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房里的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门外已经无人,于是万秋声就这么赤着高大矫健的身躯走到了隔间里。
与月江涟那冰雪雕就般的雪肤不同,万秋声的肤色是玉石般温润的白。
他抬手把湿漉漉的水蓝长发往后一梳,露出了那张慵懒华贵的面容。
万秋声是住在西方笙歌长乐山的乐民, 那的人们传说是极乐甘露在天上落地所化, 个个温润如玉, 清丽无双。
远远看去, 那形貌昳丽的美人坐卧山间抚筝弄弦的模样,仿佛天上仙宫才能看到的美景。
国中的商人们却不太喜欢去笙歌长乐,虽然那里的玉石极美,但他们还是有些害怕。到了那里, 除了采玉,怎能不看那些玉人。
只是一旦看了他们,听了他们手中流泻的歌谣, 便会缓缓闭目倒地,就此在那玉石矿中沉沉睡去。
永享笙歌长乐。
当然, 这不过是民间传说, 乐民们只是喜爱弹奏乐器,至于能与他们永享极乐的, 唯有心爱之人。
万秋声把长发擦拭半干, 便穿上了摆在隔间里的轻衫,便踩着干爽的木质地板, 端起一旁的茶冻走到了长廊外摆放的蒲团与小几上坐下。
万秋声总是很困,刚才光是洗澡就已经睡了两回。
真难为他居然起兵造反,一路打到王城。要不是真过不下去了, 谁会干这麻烦事。
万秋声想起早前王还健在时, 居然下令要他们精选出三千姿容曼丽的乐民前往王城祭天。
祭天, 便是人牲。
万秋声听着王城来使的话后,当场便杀了使者,随后起兵造反。
这世上还是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比如把愚徒全都杀了。
而那位王不仅蠢,还丑。
简直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万秋声造反得很顺利,路上的城池在看到他的旗帜时就立刻开城门投降,偶有顽抗的,在听到乐民们弹奏的乐曲时,也都乖乖成了傀儡。
万秋声在岔路口遇到了山楼夜和月江涟。
暴躁老哥,有病变态。
万秋声只看了一眼,便给山楼夜和月江涟定了性。
因为谁也不想损耗自己的兵力,他们只好“结伴”上路,前路便有更多王属军正等着他们。
之后便是战火缭天,他们这三人出征时还是青葱少年,七百年过去也成了矫健的青年。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也没什么合胃口的漂亮美人可以看看。”
万秋声拿起提神的茶冻吃了好几口,直冰得他头疼。
慵懒的水色美人垂手靠在栏杆边,路上有经过黄鹂愁雨的路人远远望见那人的模样,便痴痴地站在原地,难以动弹。
“说起来,这里为什么要叫黄鹂愁雨?名字真奇怪。”
万秋声仰头看着屋檐,便见天色突然暗沉下来,厚重的乌云遮盖了整块天空,王城已经将近百年没有下雨,现在这哗哗落下的急雨,倒像是庆贺新王登基一般。
等雨滴落在黄鹂愁雨的屋檐上时,万秋声才算明白为什么这栋小楼要叫这个名字。
屋檐有厚薄之分,这的屋檐有的做的薄一些,有的做的厚一些,雨滴落在屋檐上,便响起错落有致的响声,旁人听起来也许会觉得悦耳,但对万秋声来说……难听死了。
万秋声看向长廊一侧,手指敲了敲栏杆,便有清丽的侍女捧着琵琶上来,恭敬地递到万秋声面前。
万秋声看了一眼那奉上琵琶还未退下的侍女,侍女便恭敬道。
“三日后需入宫觐见新王。”
“知道了。”
万秋声一摆手,待侍女下去后,便拨弄起琵琶来。
这乐声一出,那些守在外间的侍女与仆从们便像被抚慰了身心一般,微阖眼细细聆听起来。
要说笙歌长乐乐器弹奏得最好的人,便唯有他们的主君万秋声。
楼外的行人不都即使冒雨,也要站在附近听曲吗?
山楼夜刚沐浴换好衣裳,便在这漫天雨幕中隐隐听到了一点琵琶声。他皱起眉,当即骂了一声。
“骚狐狸。”
-
程解意经过那么多世界,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侍奉。
即使程解意沐浴说了要自己洗,但月江涟还是等在外间。浴池中的水像是被人操控一般,水柱自池面升起,巨细无遗地给程解意洗身。
直到程解意的皮肤都被洗上了嫩粉色,程解意才被那些水流轻轻送到岸上。
程解意轻轻擦拭着身上的肌肤,然后就想不擦那些香膏什么的东西,就穿上衣服。
月江涟却像是能看到程解意在做什么,清雅的声音缓缓响起。
“还请您注意养护肌肤。明语王子。”
程解意悠悠叹了口气,只好拿起香膏自己随手涂抹。
明语是程解意随口告诉月江涟的名字,他的名字并没有登在族谱上。
但也没什么奇怪,这个世界的大多数王子王女,在还没到二十五岁时,都不能把自己的名字登在族谱。
因此“明语王子”也只是其中一员。
因为程解意的恳求,原本要斩杀的王子王女也没有死去,而是继续留在王宫一角。
他们在见到程解意时,程解意用道具施加了暗示,他就成为了这些王子王女中的一员,明语王子。
等身份认证完毕后,月江涟便带着程解意去沐浴,刚才山楼夜的火焰烧化了珠帘,让程解意的衣衫都沾了一点污渍。
月江涟本身想抱着程解意去紧急收拾好的浴池,但那只火凤魂鸟不许月江涟这样亲密地靠着程解意。
程解意看着月江涟一副就算被烧死也要跟去的模样,便忍不住弯起唇角笑了起来。
和月江涟比,程解意的年纪小得多,在月江涟眼中那笑便如绽在冰原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春花。
“我自己可以,月将军等等我吧。”
少年软软地说,被那双春水琉璃的眼睛望着,月江涟便连手掌的烧灼疼痛也感受不到了。
于是月江涟就在外间与魂鸟边对峙,边手指微动,操控着水流,去替程解意洗身。
程解意收拾完之后便走了出来,却看到那只原本威风凛凛的魂鸟长嘴已经被冰块冻住,正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用翅膀试图把冰块拔掉。
可惜全然无用。
月江涟见着程解意出来,便朝程解意伸出手来。
程解意之前试用不靠近月江涟,月江涟就会直接欺身而上。
这就是意思意思客气一下。
这位将军的控制欲极强。
程解意把手放在月江涟手上,便见月江涟将程解意拉在身侧坐下,在这个角度月江涟能看到微微敞开的衣领。
少年郎自己擦身的时候,大约过于用力,锁骨处都有些微微泛红。
之后……他再也不会让程解意这样伤着自己。
月江涟金银异瞳的眸色越加深邃,他轻轻捧起程解意的长发,用小巧的玉梳沾上淡粉的桃花油,给程解意梳理着头发。
绸缎般的长发自他指尖和指缝间缓缓滑过,配上桃花的淡香,就像拥着一树压枝的桃花。
月江涟在程解意背后微张口,红艳的舌尖轻轻扫过玉白的牙,他的喉头轻轻吞咽着,像是要咽下眼前这少年的馥郁芬芳,也像是要咽下自己的满腹欲念。
还得再等等……等他把王城内外收拢之后……
月江涟将程解意的头发放下,刚才梳理时已将程解意的头发弄得干爽,如今月江涟便给程解意编起发辫来,等那松散黝亮的发辫编好,月江涟便在程解意的发尾编入了几缕坠着金铃的金绳。
这样明语王子便算是装扮好。
“明语王子平日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月江涟轻声问道。
程解意看着窗外那徐徐落雨的天空,如果他真的是那个自小便生活在冷宫中的王子,那么每到这时,应该会站在屋檐下看雨吧。
不过现在程解意没有看雨的时间,他还需要多了解这个世界的事,还有这三位能够左右王位的将军的事。
“会看书。”
程解意朝月江涟轻轻一笑。
“我从未去过王宫的书馆,将军待会要是无事,能再与我多说说关于其他将军的事吗?”
“我总担心他们,不满意我。”
“但我会努力的,会成为配得上这王座的王。”
少年神色认真,一副真的要肩负这个国家的模样,月江涟便抬手摸摸程解意的发顶。
“他们会满意你的。”
程解意下午与晚餐后的时间便都在书馆中度过,但那其实不算什么从容阅读的环境。
王宫里的清洗还未结束,大批宫女与仆从都被绞着送出宫外,等待流放。
那些凄厉的叫声,即使在幽深的书馆里也依然听得到。
但程解意已经救下了年幼的王子与王女,却不能阻止月江涟将宫女仆从流放。
“新王登基总要大赦,因此我不会杀了他们。”
但却不能再让祸患留在宫中。
脱下铠甲,换了一身轻软黑色长衫的月江涟抬手轻轻捂住程解意的耳朵。
“只是他们确实太吵,您便再等等吧。”
月江涟神色温柔,但手指的温度却是冷的,就像无感情的冰冷玉石,冬日冻湖上的冰。见着程解意瑟缩了一下,月江涟便将手收了回来,眉头微皱。
“冷着您了?”
“还好,”程解意揉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耳朵,“将军的体温好低啊。”
月江涟便笑了笑,抓起一旁还在试图拔下嘴上冰块的魂鸟放到程解意身边暖暖。
“冰原上的人总是这样,唯有……的时候才会热起来。”
月江涟隐去中间的话,屋外的人听不见,但程解意却是听见了的,他下意识地抱紧魂鸟,却见月江涟面上表情不变,依然拿着地图与程解意说着这个国家的事。
仿佛刚才程解意听到那些有些过火的话,月江涟一个字也没说。
“山楼夜虽冲动,但观他今日对您,大约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月江涟便卷着地图便说道,只是在指尖碰到笙歌长乐山的地图时,还是停了停。
“唯有万秋声您需要多加小心。”
“他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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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程解意被月江涟送回寝殿里,这座属于新王的巨大寝殿,铺满了白玉石,内里隔着书房,会客房,两间左右对齐的耳房,还有摆满了软垫,还有高床软枕,红丝绒床帘从高处直坠到地面。
空气中还有新家具才有的松香,程解意站在原地,便听月江涟道。
“布置匆忙,您今晚便先将就一夜。”
程解意摇摇头,直说“很好”,月江涟便想到过去程解意住在那只有一株桂花盛开的破败小院中,不知过了多少凄风苦雨的日子,便对程解意更为怜爱。
“今后……您只会有更好的。”
月江涟说完之后,并没有在寝殿内多待,他不想让程解意初登基便有新王不检的名声。
等身后的门关上,月江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程解意便觉这座寝殿实在安静极了。因为听不到半点声音,他还是有些不适地走到寝殿旁的雕花窗格边。
他脱了鞋站上软榻,抬手轻轻顶起窗户,便看到殿外的风雨已停。
殿外院中满是雨后泥土的气味,雨淋得院中的花蕾都已缓缓绽放。浅白淡粉,月蓝艳紫的花在窗下一朵挨着一朵盛放着。
天上银白的皎月光辉洒在花瓣上,像是给它们镀上了银辉的外衣。
“您喜欢花?”
程解意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微微一愣,这声音委实好听,等他循声望去时,便见到一人自殿外的墙头上一跃而下,轻盈地踩着一地花瓣走到程解意窗下。
“哎呀……原来我等的新王,主公原是生得这般模样。”
那名穿着水蓝色长衫,一头水蓝长发用银色发带绑起马尾,那张慵懒华贵的脸在银白的月光下越发曼妙美丽。
只是这人在看清程解意的脸时便忍不住微瞪眼,上下打量着程解意,就像看着自己未来的恋人一般眼神炽热。
“我就说月江涟怎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山楼夜又怎么没有毁了半座王宫就走……”
“原来如此。”
“幸好我今夜没忍住好奇提前入宫来看……”
万秋声正想与那美的不似凡人的新王再说些什么,却见那窗户就这么突然砰一声合上了。
……我做了什么?虽然刚才确实起了轻薄之心,但何必这样急急关上窗户?
万秋声微挑眉,却见那窗户又被那美丽的少年缓缓抬起。
“……窗户太重,我有点撑不住。”
程解意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
“您便是万秋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