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瑜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等叶无苍离开后久久无法回神,满脑子都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与令人恐惧的绝望。
雪叔在不远处听完全程,表情复杂地走过来。
“小瑜,你别太在意,其实老爷子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
叶瑜嘴唇颤动,眼神嘲讽,几不可闻道:“是吗?”
“方知乐是你的软肋不错,但老爷子并没有戳,反而是你现在,”雪叔顿了一下,“孙家已经盯上方知乐,我们把人还给你,你能保护她吗?你凭什么保护她?你那个没有安装防弹系统的公寓?还是阿发?”
叶瑜抓到那个线头,“方知乐呢?我要见她。”
这一切的来源都是什么搞倒孙家,什么巡查组的证据,方知乐还亲口说这些是叶瑜策划的,她一定要当着方知乐的面问个清楚!
雪叔默了一下,“下午咱们就要启程。”
“我要见她!让我见她一面,否则你们逼着我拖着我我也不会走!”
她的目光倔强又执着,却带着不堪一击的惊惶,雪叔知道,不让她见人,她一定不会走。
雪叔无奈极了,最终只能退让,“好吧。”
方知乐待在老宅的一处库房里,说是库房,其实和小型公寓差不多,外墙有单独围起来,装有最先进的安全系统,不远处还有人巡逻站岗。
看管固若金汤,一只蚊子都别想飞进去,同样,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叶瑜走到门口,对雪叔说,“我要和她单独对话,不能有监控。”
都已经把人带到这里,雪叔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推开门进去,卧室里的人正躺在床上睡觉。
她脸色憔悴,眼底发黑,明显好几晚都没有睡好觉。
屋子里的味道很闷,细闻还有消毒水的刺鼻味。
叶瑜看着她,不忍心叫醒,怎么也看不够。
睡梦中,方知乐并不安稳,她时而皱起眉头,时而摇头低吟,最后眼皮颤动,近乎醒来。
“小乐,”叶瑜轻声,“醒醒。”
不知道她有多长时间可以和方知乐单独谈话,雪叔答应了她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说不会监视就不会,但却不知道她可以留在这里多久。
“叶瑜?”
方知乐醒来,还以为在做梦。
“你怎么在这儿?”
叶瑜握住她的手,神色脆弱而哀伤,“先别说我,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找不到你?”
方知乐没有从床上起身,她抬起手,先是摸了一把叶瑜的头,让她别担心。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长话短说。”
方知乐用尽量客观简洁的话语带过她调查孙黎的经过,“你先别问我雇人的钱从哪儿来的,现在结果就是孙家面临危机,很大可能会彻底倒台。”
“可为什么老爷子会觉得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叶瑜不理解,近乎崩溃,“他现在还要把我送走,把我当成继承人培养,可我不想啊……”
叶瑜说话间情绪激动,握着方知乐的手力度大了一些,惹得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你怎么了?”
叶瑜去掀方知乐的被子,里面没有穿衣服,胸口以下都用绷带缠着,腿上也是夹板固定,能看见的肌肤有大片淤血。
方知乐本来行动就不便,强撑出来的无碍被叶瑜拆穿,也很无奈。
“是我小瞧了孙家的势力,我这几天都在外面躲着,还是没有躲过。”
方知乐强撑出来的气力瞬间消失,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
叶瑜咽了一口唾沫,眼底血丝弥漫,宛若进行一场残酷的日食。
面前人伤痕累累的样子让她如遭重击。
“你怎么敢这样鸡蛋碰石头……”她整个人都抖起来了,后知后觉的恐惧并没有因为事态已经发生而减弱分毫,反而再一次把她带入现场的危机感之中。
“我都不敢动孙家,你竟然要把他们连根除掉。”
“这一切你都不和我说……”
方知乐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微笑,努力安慰对方,“不好意思,是我太大意,没有处理好,还连累了你。”
叶瑜摇着头,动作轻柔地盖上被子,小心的动作像是对待精致易碎的瓷器。
她很难过,却哭不出来,所有的情绪压在胸口,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你别说话了,你好好休息,剩下的所有事情你都别管。”
没有什么比对方的安全和健康更重要。
而这一点,方知乐与叶瑜不谋而合。
她拉住叶瑜,眼底闪过一道坚决的光,“小瑜,你先听我说,叶无苍知道我们搞的所有动作,我在和他谈话的过程中,大概了解他的目的和意图,他希望能培养一个‘狼性’的继承人,与此同时,他在国外的一些灰色产业需要清理,他以为是你策划的这一切,对你的行为无比满意,想让你去冒险。”
叶瑜眼睛噙着泪水,不住摇头,“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看不得方知乐脆弱不堪地躺在病床上,连起身都做不到,还这样为自己殚精竭虑的样子。
“不行,我想说的事情太多了,时间不够,你一定要听清!”
方知乐紧紧握住叶瑜的手,活像要把榨取最后一点生命力,拼着即时死在这里也要说完的一股劲儿,继续说下去。
“叶无苍是个极危险极可怕的人物,无论他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叶瑜怔怔地看着方知乐,脑海里飘过叶无苍那一句“方知乐的命捏着我手里”,嘴唇咬得死紧。
方知乐的拇指抹上她的嘴唇,目光在她唇角的皲裂上停了一瞬,继而说道:“当时我在外面躲着,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但忽然有一天,有人来敲门,我没有开门,那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当时很警惕,决定当晚就走,但随即我看到了孙黎的死讯……孙家的人彻底疯了,我东躲西藏倒暴露了行踪,真的差点就没命了。”
听在叶瑜耳朵里,心脏也跟着一起疼,叶瑜轻声抽泣,哽咽道:“后来呢?”
方知乐皱着眉,如临大敌,“后来……后来我觉得还不如死在孙家手里。”
叶瑜狠狠攥了她一把,带着哭腔吼她,“你说什么话!”
方知乐冲她摇头,“这是我要和你说的最重要的事情。”
“后来,是叶无苍把我救下来,但我却没有一点生还的庆幸……因为他当时就告诉我,他一直都知道咱们在谋划什么,韩琪是让他人推下去的,孙央央进孙家偷罪证也是他放的水,甚至连孙黎……也是他杀的!”
叶瑜并没有对孙黎的死讯多么上心,现在孙黎的死讯还没有公布,孙黎死的时候,身上布满了她曾经施加给受害者的伤痕,刀刀见骨,腹脏皆空,连脸上的肉都没了。
这种一看就充满了“报仇”意味的尸体,警察往往会往生前的“仇人”身上查,在这种时候,谁狠孙黎自然一目了然。
叶无苍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借孙家逼方知乐出来,然后断了她的后路。
“他早就想吞并孙家,却苦于没有由头,咱们这番动作正好在撞上了他的算计,就在孙家爆出霸凌丑闻的一周内,孙家已经有多家子公司被做空股票,大量资产流失……叶无苍黄雀在后,赚的盆满钵满!”
方知乐言辞恳切,说到后面有点激动,“虎毒尚且不食子,叶无苍心思深沉狠毒非常人可比,你千万不要答应叶无苍的任何要求。”
叶瑜听着她说话,从最开始的担忧焦虑,变为深思沉默,最终若有所思。
原来是叶无苍,怪不得在露营的度假区看见了雪叔的人,又被司机泄露了行踪。
怪不得她搜集证据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怪不得最后雪叔建议她先依靠舆论把声势浩大,不仅同意她釜底抽薪逼迫虎跳墙的行为,还让她做得更绝一点。
原来这一切,都是叶无苍在后面运筹。
叶瑜沉默片刻,“老爷子说,是你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指使的。”
方知乐愕然不已,她当然不可能乱给叶瑜扣帽子,虽然她是个bug,但也不能为了解释强行拉叶瑜下场啊。
不过叶无苍这么理解也很正常,毕竟这个世界都是以女主为中心,她这个多余的人走的剧情线要是牵扯到世界线,世界意识就会下意识地归拢给女主。
方知乐越想越觉得叶无苍就是个没有脑子的NC。
“我知道你没有说,”叶瑜读懂方知乐要说的话,慢慢摇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还没说话就被叶瑜打断,听懂叶瑜说了什么,方知乐有点懵,一脸茫然。
“你受了多重的伤?”叶瑜突然转移话题。
方知乐抬手想去抓头发,动到一半牵扯到半边身子的伤口,顿时疼得她眼冒金星。
孙家派人来抓她,是专业的打手,她见人就跑,躲了好几天,还是被找到了,为了逃跑,她从一个三层土楼上跳了下去。
这身伤主要是摔的。
“你先别管我,”方知乐很着急,语速飞快,“叶无苍说的事你不能答应,你喜欢安静写字,从来都不喜欢竞争抢夺,你要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
“你和周家的婚约还在,听我的,你先和周母联系上,请求她的支援,周家有底蕴,周母和周父是周家的掌权人,可以和叶家对话,你们既然两家的婚约在身,培养继承人的脚步也应该同步,让她先拖上一些时间,起码不能这样毫无准备地被叶无苍安排!”
叶瑜看着方知乐为自己谋划的认真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颤,她看向方知乐的目光浓郁复杂,夹杂着感动,和无法言喻的感情。
方知乐字字铿锵,从浑身伤痕里挤出力量,眼中闪烁异常亮眼的光,“你一定要过自己喜欢的人生!”
半晌,叶瑜才动了动唇,轻声应允,“好。”
从方知乐屋里出来,雪叔在不远处等着她。
叶瑜刚给周母发过一条短信,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动身吧。”雪叔说。
叶瑜往后退了一步,“叔叔,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做继承人吗?这些事你真的认为是我做的?”
雪叔默了几秒,“还能是谁?”
“你想说,你只是搜集了孙黎的罪证,想让她从椿阳中学消失,从来没对孙家下手?”
“还是你想说,孙家现在岌岌可危,偌大的家族,千条万缕,盘根错节,都是方知乐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中学生能做出来的?”
“你以为,我们信了,外面的人会信?”
叶瑜的脸色从始至终都苍白如纸,“可事实就是……”
“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事实并不重要,你已经把叶家拉下水,外面的人只会认为这是叶家的手笔,叶家在吞并孙家。”
雪叔望着不远处的保镖,阿发是他亲手给叶瑜挑的保镖,很忠诚,从来不肯对他透露叶瑜的信息,但尽管如此,老爷子有无数种方法可以了解她的一举一动,却唯独疏忽了方知乐。
也许是他们都太过大意,自视过高,从未把方知乐放在心里,就算提起那么一丝在意,也不过是怕她影响两家的婚约。
或者说,叶瑜对方知乐的喜爱,成了方知乐最大的遮掩。
雪叔最近忙得已经两天没有阖眼,叶家在痛打落水狗,做空股票,架空公司,趁机蚕食孙家的生意,把孙家安插在各行各界的重量级人物打下马……这几天他一直在忙这些事。
叶瑜没有说话,手机上的周母也没有任何回应。
“你在联系周媚吗?”雪叔淡淡开口,“周家现在不会帮你,周美泽在得知孙黎死讯后,在医院里晕了过去。孙家毕竟是周家的附属,说翻脸就翻脸,他们忌惮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帮你?”
看见叶瑜再次遭遇重击的样子,雪叔不免一再心软,不想把话点得太明白。
“周美泽的病……也是老爷子的手笔?”叶瑜颤声问。
雪叔叹气道:“孙家是周家的附庸,总要防着周家帮你。别担心,周美泽只是病一病,让周父周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儿‘病危’上而已,不过你别担心,周美泽不会有大碍。”
雪叔心想,年轻人做事太浮躁,太不周全,总要有大人在后面收拾。
方知乐可以不要命,但万不该招惹了叶瑜,把叶瑜拉下水。
想到这里,雪叔看向病房的目光像是淬了冰,骤然冷漠下来。
“罢了,往事不可追,启程吧。”
叶瑜伸手拉住雪叔的衣袖,雪叔停下来,看了她一会儿。
叶瑜几次张嘴,最终只说了句“照顾好方知乐”。
雪叔没有答应,“小瑜,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很多次,离不相干的人远一点,尤其是方知乐。”
没有得到回应,叶瑜不肯罢休,心里的慌张与对未来的迷茫让她一再后退,“不,那我不走。”
“我不放心她……
雪叔的语气陡然冷下来,“你和她认识半年都不到,不过是关系稍微好点的同学,你的脑子是被她下了蛊吗?”
“不只是同学。”
这句话像是按下某个未知的按钮,叶瑜瞬间冷静下来,她收敛全身的情绪,深得宛若一座枯井,没有半点声息。
她在回顾与方知乐相处的点点滴滴。
太少了,完全不够。
只是用“倾盖如故”这个词解释,也许会牵强,但却是目前唯一能给出的答案。
或者说……一见钟情,彻底沦陷。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叶瑜开口说话的声音很小,在寂静的气氛中自言自语,“从有记忆开始,我就不喜欢了。”
“我好像在演一本无法牵动我情绪的剧本,身体提线木偶般走着照本宣科的剧情,一切的人和事都让我烦透了……直到方知乐出现。”
叶瑜在心里掂量着方知乐的分量,摇头失笑,“也对,你们没办法理解。”
“只一点,我不在乎,除了方知乐,我什么都不在乎,”叶瑜说话的时候周身气息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渊,语气渗人又森冷,“你们觉得她不重要,是拿什么比?我的前途、未来,大把的权势、地位,可以被无限满足的人性自私的欲望?不好意思,这些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
叶瑜平静看向满脸震惊的雪叔,开口说,“她是我毫无意义的人生里唯一的存在感。”
雪叔后退了一步,被叶瑜脸上淡漠的神色逼得难以对视。
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怪不得叶瑜会是这样的性格。
拥有同龄人难得的冷静稳重,不是因为心性成熟,而是完全没有心。
直升机的嗡鸣声打破这片浓稠的死寂,炸响在上空。
送叶瑜离开的时候到了,雪叔却楞在原地,脑海里乱成一团,不知如何行动。
他并不赞同叶无苍狠厉绝情的做法,叶无苍算计叶瑜和方知乐,就像鲨鱼吞噬虾米,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怎么斗得过心狠手辣的叶家掌权人。
可雪叔还是替他做了,且做得很漂亮。期间他试图委婉隐晦地劝过叶瑜,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任由叶瑜把孙黎的罪证抖落出去。
在这一刻,他也是帮凶。这一刻,他的脚步,很难迈出去。
病房里的方知乐听见声音,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屋子里没有医护人员,自然也没有人拦着她。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在二楼窗户上看见叶瑜和雪叔望向直升机的方向。
叶瑜的背影对她来说太熟悉了,人群里不用分辨就能一眼看穿,方知乐心里翻涌绞痛,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刚刚发现自己心里对叶瑜的感情并不单纯,就被迫逼到这样的境地。刚刚捧到心尖上打算疼着宠着的人,就要远走他乡。
她和叶瑜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太稚嫩,太年幼,什么都无法拥有,什么都护不住。
方知乐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对叶瑜说些什么,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要是什么都不说,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叶瑜!”方知乐撑在窗口边,大声喊了一句。
螺旋桨产生的高分贝噪音掩盖了方知乐的呼喊。
她在带起的风与声中,看见叶瑜孑然走向直升机。
方知乐再也控制不住,拼命往外跑去。
身上的伤几乎要了她半条命,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痛得她浑身颤抖,冷汗直流。
一楼门口有人把守,听见动静后上前,打算控制方知乐。
方知乐直接把自己挂在那些人的胳膊上,奄奄一息地大喊,“叶瑜!”
呼声还未传出去,就断在空气里。
直升机落地,渐渐安静下来,与此同时,叶瑜迈向机舱的脚步一顿,如有灵助般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