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被海公公领着踏入勤政殿, 却见那大殿之下,不止有老成国公,宰相姜恒,还有两名男子, 赫然是满目恨意的慕容春, 以及逃亡多时, 三十岁熬成五十岁的庐州知府孟夏。
看见孟夏那一刻,慕容清就心知不好, 但他总能死死压下那些慌乱无措的情绪,慕容春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就算孟夏不顾孟家指认他, 也并无证据, 有老成国公保他,他应当是没事的。
会没事的。
心中如此安慰, 慕容清迅速冷静下来, 神色恢复如常,走至大殿中央, 对上款款行跪礼,“儿臣参见父皇。”
姜谣宋暮云与李溪亭也一一行礼。
皇上看见姜谣时脸色有些复杂,但又早有准备,抬手点了点龙椅,声音脆响,“朕就猜到你也会来。”
京城人虽比其他地方稍开明一些, 但姜谣依旧是第一个把磨镜之事闹的满城皆知的人。
皇上忌惮不喜宰相,每每想到那几日宰相上朝时绿着的脸, 就想笑。
也因此, 对姜谣倒是多了几分和颜悦色。
姜谣抬头与皇上对视一眼, 遂低下头,就在李溪亭猜测皇上是不是与她说话时,身侧人声音响起,“回皇上,宋家姑娘久不入宫,臣女担忧她不识得规矩,冲撞了哪位贵人,故陪同而来。”
宋暮云脸颊绯红,这姜谣,用什么做理由不好,非得说这个?
她怎可能不识得规矩?
分明是姜谣自己……
皇帝也觉得姜谣在胡说八道,但他并不欲戳穿,只是视线在划过慕容清时稍冷了冷。
慕容清跪在地上,看不见皇上神情只心中兀自忐忑。
李溪亭起身后就站到老成国公身边去了。
这位久不出门的祖父面色严肃,她有心想问怎么了,偏当着皇上的面,又不敢问,只得憋着,眼睛偶尔偷偷看向慕容清,里头的爱慕之意再明显不过。
很快,门外又有公公来报,说是宋家人到了,接着宋家二叔三叔从门外进来,行礼后都规矩站去一旁,旁听着宋家案子的审理。
宋暮云眼睛一亮,慕容清却心下愈加忐忑,很快,他们就被皇上唤起来。
都站在堂下,慕容春恶狠狠的瞪着慕容清。
慕容清假装不知,神态如常,显得极清雅自持,好似今日的事就一定与他没关系一样。
直到人来齐了,皇上才大手一挥,看向被关禁闭的慕容春,满脸冷意,“大皇子先说吧。”
说起大皇子明明在府里禁着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得多亏了慕容清三番两次的陷害。
慕容春在府里越想越气,但他已然发现了两方智商的差距,他只会被慕容清设计的团团转!
他正无能狂怒,孟家就把孟夏送过来了。
是孟夏强烈要求见大皇子,并说自己有话要对大皇子说,若不带他去,或将影响到整个孟家,这才吓得他们着急忙慌把孟夏送过去了。
大皇子也是这时才知道,孟夏已被孟家人找到。
他第一时间要求孟夏去皇上面前指认慕容清,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慕容清身上,反正他为了有朝一日事发能撇清干系,所有事都是令慕容清去做的,留下痕迹的只有慕容清。
然后,孟夏给他带来了晴天霹雳。
慕容清一直训练的那些死士,身上的所有令牌都刻着春字,每一个死士都知道自己真正的主子叫慕容春,他们听命于慕容清的脸,却都说自己的主子是慕容春。
这一刻,慕容春脸色大变,又在府里骂了慕容清整一刻钟,随后跌坐在椅子上,大喊完了,全都完了。
孟夏满头白发,也是一脸悲色,慕容清心机深沉,他们全都给他算计进去了!
他虽胆小怕死,死到临头独自逃脱,可逃脱后又夜夜无法安眠,心中想的都是自己恩爱的妻子,年幼的女儿,还有那素有才子之名,让他骄傲的儿子,他不能只顾自己活着。
宰相答应,若他能说服大皇子去自告,坑慕容清一把,便会为他保下家人。
他没有办法,只能来此,实际上,此时除了他们二人一同自告,能叫皇上相信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再等,这脏水该独独泼到大皇子一人身上了!
慕容春本也不算很聪明,只消孟夏稍加引导,对慕容清的恨意便达至顶峰,说什么也不愿叫慕容清坐收渔翁之利。
立刻写了一封血书,命人送入宫中,当然,用的是孟夏的血。
皇上见了血书说他要自告,才勉强让人把慕容春接进宫里来的,哪成想慕容春一张嘴说的就是宋家的案子,更没想到,他竟说宋家一案是他与七皇子慕容清合谋的!
任皇上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即冷了神色,命人四处去把涉及此案的人都传进宫里。
这才有了现在的场景。
眼下,皇上坐在上首,气势威严的看向他们,实则心里已经大骂蠢货了,一群蠢货,将事情闹得这样大,死了这么多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们!
慕容清一愣,不知为何要让慕容春先说,心里却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下一刻,那预感便证实了。
慕容春对着皇上低首一拜,眼睛愤怒的瞪大,他说,“儿臣犯下滔天大错,是来向父皇自告的!”
这一刻,慕容清好像听见了晴天霹雳,什么?
慕容春竟然来自告了?
为什么,他不要命了吗!
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母亲是贵妃,就能逃过一死?
慕容清浑身发凉,这震惊的一幕落在皇上眼里,他眸色沉了沉。
“你要为何事自告?”
皇上问。
慕容春咬了咬牙,猛然抬头道,“庐州河岸决堤,死伤众多,是儿臣与七皇弟一同犯下的罪过,求父皇饶过儿臣一命,儿臣愿尽全力弥补庐州灾民!”
慕容清脸色骤然惨白,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慕容春竟会来自告?
为什么,只为拖他下水吗??
可他一开始,不是打算将此事全部推给他吗,为何,又宁愿舍弃自身,也要把他供出来?
这话一落,大殿上鸦雀无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老成国公的孙女,李溪亭。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慕容春,立即出言反驳,“不可能,七殿下怎会做这种事,大皇子您莫要随意攀咬人!”
老成国公此时脑袋一抽一抽的疼,他是救过皇上的命不错,但这恩情,是有朝一日要拿来救李家子孙命的,可不是给李溪亭乱嚯嚯的。
皇上特意把他也喊上,为的不就是他家孙女与慕容清的那道赐婚圣旨吗?
老成国公悔啊,他当初就不该被这孙女哭的软了心肠,答应让她嫁给慕容清。
主要是那时候慕容清端的一副君子之风,谁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
至于此事是不是大皇子污蔑慕容清的,在场没人会这样想。
真算起来,大皇子的身份,可比慕容清要尊贵些,他至于豁出自己去污蔑慕容清吗?
定然不会的。
老成国公怒吼一声,“皇上在此,哪有你多嘴的份,还不快闭嘴!”
“祖父!”
李溪亭跺跺脚,满脸不愿,眼里又带上一泡泪,几乎哭着说,“七殿下绝不可能做这种事,定是有人想污蔑七殿下!”
至于这个有人,她不明说,别人也能猜得到她在指谁。
慕容春近乎冷笑,“我污蔑慕容清?这等心思深沉之人,罪证一搜一箩筐,哪需本皇子亲自去污蔑!”
李溪亭被老成国公用眼神震慑,惶惶然看向自己心爱的未婚夫婿 ,慕容清从不是一个甘愿认命之人,即使慕容春出来指认他,所有人都觉得是他,但只要证据不足,他就绝不会认罪。
慕容清对着皇上重重磕了一头,那声音,姜谣都能听见脆响了,磕的可真实。
她听见慕容清不愿认罪的声音,听见慕容清的巧舌如簧。
宋暮云眼里忍不住溢出晶莹泪花儿,她等这一日,已等了太久了,前世慕容清当上皇上,她没办法让所有人知道,是慕容清害死了她的家人,只能刺杀他,为自己的家人报仇,可这也没成功。
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为家人报仇了。
宋暮云红着眼眶被人攥住手臂,揽进怀里安抚,姜恒看了一眼,忍不住把两人拉到自己身后躲着,免得脏了皇上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免得叫他丢人。
没眼看啊真是没眼看。
宋暮云被姜谣抱着,透过她的肩膀去看龙椅上的皇帝。
皇上脸色冷凝,没有一丝松动,他知道大皇子有些野心,此事上无论如何也要供出慕容清,说的不会是假话。
至于慕容清的否认,在他心里反而轻飘飘的,没什么力度,已经有好几桩事与慕容清有关了。
虽没有确凿证据,但未免太过巧合。
怎每次都是别人的罪过?
慕容清一番情真意切,双眸通红的抬头看皇上,却对上那双锋利看透人心的眸子,他倏地一顿,转而看向慕容春,“皇兄,弟弟与你关系素来不错,你何故要污蔑弟弟,致弟弟于死罪?!”
慕容春笑了,“你我关系不错?若真不错,你也不会把绑了宋暮云的事推到我一个人头上,也就我蠢,才会被你利用!”
入宫之前,他与孟夏说了自己两次遭到慕容清设计陷害的事,经孟夏一分析,他第一次承认,是自己蠢,竟然仅凭自己对慕容清粗劣的了解,就以为他不敢背叛他。
这事早就过去了,慕容春却又提起,显然是不愿一个人背这口锅。
慕容清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咬牙否认,“弟弟没做过这件事,凡事都要讲证据,皇兄如此说,可有证据?!”
“呵,宋大小姐人都站在这,你还要嘴硬吗?”
皇上一句话没说,两人已在底下吵翻了。
慕容清只说,“我与宋姑娘间有些误会,她素来看我不喜,从未与我有过好脸色,她的话自然做不得证据!”
“那是因为你日日去月上坊欺辱于她!这事随意出去打听打听别人都知道,我又不曾去欺辱宋暮云,我绑她干什么!”
慕容春这一刻脑子突然好使了些,说出这番话来,慕容清都一时无法反驳。
只能阴沉着一张脸看着他,又倏而回身再次一头磕在地上,留下一个血印子,“父皇,儿臣绝没有做过这些事,请您相信儿臣!”
李溪亭看见慕容清额上流血,简直心疼的要命,若不是祖父一直压着她,她早就冲过去了。
只有姜谣和宋暮云觉得大快人心,姜谣更是险些笑出来,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
然后……她就被皇上发现了。
皇上直直看着她,并不搭理磕头的慕容清,看了一会儿,忽而唤,“姜谣。”
“嗯,啊?”
姜谣左右看看,最后在爹的提醒下回头,看见上了年纪的皇帝,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看着她。
“皇上,您有事寻我?”
被姜恒趁机踹了一脚,“规矩些。”
“哦。”
姜谣小声应,脊背默默挺直了,人也显得精神不少。
见皇上开口,慕容清与慕容春不再争吵,规矩的跪在地上,各自低头,一个想着如何把慕容清拖死,一个想着究竟要怎样才能脱身,他忍不住脸色苍白的去看李溪亭。
李溪亭心疼的不行,但还没张嘴就被威严的祖父瞪了一眼,再不敢说话。
老成国公锋利的眼睛看向慕容清,那眼神里明晃晃在说,有我在,你别想让我孙女冒险。
慕容清咬牙,终于明白今日只能靠自己,遂低下头,脸色冷凝。
皇上问姜谣,“听闻你从前时常去月上坊找宋暮云?”
“回皇上,是。”
宋暮云听了两人对话,却是心间一跳,眉尾翘起,有些不好的预感。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她们不是慕容清将她带进姜府后才认识的,而是在她尚且身陷月上坊时就认识了?
想起之前姜谣问她还记不记得她们是何时相识的……
她的回答分明错了,姜谣为何还要说是对的?还夸赞她。
宋暮云骤然往深处想去,脸色惊疑不定。
“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宋暮云的,可是早早就认识她了?”
“不,是臣女无意中跟着七殿下进了月上坊,见他花银子点暮云便厚着脸皮想与他一起,那时才认识暮云的。”
“哦,是吗,那大皇子说七皇子欺辱宋暮云,你可知道?”
慕容清心凉了半截,他与姜谣关系也差得很,姜谣根本不可能向着他。
果然,下一秒大殿里就响起姜谣中气十足的声音,“臣女当然知道,若不是七皇子毫无君子风范,欺辱一弱女子,甚至邀臣一起欺辱她,被臣断然拒绝,臣女也不会特意与七皇子作对,更不会对暮云动恻隐之心,日日护着她,与她日久生情。”
皇帝:……
其他人:……
谢谢,最后一句话可以不用加了,无人在意。
姜恒只觉得丢人丢到祖坟上了。
第一次见有人磨镜了还这般大肆宣扬,实在是……
哎!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姜恒恨不得把脑袋埋地里去,不想面对皇帝揶揄的目光。
宋暮云愣愣看着姜谣,她此时终于知道一切是从哪开始不一样的了。
原来这么早,她们就认识了。
真羡慕那个她,这样早的被姜谣揽入羽翼下,小心庇护,都没吃什么苦吧,真好。
宋暮云想着,低下头。
她嘴上不说,但满身压抑失落叫人无法忽视,这落在皇上眼里,就是想起了那段被皇子欺凌却无法反抗的时日!
宋家的事刚出来时,他虽很厌恶宋允骞,但也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过不去,老七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若连这种事他都做得出来,那其余的事……
几乎不需要证据,皇上已经认定那些事跟慕容清脱不了干系了。
他淡淡看向慕容清,“你还有何想说的?”
“儿臣,儿臣……”
他抖着苍白的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谣视线不屑的扫过他,转而看也不看,精准拉住宋暮云的手,压低声音安抚,“别怕,今日一定能叫你如愿。”
她以为宋暮云的愿望就是一切真相大白,慕容清也从云端跌落。
可她不知道,宋暮云最最想要的,是手刃了慕容清啊……
小姑娘脸上浮现一丝忧愁,想的是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避开所有人,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杀了慕容清,为她,为父母亲人报仇。
心中满是过往仇恨,身子却很实诚的靠在姜谣肩上,全身心依赖着她。
姜谣心一寸寸发软,抬手握着宋暮云圆润的肩膀一下接一下揉捏。
跟揉面团似的。
宋暮云脸颊羞红,被揉的不好意思了,默默站直身子推姜谣,这有许多人呢……
皇上的总领太监早便习惯眼观八路耳听四方了,一眼瞅见两人的小动作,先是不敢相信般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去,嘿,还没停下。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怪大的,天子面前还敢搞些小动作。
但他无意揭穿两人,也只是笑眯眯看了一眼,随后低下头去专心侍奉皇上。
慕容清在大殿中央儿臣了半天还说不出一个答案,慕容春便等不下去了,大手一挥,“儿臣有证据,月上坊的女子都可为宋小姐作证,慕容清有没有欺辱宋小姐,一问便知!”
慕容清咬牙,“那月上坊乃是你的产业,她们自然都向着你。”
“你的意思是父皇看不出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大理寺卿最擅长审犯人,父皇,儿臣请求父皇传召大理寺卿!”
皇上嘴角轻抽,他没想到慕容春对给慕容清定罪如此积极,方才他都没想到还能传召大理寺卿。
既提了,他便真传了,可来的不止大理寺卿,门口侍卫来报,说是孟贵妃与宁昭仪也来了。
孟贵妃是慕容春的母亲,而这宁昭仪,就是慕容清的母亲。
想来是为两人来求情的。
皇上没叫她们进来,只宣了大理寺卿,然后命人唤来了月上坊的女子,不巧,来的人竟正好是与宋暮云同院子的几位,烟妗也来了,脸上挂着一丝媚笑,身姿娉婷袅娜,险些把皇上魂都勾没了,还是姜恒重重咳嗽一声,才让他回神,正了正神色,开始审问那些个女子。
得到的结果就是,慕容清确实曾频繁在月上坊打骂过宋暮云,两人间仿佛有血海深仇,她们时常能听见宋暮云屋里传出鞭打声,有时严重了,宋暮云连路都走不了。
皇上没想到自己的七子表面上看起来温润如玉,私底下竟能干出那样心狠之事,李溪亭亦不敢相信,痴痴的,呆呆的望着慕容清。
老成国公冷哼一声,气李溪亭没眼光,也气自己比孙女多吃几十年的饭还是看走了眼,真以为慕容清是个什么君子,若非皇上特意叫他过来,他怕是也被蒙在鼓里。
经大理寺卿严加盘问最终判定,月上坊的女子没有说谎,每个人说的都是实话。
皇上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指敲击龙椅,发出沉闷的声音,皱眉冷声问慕容清,“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慕容清许是知道大势已去,如今站在这大殿里的,竟没有一个向着他。
脸色霎时憔悴不少。
片刻,他抬眼,却是看向姜谣身边的宋暮云。
宋暮云与他视线对上,忍不住面露厌恶,回避般往姜谣身后躲,姜谣立马上前一步,护宝贝似的,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慕容清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这时候还在在意宋暮云,那个将他真心弃之敝履的女人。
那个宁愿和女子在一起,也不肯看他一眼的女人。
好一会儿才跪直身形,额角有冷汗滑落,他开口,却只认这一项罪名。
“儿臣确实曾对宋姑娘因爱生恨,做下过许多错事,但儿臣绝没有参与庐州海岸决堤一事,请父皇明查!”
“什么?!”
大殿里忽然响起女子尖利的惊叫,是老成国公也压不住的李溪亭,她不敢置信眼含泪水的冲过去,一把跪倒在慕容清身边,看着他,面容扭曲,问他,“你对宋暮云因爱生恨?!”
作者有话说:
慕容清:表白
云云:我拒绝
慕容清:你竟将我的真心弃之如敝履!
今天更得晚是因为我一共写了九千!呜呜呜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