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回陪着程解意用了早膳。
早上的膳食清淡, 熬好的浓稠小米粥,爽脆的小菜,鹅脯熏鸭, 还有凉糕白玉糕枣糕山药糕做成的点心四件。
程解意小口吃着,今天早上的菜倒是比昨晚的夜宵令人有食欲得多。
看着程解意吃得香, 裴回也像是颇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程解意吃着吃着, 就看到有几个穿着银白制服的锦衣卫在外边院门口探头探脑, 脸上的表情好似很焦急。
见着程解意分散的视线, 裴回目光渐冷, 他侧头看向院门, 那些锦衣卫就立刻避到一旁,不再出来。
“怎么了?”裴回看向程解意。
“……都督是不是还有事要忙?”程解意问。
“大约是吧。”裴回模棱两可地说。
“那,那都督便不用陪我……我已吃好了。”程解意连忙吃完最后一口,拿起一旁的布巾擦嘴。
“那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回轻笑, 如弦歌悦耳,“小公子着实体贴。”
裴回拉起程解意的手, 将他带到屏风后。
“我今日要出去一趟, 最迟傍晚归家。”
裴回像是又想起什么,又说道。
“若是小公子闷了,便叫小童来与你玩耍, 或是在府中走走也好。”
面对裴回提出的要求,程解意当然不会反驳,他“乖巧”地说好, 裴回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将程解意带到房中的梳妆镜前。
“小公子散发也好看, 只是这副样貌只该与至亲至密之人看, 若待会要出门便该束发。”
程解意能勉强穿衣服,但头发却不太会梳。
裴回笑着拿起梳子,梳理着程解意来到这个位面就顺应时代变长的头发。
程解意的头发生得好,细密柔软像匹丝缎。
裴回动作又轻又快,只是一眨眼就把程解意的长发梳起,用红色描金的发带绑起一个高高的马尾。
虽然该梳发髻,但裴回觉得红色的发带掺在黑色的发丝,垂在少年郎的肩头时就如缀花般好看。
程解意看着镜子里嘴角含笑的裴回,又想到昨夜裴回居然给他打了一夜的扇,实在匪夷所思。
难道他之前的判断错误,裴回其实是个最热心最善良不过的人?
……怎么可能。
程解意在镜中看到了裴回眼里一闪而过的欲望,他抿了抿唇问。
“都督对我这样好,我该怎么报答都督?”
“这便算好?”
裴回笑弯了眼,随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在程解意耳边,看着镜中雪肤花貌的少年郎轻声细语地说。
“原来,你昨夜没睡?”
程解意悚然一惊,裴回便又直起身,安慰似的拍拍程解意的肩膀。
“小公子初来,难免害怕。若是小公子记得自己的家在哪,我便送小公子归家如何?”
程解意愣愣地看着裴回,随后轻轻摇头。
“我不记得我家在哪,自幼便在多悦坊。”
裴回微垂眼睫,那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替程解意伤心。
他将程解意抱起,放到昨日程解意睡着的软榻上。
“无碍,记不起来也不打紧。”
裴回轻抚着程解意的发尾,似是安抚,他取来书籍,点心果子,将程解意拥在软榻上。
程解意也乖乖坐着,他身上穿着裴回的衣服,身边都是裴回的东西,抬头看人的时候,比宫中的御兔还乖。
“都督去忙吧,我等你回来。”程解意笑了笑,像块甜糕。
“如此,就请小公子等我了。”
裴回笑着说完,就站起身绕过屏风离去。
程解意脸上的笑一直到裴回走出院外之后,才缓缓放下。
随后他一骨碌倒在榻上,抚着急跳的心口。
“一句话就能露馅。”
裴回的心智如妖。
这样的人想要什么得不到,要满足他的欲求,他又有什么想要的?
程解意看着窗外颜色艳丽的鹂鸟,想着到院子里走走,可他快要跨出门槛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程解意低头看向自己踩在地毯上的赤脚。
裴回给了他华服美食,却没有给他一双鞋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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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在院门外的锦衣卫跟在裴回身后,朝裴回递上手中的折子。
裴回看了一眼才接过收到袖子里,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
“倒是让圣上久等。”
“已有人入宫报都督仍在镇抚司提审。”一旁的锦衣卫连忙答道。
裴回点头,出了府门,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往宫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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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都督仍未来?”
一名穿着与裴回同样红袍绣金麒麟的男子坐在侯见圣上的耳房里。
他年约五十,脸上虽生着皱纹,头发仍是全黑的,即使到了这个岁数,五官依然俊朗,体格也颇为健壮。
“容都督,听说裴都督已入了宫门。”
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听到容傅君的话,就立刻躬身进来回话。
容傅君抬头看了一眼摆在耳房里的西洋钟,过了好一会才轻笑一声。
“不过等了一个时辰,倒也不打紧。”
那小太监额上冷汗立刻落下,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容傅君让他出去,他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点一点地退出去。
小太监出得门去,就看到远处站在屋檐下的老太监师傅,他脸上还带着笑,心里却把人骂个半死。
知道今天有两位都督要面圣,老头子跑得快,倒把他推出来!
谁不知道容傅君是圣上的人,裴回则是……
小太监听到远处的脚步声,一眼就看到穿着一身绣金麒麟红袍的裴回大步走来。
则是……皇后娘娘的亲侄。
“容都督!久等!”
裴回走进耳房,便朝容傅君一拱手,容傅君心里有气,就这么坐着受了。反正他年龄可当裴回祖父,受一礼又如何。
裴回也不甚在意,抬手往门外一伸。
“圣上怕是等急了,容都督请吧。”
裴回手这么一伸,就露出了袖中折子一角。
容傅君眼角一跳,知道裴回怕是审出了些什么,有些后悔刚才托大。
“圣上知道裴都督彻夜在镇抚司办案,怎会怪罪?”容傅君立刻笑着站起身,与裴回一同出去。
“若是圣上要问,也是我办事不力,不如裴都督办案有方。”
“是啊。”
裴回笑着应下了,全然不管只想把场面圆过去的容傅君脸色瞬间有多难看。
但无论在外间如何,进了御书房容傅君还是收敛起脸上神色,入了门就立时叩拜,口呼。
“臣容傅君拜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句仍未完,容傅君眼角瞄到御书房后边垂挂的帘幕流苏,又大声喊道。
“臣容傅君拜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等容傅君拜完后,裴回再朝端坐在御椅上的圣上一躬身,同样口呼万岁,也对着帘幕后的皇后请安。
裴回是不跪拜的。
圣上初见裴回时,就免去了裴回的跪拜之礼,于是裴回直到现在也未曾跪拜过天家。
“臣,有本奏。”
裴回递上袖中折子,便有太监上前接过折子,递给面色有些苍白的圣上。
圣上身后的帘幕也有宫女用一柄玉如意微微挑开,好让坐在帘幕后的皇后能看到奏折上写什么。
圣上年近半百,但缠绵病榻的日子便有二三十年,朝政繁重,皇后担忧圣上安危,迫不得已垂帘听政,也好与圣上分忧。
这是民间好听些的说法,朝野上下谁不私下唾一句“牝鸡司晨”。
但裴回上任锦衣卫都督后,这私下里的唾骂,也没有了。
裴回一一答着圣上与皇后的问话,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
“是,严重飞已招了。中秋宴是四皇子让严重飞带了药入宫,才害得三皇子当场暴毙,圣上与皇后也险些遇害。”
“多得圣上与皇后庇佑,臣才能捉到真凶。”
“其他四皇子党羽名册臣已誊抄附在折子后,请圣上与皇后定夺。”
……
待得出了御书房,往宫道上走时,容傅君脸色已是惨白。
“裴都督,”容傅君轻声道,“您的名册里……”
裴回缓缓侧过头,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
“容都督是担心您外祖家?若是真清白无辜,圣上与皇后自会定夺,我们只管听命便是。”
“自然,若真有什么,容都督这般人品,自然是要大义灭亲的。”
裴回说完之后,就朝容傅君微一躬身,就往宫门走去。
他边走边听着身后的动静,听到拔刀出鞘声时,眉眼带笑,但直到裴回出了宫门上了马,那把预想中的绣春刀也未朝他刺来。
裴回轻叹一声,拉着马往西市走去。
“都督为何叹气?”
跟在裴回身边的仍是那个一脸喜庆,脸上还有两个酒窝的锦衣卫。
鹿扇跟在裴回身边将近八年,倒是颇清楚裴回的脾性,大约是什么事没能得趣。
“容都督,真是能忍。”
裴回说完之后,就看着眼前繁华的西市,眉毛微挑,像是来了兴致。
“这边的衣裳布料倒是多,哦,胭脂钗环和银楼也该看看。”
身后突来一阵轻巧的马蹄声,昨夜领命调查程解意的两名锦衣卫阿三与赵九跟了上来。
“都督,弟兄们和守城门的,兵马司,还有应天府道观问过,似是没有什么小公子少爷和小道士失踪。”
“不过仓促之间难免疏漏,还有兄弟去翻了名册,问那巷中的拐子,仍未有消息回报。”
裴回听着他们的禀报,随意点了头。
“是吗?”
裴回突然下马,走到临近的一座书摊前。摊主是个中年人,自然知道裴回的身份,吓得连忙跪下叩头,口称冤枉。
“做贼心虚什么?做生意还怕人?”鹿扇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裴回则拿起书摊最外侧的那本话本,堂堂锦衣卫一品都督,就这么站在西市最繁华的街道上,看起白书来。
“都督手里那本是什么?”阿三用手肘捅了捅赵九。
“《白狐传》,说的是貌美的狐妖报恩的故事。”
裴回看完了这一本薄册之后,就将书放在自己的衣袖里,另给了摊主足量的铜板,就这么上马走了。
太阳落山,晚霞遮阳的时候,坐在房外门槛上的程解意听到府中喧哗。
“都督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