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珊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方知乐手脚发软,捏着手机的掌心渗出了一层又一层汗水,粘腻到几乎抓不住,“怎么就死了……”
香消玉损,花季少女还未绽放就凋谢在花苞之中,这种惨烈的现实宛若一双巨大的黑手,狠狠拧住她的心脏。
王珊去世的消息让方知乐受到心悸不已,几乎是不管不顾继续质问,直接抛出名字,“阿姨,那你知道孙黎她们吗?”
对面的女人更加沉默,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像是忽然拿开手机,下意识远离这通电话。
“王珊不能就这么死了,”方知乐独自说着什么,自言自语间脑海飞速运转,“没有受害人用死亡逃避现实而施暴者还活得好好的道理。”
方知乐没有注意到对面陡然静寂下去的通话,自顾自说着,“阿姨,你别难过,恶人自有恶报,我以后……”
“你是谁,”对面的声音换了一个更加稚嫩的女声,“为什么要打电话。”
对面的女声像是常年不开口,说话没有厚实的语调,像是从嗓子里拖出来的气音,阴冷、潮湿,带着浓浓的忌惮。
“我是方知乐,王珊从宿舍搬出去之后,我是睡在她铺位上的人。”方知乐说。
对面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方知乐却没有挂掉电话。
两人静静地等在电话两头,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打破这份寂静。
“我知道你,”最终,还是那个女声开了口,说话流畅了一些,也更加有力,“你,你也是一样的,你帮不了我。”
方知乐确定她的身份,狠狠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乘胜追击,“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想让施害者受到应有的处罚。”
听起来像是某个伸张正义的大侠,打抱不平,惩治犯罪,但方知乐并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她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无论是原来的方知乐,还是王珊,对她来说都是书中的人物,且她身体里住着的灵魂并没有受到如何惨烈的伤害,从情感上,对孙黎三人并没有产生如此大的愤怒。
方知乐牺牲了自己大量的时间去追查这件事,为的不单单是给谁讨公道。
她最痛恨的,是仗势欺人的霸凌者,是那份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每一个路过的学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狠狠咬你一口。
无论这人有没有欺负到自己头上,她一视同仁的,平等的,厌恶每一个霸凌的施暴者,一视同仁地忌惮每处可能发生霸凌的土地。
若要追究这份厌恶的来源,可以追究到很小的时候,她拉着叶瑜的手,愤怒地往前走,叶瑜身上的衣服被泼了染料,红着眼倔强地憋着眼泪不肯出声。
孩子小的时候,目之所及只有周围学校的小小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霸凌,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孩童的恶毒更加纯粹且毫无遮拦,只要亲眼目睹过,在以后的人生里,都会有难以磨灭的阴影。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的风霜雨雪,有的人则用尽一生的余力去养童年的伤。
“我不会让你做什么的,”方知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轻之又轻道,“也不会让你出面作证。”
“我不会透露你的任何消息,不会让人知道我找过你,不会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拿你举例,说出你的名字。”
对方的呼吸骤然急促。
方知乐停下来,让她缓了一会儿。
“你可以安全地,待在你所在的地方,不会有人再害你。”
那边的声音问她,“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方知乐平静道:“我想了解孙黎对你做过的事。”
“但我不想回忆,”王珊的声音低微到不仔细听就会错过,“你何必问我呢,咱们的经历,并没有什么差别吧……”
方知乐心道她也不愿意,她要是有原身的回忆,也不至于到处跑,到处从细枝末节里查询真相。
“后来她们没有欺负我,”方知乐撒了一个谎,“我不知道。”
王珊呼吸急促,话语激动起来,“什么?为什么?那我,为什么是我,只有我……”
“你别着急,”方知乐说,“我只是动了点别的手脚,后面她们没有找我,估计是腻歪了吧。”
王珊喘了一口气,怔怔道:“对不起。”
王珊似乎想通了,“对不起,当时她们让我从宿舍搬出去,说有新的人搬进来,我知道她们终于厌烦了,觉得自己终于熬到了解脱,不管不管地就要收拾东西离开。”
“我应该见过你一面,你还帮我搬箱子了,可我看着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已经不记得了,”方知乐说的是事实,“你不要有心理压力,谁在哪种情况下都分不出心神关照别人。”
“那不是关照,那是恶毒,”王珊声音小下去,带着啜泣,“我竟然很感激你,感激你终于接替了我的位置,甚至想着你怎么不早一点来,你要是早一点,再早那么几个月,我就能高考了……”
这一次,方知乐没有说话。
她总不能说,你这种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吧。
谁在想象中没有试图捏爆这个世界让小行星炸了地球然后一起godie呢。
王珊只是想想,什么都没有做,受害者不该有罪。
“你没有做错过什么,”方知乐说,“不要自责。”
王珊控制自己的情绪,小声道:“可是我想错了,我回家后,以为自己解脱了,可是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我再也没办法回到正常的生活,我的人生毁了……”
“你的人生还长着呢,”方知乐轻声道,“她们这些人渣,应该去伏法,而你,应该奔赴你的前程。”
“现在,你能告诉我,过去发生的事情吗?”方知乐说。
第一次接电话的女声好像说了句什么,王珊沉默片刻,还是没有吐露真相,“你来我这里,我亲口告诉你。”
王珊说了个地址,“来这里,你愿意吗?”
几百里远的小县城的偏僻村落,只身一人前去,要不是这通电话是老师给的联系方式,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场请君入瓮的拐卖阴谋,要么就是传销组织,反正都透着危险和不详。
方知乐没有犹豫,说了个日期,“那边挺远,等我下周考完试,我去找你。”
结束和王珊的通话后,方知乐感觉像是跑了个半马,浑身都是汗。
但心情却前所未有地沉静下来。
联系王珊是第一步,她要尽可能多地联系霸凌受害者,摸清这个学校里有多少盘根错节的隐晦地带,以便后面连根拔起。
【葉】:到家没?
一通电话持续将近十分钟,按照脚程应该到了家,叶瑜掐着点发出消息,方知乐没有回复。
叶瑜站在空旷客厅的落地窗前,屋子里没有开灯,今天家里还是她一个人。
望着园子里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处凋谢腐败的枯枝无人打扫的庭院,叶瑜似乎能闻到萦绕鼻尖的腐臭味。
那是一种华丽的冷臭,诞生于她这种家族。
叶瑜穿着深绿色的长裙,下摆微微散开,垂坠感明显。上身打了个奶白色针织马甲,很薄,很柔软。
头发散在背后,洗完澡的长发半干着往下坠,叶瑜把自己包裹在温柔的衣物中,手里捧着一杯热可可,心底仍是一片散不开的寒意。
爸爸妈妈都有自己的房子,要么出差,要么加班晚了睡在自己家里,只会在每周固定的日子回家,一起针对叶瑜的表现进行点评。今天却破天荒表示要留宿,被叶瑜一句“为了稳妥,还是先彻查一遍,看看公司最近有没有变动”给赶了出去。
孩童时期总是期待大人的出现,即便给不了正常父母的慈爱,多少也能给点高高大大的安全感。
可叶瑜多智、凉薄,很快就识破了包裹在谎言之下的真相,也厌倦了这种彼此都很累的生存方式,从此把自己的心门关了起来,任由里面下一场又一场大雪,封存着万丈不化的寒冰。
甚至有时候,她就想这样坠下去,直到方知乐的出现。
【laugh】:刚刚到家!
【laugh】:[图片]
方知乐给叶瑜发了张自己倒映在玻璃前累成狗的照片,然后回到屋里洗漱收拾,刷牙的间隙里,叶瑜的消息回了过来。
【葉】:现在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方知乐用没有拿牙刷的左手别扭回复。
【laugh】:就我一个
【葉】:那我去找你
方知乐眨了眨眼,咽了一口嘴里的牙膏沫。
“啊呸!”方知乐加速刷牙,一分钟后,她神清气爽地举起手机,反复观看叶瑜最后的消息。
叶瑜要来找自己玩了!
她就说叶瑜最关心自己!
嘿嘿嘿。
好久没和叶瑜一起玩了哦。
方知乐一脸傻乐,搬起小马扎去门口等着。
不到十分钟,叶瑜坐着共享电车从小巷的另一头骑过来。
路灯昏暗的光被电车碾过,尽数收拢在叶瑜暖色的大衣上。
叶瑜的心情看起来挺不错,隔着老远就朝她挥手,到了跟前小蹦着下车,开心道:“晚上好呀。”
方知乐被她传染得开心起来,站起来笑嘻嘻道:“晚上好。”
叶瑜提着一个塑料袋,塞到方知乐怀里。
“里面是给你买的药膏,”叶瑜往下侧了侧身子,打量她的膝盖,“不过看样子某人应该是用不到了。”
方知乐抓了把头发,把药膏抱着怀里,“用的到啊,我晚上还得抹一次药呢。”
“这药一看就比医务室开的好,我今晚用这个。”方知乐笑得一脸憨厚。
叶瑜瞅她几眼,忽然开口,“那我给你涂。”
“啊?”方知乐愣了一下,“不用,我自己能涂,就那么一丢丢的肿……”
话语在叶瑜逐渐眯起的视线里小了下去。
方知乐说,“好吧。”
叶瑜轻车熟路进了院,撩开门帘走进去坐下。
五分钟后,方知乐跟上去坐在三人沙发的一侧,手臂撑在身后,受伤的腿搭在一边的扶手上。
叶瑜把方知乐摆成这个别扭怪异的姿势,然后坐在小马扎上,身体正对她的膝盖。
这时,方知乐门户打开,大腿凉嗖嗖的一阵风,顿觉不自在。
“这个……”方知乐试图发表意见。
叶瑜头也不抬地打断,“别动。”
方知乐感觉叶瑜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膝盖,她回家为了方便就穿了条宽松的短裤,往上一抬就能看见大片大腿肌肤。
“我还是觉得这个姿势不太雅观……嘶,啊疼。”
“还是肿。”叶瑜用湿巾擦干净肿胀部位,面色不虞地抬头看了方知乐一眼。
方知乐讨好一笑。
叶瑜说,“你怎么又惹到她们了?”
方知乐无辜眨眼,“我可是受害者。”
叶瑜用棉签沾了碘伏消毒,语气有点心疼,“昨天就是这样吗?”
方知乐双臂撑在后面,小腹绷紧,有点酸疼,只想快点结束这个姿势,连忙道:“不不不,昨天可肿多了,今天恢复了大半呢,不严重,很快就好。”
叶瑜抓重点的方向与方知乐完全不一样,“什么?昨天更肿?还肿了大半?”
方知乐眨眨眼,“现在已经快好了。”
叶瑜盯着笔尖戳破肌肤后留下的黑色小孔,方知乐比旁人要白,是那种奶白的白。
尤其是膝盖,常年看不见太阳,捂在布料之下,愈发像一块蓬松的奶酪。
骨骼线条流畅,既不过分凸出骨感,也没有多余的肉感,健康灵活,年轻美好。
可有人却非要打破这份美好,在上面甩泥点子。
叶瑜的面色冷了一瞬。
“别动,我给你热敷一会儿。”叶瑜起身端过一盆热水,浸透了洗脸巾,搭在方知乐的膝盖上。
方知乐有意逗她开心,故意动了动膝盖,让洗脸巾掉下,“哎呀,我皮糙肉厚的,这点伤不算什么。”
叶瑜一言不发捡起洗脸巾重新换洗。
方知乐尴尬地抓了把头发。
“我真的没看见李姿那个笔,”方知乐开始解释别的原因,“我不是故意惹她们的。”
叶瑜瞪她一眼,“那你之前是故意的喽?”
方知乐:……那还真有点故意。
方知乐心道,还不是为了尽快赢得叶瑜的注意,要是知道叶瑜这么好攻破,她才懒得靠近那些辣鸡。
后面更是因为孙黎的故事线会影响叶瑜的命运,方知乐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打击校园欺凌撑起未成年人法治蓝天”的道路。
“对,某人不是故意弄伤的,也不是故意不好好养着,”叶瑜的语气忽然一变,该扬的地方不扬,该降的地方不降,弄得方知乐一愣一愣的,“拖着腿子也要逛街,这么晚了才回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大概这就是膝盖多走走才能消肿吧。”
方知乐:……叶瑜阴阳的能力向来可以。
“我下午真的有事,逛街也就是顺路,”方知乐笨嘴拙舌,“啊,那个,知书姐,是要给我老板买衣服,我顶多算个参考,也没参考多久……”
叶瑜冷哼一声,“跟我解释做什么。”
方知乐心道,再不跟你解释,你得阴阳我从头到脚。
“那你晚上做什么去了,”叶瑜问,“看衣服不用看到晚上吧,这么黑,布料又那么少,几片小爱心能看清吗?”
方知乐欲语凝噎,“天地良心,我和你说完话,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就和她分开了。”
叶瑜名明显就是故意一问,实际上并没有怀疑那个“有妇之妇”,轻描淡写道,“那你做什么去了?”
方知乐犹豫两秒,笑道:“没干什么啊。”
叶瑜按在方知乐膝盖两侧的手指忽然用力,狠狠一按。
“啊——”
膝盖两侧到处都是穴位,走了一天的路,方知乐的小腿早就酸疼得宛若一颗柠檬。
叶瑜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大,本来就是随手一按,现在也认真起来,一只手按在方知乐的小腹上,不让人起来,另一只手用力按揉小腿的肌肉,像是要把黏在一起的筋络狠狠搓开。
动作转换间,几秒时间都不到,方知乐反应过来的时候,恨不得发出杀猪的声响。
太!特!么!疼!了!
“我错了错了错了,”方知乐嚷嚷,“我再也不乱跑了疼疼疼疼叶瑜你轻点!”
叶瑜把人搓到声音都变了调才停手。
方知乐的小腿发着抖,抹的药膏因为肌肤加温而加速吸收,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腿部的酸痛和伤口的刺痛都好了不少。
动了动腿,方知乐从扶手上挪下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沙发,给做奉献的人贡献狗腿般的服务,“马扎太低了,坐久了腿酸,来沙发吧。”
叶瑜撑着膝盖起身,然后,踉跄地往前栽了一下。
她刚才揉得太专注,全身都用着力,腿窝得久了,一起来就麻了。
“小心!”方知乐眼疾手快,身体先于她自己做出反应,张开胳膊接住叶瑜。
叶瑜本来可以倒进沙发里,就算会碰到方知乐,也不过是撑一下。
可如今,叶瑜整个人都陷在方知乐暖呼呼的怀抱里,方知乐大概是怕接不住人,碰到叶瑜之后,下意识收紧臂膀,动作间,衣料摩擦,接触面积指数型增大,距离急剧缩减直至为零,最终将整个人按在怀中。
少女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在夏末的傍晚一点点传来,带着惊人的热度。
像是深夏的盐汽水,“砰”一声,爆出海棠花香。
浓郁的香气淹没纷飞的思绪,一下子,四周皆寂,唯余鼓噪的心跳,图谋着越出胸腔。
叶瑜的脸色,在这片震耳欲聋的心跳中,一点一点,染成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