劲敌,不过帝释天是其中最强大的一个,因此那持续了数亿年的纷争才渐渐停止。
帝释天本身对于战争没有兴趣,只是在那场战争中,没有任何一个神灵可以伤害他。
所有幸存的神灵便聚集在帝释天麾下,与他一起履行神灵的职责。
在这世上,有些神灵只是诞生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可以。但帝释天不同,他务必要让这个宇宙生出新的生命来。
于是其他神灵们便重新整合自己的力量,变成最适合造物的力量。
一切都源于对神王的服从。
毕竟在这无限宽广的宇宙里,他们唯有看着神王的背影才能走下去啊。
【幸好跟着神王走了过来】
神灵们在这片宇宙中第一次拥有了与自己气息相仿,甚至拥有自己血统的眷族与造物。
所有神灵都钟爱着自己一族的造物。
【给他们更多东西吧】
【阳光,海洋,草原,森林】
【鱼获,作物,猎物,精制品】
【之后则是知识,学习,文化】
【啊……还有与我们一样的感情】
神灵们看着自己的造物,就像看着自己完美无缺的孩子。
只是在一个神灵与另一个神灵的造物碰在一起时,却爆发了战争。
语言不通,文化不通,饮食不同,最重要的是膜拜的神明不同。
【异端便该在这颗星球上死去!】
那不仅是造物之战,也是神灵之战。
在混沌之处便诞生的神灵,心中不甘的仇恨火焰仍未熄灭。
在帝释天的注视下,他们无法对其他神灵挥舞刀刃,那么便由他们的造物来延续神灵之间的战争吧!
哪一方的造物胜利,就证明这一个神灵比别的更强!其他神灵理应退到他的身后,匍匐跪拜!
这一切都在宇宙的无数颗星球上暗暗进行,帝释天尽心于他的职责,等发现其他神灵的明争暗斗时,已经数百颗星球毁于一旦。
帝释天令那些神灵重新创造造物,这一次,他要求所有神灵全都具现于造物面前,让他们彼此语言共通,了解对方的文化,饮食,传统,然后……一起生活在这片大陆上。
这是难得的和平与安宁,但其他神灵依然认为唯有自己的造物才有资格活在世上。
这样下去这些神灵大约会不管不顾,直接争斗起来。
【也许……错误的是拥有这份力量的我们吧?】
【那么就卸下神灵一位,落到下界生活如何?】
帝释天提议,然后就看到那些总是跟在他身后的神灵勃然大怒的模样。
【即便是神王也不行了……】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未能察觉神王所思所想】
【结果竟害神王居然要犯下这样的错误】
【是吾等未尽辅佐之职!】
……
神灵们对刚将宇宙各处进行创生,还处于力量衰弱期的帝释天发动了叛乱,不过帝释天心里清楚,这些神灵……不过是要继续之前的战争。
他已经无法在弹压他们了。
可是对于帝释天来说,神灵的攻击并不起效,因此他们改变了策略,转而将神王封印起来。
【您不是喜欢造物与造物之间和平共处吗】
【你不是要放弃为神,与造物一起生活吗】
【那么吾等遵从您的意志,将您封印于此】
【请您于这理想乡中……永世安息】
……
神灵们为防帝释天破封而出,便留下了乾达婆与紧那罗的能力,以及阿修罗的血统。
以阿修罗的血统为薪柴,燃起永不熄灭的香炉,以造物的血液配合乾达婆的神杖,制成渎神的香,之后再让这世间万物都歌咏着紧那罗的安魂曲。
这样哪怕是帝释天也只能浑浑噩噩地活着,神灵无法食用造物的食物,为了不死唯有吸食神香,但香气中却参杂着造物之血,神灵常年下去神体也将不净。
这样下去,即使帝释天真的破封而出,他还能被称之为神灵吗?
就让那傲慢的神王就此沉睡吧……一如失败的落水狗,再也爬不起来!
【这一切都由您最爱的造物为您完成】
【你可千万不要伤心啊】
【您不可离开善见城】
【您不可登天】
【您就成为造物的王在这一直活着吧】
……
“说起来,我过去大约是没能明白一点,才变成现在这样。”
帝释天单手支着下颚,那问题的答案早已在这数千年间呈现了无数遍。
“神灵,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
那立于帝释天身前的少年,一脸冷静地说出了神灵的答案。
“您也许有疏漏,但我并没有觉得您做错了。”
少年第一次主动握住了王的手,灿烂的金色阳光照在少年的脸上。
“我前来是为了保护您。”
“即使您要破开封印,登天与神一战,重回神座,我也会保护您。”
帝释天看着少年在他面前立下誓言,在神灵面前立下的誓言,便如灵魂烙下刻印,必要实现才行。
帝释天将那新雪般的少年一把扯如怀中,在他的脸上狠狠咬了一口,唯有这样才能缓解体内蓬发的欲念。
帝释天伸出舌头舔舐着那点牙印,像是能透过那轻薄的皮肤啜饮到底下香甜的汁水一般。
“你这话……我都听得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