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光稍微晃了一下, 光圈停在那只青灰色的脚上,吕然举着灯,一动不动了。
这样颜色的脚,俨然不是活人身上的。
池念朝她伸手过去, “给我。”
吕然顿了顿, 稍作犹豫之后把手里的煤油灯递给了池念。
池念拎着灯,手腕向上翻了翻, 直接映出了前方的全景。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 身上罩着一件白衫,裸露出的皮肤呈现出干瘪的青灰色,瘫坐在地上像是一具被吸尽的干尸。
在被灯光照到的瞬间, 那干尸突然有了活力一般腾身而起,双手双脚抵在地上,胸骨朝上高高隆起,耷拉的脑袋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声响,迅速朝着她们扑了过来。
吕然心底一紧,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又马上伸手去拉没动作的池念, 却见池念瞬间抬起扫帚向前挥了过去。
两方相撞, 扑过来的东西就像是一团灰土,散在了空中。
“这些……都是假象?”吕然缓了两秒, “难道这就是要让咱们清扫的东西?”
池念没回答,却说:“你看到了么?”
问的是曾绾。
站在旁边的曾绾点点头, “啊, 看到了。”
池念问:“看到了什么?”
曾绾没答话。
被识破了, 曾绾脸上却没有任何窘迫的神情,只转而勾唇笑了笑, 终于坦白似的,“可能是因为从进门开始,我一直在心底唱着祈福歌。所以我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
池念看她几秒,弯眸道:“这样啊。”
说话的功夫,几人已经转出了螺旋上升的楼道,随着又一声风铃的响动,二楼的空间出现在眼前。
跟一楼没什么区别,依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放。
按照老者的说法,二楼的区域也需要清扫。
几人照常用了清扫一楼的办法,只是这回换了池念拿着灯站在中间。
抬手照了照前方不算大的空间,池念迈步出去,几个人并排向前走,眼看就要抵达二楼空间的边缘,池念的脚步却顿在了原地。
--“小念。”
清沉冷冽的声线,自身后的楼道里悠悠地传了过来。
稍作停顿后,语气更加温柔。
--“小念,是你来了吗?”
“池小姐,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走在旁边的吕然伸手抓了把池念的胳膊,“我也听到了,我们不要被影响,这都是假的。”
吕然说话的时候,一阵脚步声自后接近,一只手轻轻从池念的肩后攀了过来。
那是记忆里熟悉的指骨,虽然肤色有些苍白,却胜在修长纤美,瑕不掩瑜。
但此时,那漂亮的指节却染上了斑斑血迹,指尖发颤地泛出了青灰。
微哑的声音拂过耳侧,“好疼……小念,你回头看看我……”
觉出池念依然停在原地没往前走,吕然不敢回头,只又焦急地拉了池念一把,“池小姐!”
但说完这一声,不知道她听到了什么,突然震惊地瞪大了眼,手上握着池念的力道也倏然轻了。
池念站在原地,撩人的气息洒在她耳侧,柔若无骨的手臂缓缓从她腰间与前胸环抱过来,似乎打算一寸寸收紧。
未知的倦麻从脚底攀升,像是被什么抽走了力气,将鞋面黏在了地面上。
与先前的几次幻象不同,随着肌肤一点点贴近,逐渐感受到了实体的触感。
“我们上一次接吻的时候。”
一片安静里,池念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有没有伸舌头?”
几乎要将她彻底拥住的手臂倏地僵了一下。
“……”
“……我们……”
那声音懵了一秒,随即低声继续:“我们……现在便可以一起回忆一下……”
蝶翼样的眼睫懒懒恹着,池念凝神看着脚下的什么东西,感受了一下已经接触到自己外套的手臂:“我劝你跑快点。”
“……什么?”
疑问还没落下,一股凌冽的寒气迎面而来,池念耳侧传来一阵短促的尖叫,缠绕在她身上的东西像是被人一把扯得离去,连带着奇怪的倦麻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活动了一下脚腕,池念侧过头,对上曾绾的视线。
跟之前的平静不同,曾绾的眼眶发着红,呼吸有些急,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似乎下一秒就要转身朝什么扑过去。
明显也是被什么幻象缠上了。
在她真的转身之前,池念及时用扫帚敲了下曾绾的肩膀,“曾小姐,祈福歌不管用了?”
曾绾浑身僵了一下,跟池念对视上,在看见她的瞬间眼睛突地一亮,但眼神里还有些茫然,一时似乎要开口说什么。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低头迅速看向了自己的鞋,在看清鞋面之后瞬间冷静了下来,再抬头时也已经将眼底的情绪掩了下去。
转而勾唇笑起来,问池念:“池小姐……是又看见了什么?”
池念看着曾绾短短几秒内的神情变化,拂灰尘一样拍了拍自己刚刚被那奇怪手臂碰到了的左肩:“恶灵,想假装是我女朋友。”
曾绾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女朋友。”
语气多少有些古怪,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嘲讽。
但不论是什么意思,到池念这边也只当没听到。
池念伸手拉住不知见到了什么泪流满面的吕然,往前走完了最后几步。
面前弹出了光屏
[已完成,请返回。]
用词额外干净利落。
吕然一手撑着墙面,过了几秒才缓过劲儿来,看着光屏上的话,“所以现在……可以回头了?”
池念没答话,但已经回头看向了通往三楼的拐角,抬步之前却觉得脚踝上痒了一下,像是缠到了什么东西。
挪了挪拎着的煤油灯,瞧见那根刚刚在地上看到的银丝飘了回来,轻轻绕了下她的脚踝,落在帆布鞋上。
像在拦她。
收回眼神,池念左脚往旁移动了一下,以至于抬脚时“不小心”踩开了另一只脚的鞋带。
池念俯下身,整理鞋带的间隙,指尖一勾,把那根银丝收进了掌心。
三个人沿着原路返回,走进楼道的时候,风铃声再次响起。
池念抬头看过去,想再看看风铃挂在什么地方,但才抬头的瞬间,手里的煤油灯突地熄灭了。
池念顿了下脚步,一旁的吕然有些紧张地抓了下池念的胳膊。
不过只是灯灭了,没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路线简单,几人也都记得该如何走,就算没了灯光照明也不算难。
一路走出了塔楼,陈佳佳和其他闯关者没去休息,都还等在门外。
见她们出来,陈佳佳迅速迎上来,“怎么样?”
吕然还有些沉浸在刚刚的情绪里,朝陈佳佳摆了摆手,独自走到了一旁。曾绾则是直接当做没听见。
池念把扫帚递还给一旁的寨民,她看起来是神色最正常的,陈佳佳便又凑到她身边,“池小姐,你还好吗?你们没回头吧?里头到底有些什么?”
一连串问题扔过来,池念简洁地答她:“没回。一些哄人的假东西。”
“假东西?”
“都是幻象。”
陈佳佳点点头,有点想问池念有没有找到女朋友,但又怕惹她烦,也先不多问了。
领唱的女人走到众人面前,“时候不早了,请各位跟我来,我们有几间客房可以供各位休息。”
房间足够大,男女各一间。
简单洗漱过,闯关者们纷纷上床休息。
寨子的床是冷硬的石板床,上头只铺了一层薄单,并不算舒适。但不知是不是之前走山路耗费了精力,众人很快便都睡了过去。
·
刚落过雨,空气中还泛着浅浅潮湿,清新微凉的风悠悠吹过,引起路旁绿叶的合奏。
久违的梦。
树冠底下的阴凉处,落雨形成的水洼里躺着几本教科书,被浸湿的书页皱成一团,正由一只染着泥污的手缓慢地捡起来。
在水洼里滴落下水渍,以及几滴眼泪。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视角已经从远处转移到了水洼旁。
梦里的自己俯下身,捡起一旁的几本书,抖了抖上头的污泥,朝着蹲在一旁的人递过去。
那人顿了顿,伸手接过去,细弱的嗓音像蚊虫,“谢,谢谢……”
没答这一句,但起身走出几步之后,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等等……请,请问我……可以跟你,你一起走吗?”
回过头去,目光划过对方被弄得脏污的校服,最后落在脚上那只被缝补好了的旧皮鞋上。
格格不入,孤立无援。
像曾经某些时刻的自己。
“可以。”
欣喜的神情混在快频率的脚步声里,装好书的人迅速赶到了身边。
“今天没,没人接你吗?”
“她今天有事,我想自己走走。”
“那请问你,你能不……能不能跟,跟我做朋友?”
几秒沉默后,听到自己的声音:“等你不结巴了,可以试一试。”
话音落下的同时,面前的景色开始崩裂,如同碎裂的玻璃,一块块从身周剥离。
分裂的色块再度融合,场景开始重组,剪辑一般快速从眼前闪过。
舞台后侧的灯光把勾唇微笑的人映得不真切。
--“还记得我吗?我已经不结巴了。”
咖啡厅的桌面反射出明亮的光线。
--“谢谢,真的谢谢。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帮我。”
站在路灯下的人握紧了手提袋。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身后的光屏闪烁着配型成功的提示。
--“危险也没关系,我真的是自愿的,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就让我替你去,让我报答你吧。”
“我替你去--”
“替你去--”
“报答你--”
“报答你--”
一声又一声的话语交叠在一起,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刺耳。
一盒蛋糕迎面砸过来,在空中爆成一团可怖的血雾。后撤躲避的瞬间却一脚踏空,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瞬间将人彻底吞噬——
池念突地睁开眼,迅速坐了起来。
四周是一片黑暗,呼吸发紧地吐了几口气,才反应过来已经不是在梦里。
心跳的很快,池念伸手扯了扯脖颈上隐隐发热的银链,头里发胀的疼。
这房间里没有钟表,没办法得知确切的时间,但看窗外的天色,应该还是深夜。
闭上眼舒了几口气,池念蜷起腿,抱着膝盖埋下了头,把缠绕着银丝的手指抬起来,轻轻贴在脸上。
几次深呼吸之后,心跳逐渐平稳下来。
池念抬起头,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向缠在指根的银丝。
从塔楼里出来之后,这根银丝便跟普通头发一样,再没有什么动静。不过她还是把它留了下来。
缓缓摩挲着银丝,池念用指腹感受着光滑柔软的触觉,回想起刚刚的梦境。
破损的皮鞋,说话不利索的女学生。她曾经梦到过能联系起来的内容,是在不久前同姜息住在不夜城的夜晚。
而类似梦里的那几段闪回的对话,她也梦到过一次。是在双古堡的关卡里。
她看不清梦里人的面目,但同样的是对方都说要报答她。
而且似乎真的代替她做了某件危险的事。
是什么事?
虽然睡了觉,但过度混乱的梦境反而让人觉得更加疲劳。
池念抬手捏了捏眉心,想不出任何头绪,打算先休息。
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
是之前寨民们唱的那首所谓的祈福歌,节奏却更加缓慢,没有了欢乐的氛围,于黑夜中显得额外诡异。
更像是在山林里时听到的那个版本。
那声音愈来愈近,逐渐靠近了他们的窗边。
寨子里除了塔楼便都是圆形平房,池念躺了下去,侧眸凝着窗口。
听着那声音一点点逼近,直到彻底停在了仅一窗之隔的窗外。
睡在一旁床上的吕然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她挺直脊背,扭头朝向窗外的方向。
然后在黑夜中张开了嘴。
依然闭着眼睛,只是嘴巴开始随着窗外的歌声开合。
却没发出任何字音,唯有只有一个个模糊却连串的气音,像是吃了过烫的东西时发出的呼气声。
一句又一句,似乎是以这种方式跟窗外的东西达成了一种合唱。
但在她面朝着的窗口,薄窗帘上没有出现任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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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好梦啦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