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千里镜,孔有德眺望锦州城北面平川,就见那面哨骑奔腾,旗海飘扬,密密麻麻的闪亮兵刃,在初生的阳光下射映出夺目的光芒。
大清的铁骑,正在不断的汇集,号角声响起中,一个个军阵,汇成浩瀚的人马。飘动的旌旗,就像风暴前寂静的海洋,一股浓郁的煞气,回荡在这天际旷野之间。
看旌旗如海,刀枪如林,大清威势如此。
曾几何时,孔有德一直在忐忑,自己背叛大明,做这国贼汉奸,是否值得,现在看来,自己的选择是明智的。
再放眼身旁庞大的炮营,志得意满之时,孔有德指着河那边乱哄哄的明军,对身旁人等笑道:“明狗真是无人了,这等乌合之众,不需满蒙八旗出马,我乌真哈超营炮营一阵轰打,就可以将他们尽灭河水两岸,只可惜,皇上严令不得妄动!”
此时八旗汉军各旗固山额真耿仲明,尚可喜、马光远、石廷柱、刘之源、祖泽润、吴守进等人都聚在一起。
耿仲明、尚可喜与孔有德往日都算毛文龙养子,个个性情桀骜,三人之间虽有纷斗,不过一同降清后,被封为三顺王,在汉军旗新旧官相争激烈的时代,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二人闻言大笑:“恭顺王此言大赞哪,明国兵熊将孬,确实胜之不武,我大清铁骑,就是以一千破一万,往往也是常事。”
此时隶属汉军正黄旗的总兵官沈志祥,也凑趣过来笑道:“正因为明国腐败,文武百官只爱钱财,所以我等才良禽择木而栖,弃暗投明哪。”
此言一出,场中各人,都神情古怪起来。
这沈志祥本是毛文龙所部沈世奎之子,沈世奎战死后,沈志祥自称总兵,明发兵讨之,结果沈志祥便遣部将吴朝佐、金光裕前往盛京去请降。
最后沈志祥率副将九人、参将八人、游击十八人、都司三十一人、守备三十人、千总四十人、军民二千五百余人降清,被皇太极封为总兵官,还赏下蟒衣,凉帽,玲珑鞓带等诸多物品。
其父沈世奎虽然市侩,也因为其女为毛文龙小妾才以重用,不过总算是为国战死,这沈志祥一无是处,文不成武不就,还非常的贪财好货,因为父荫,才有一系列待遇。
从他口中说出只爱钱财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汉军正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早对孔有德这些“新人”看不过眼,特别对孔有德掌握乌真哈超炮营,更是嫉妒非常。
闻言他不屑地瞥了沈志祥一眼,对孔有德冷笑道:“恭顺王,皇上将炮营交于你手中,是对你的器重,对面明军虽然不堪,然明将王斗,杨国柱非比寻常,皇恩浩荡,你当兢兢业业才是,岂可如此轻敌怠慢?”
刘之源、祖泽润、吴守进三人,立时或明或暗的赞同,孔有德不由脸一沉。
不过他城府颇深,并未立时翻脸,而耿仲明与尚可喜皆是残暴跋扈之人,耿仲明还略藏得住性子,尚可喜正要反唇相讥。
孔有德却忽然瞥向汉军正蓝旗固山额真祖泽润,转移了目标与话题:“祖老弟啊,令尊就在锦州城内,围城这么久,皇上一直没有下令贵部攻打锦州,不过大战将起,到时怕免不了兵戎相见,骨肉相残啊。”
说完他大笑起来,尚可喜、沈世奎等人同样兴灾乐祸,儿子打老爹,有意思。
石廷柱等人则愣了愣,确实,这不是好事,特别祖泽润算他们这一派的,谈起来更是尴尬。
祖泽润脸色难看,不过往日他深受家族栽培,并非纨绔子弟,心思反应也非常快,他抚了抚自己上须,冷淡道:“各为其主,战场上没有父子,若皇上有令,我们做奴才的,遵从便是。”
汉军旗往日这些明将明争暗斗,朝鲜国右议政金自点一直站在旁边不语,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的身旁,站立了几个朝鲜国官将,或是戴着大檐帽,穿着袍服,或是披着盔甲,甲叶大而密,象极了后世朝鲜军将的勋章。
他们站在一旁,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好戏,只有汉军镶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见情况不妙,嬉笑着出来打起圆场。
他算中立派,与孔有德,石廷柱等人都说得上话,汉军旗中,也确实需要他这么一个人物存在,果然他圆场后,场中僵硬的气氛略为缓和些。
石廷柱其实不想与孔有德闹得过僵,随着清国对火器的重视,孔有德在皇太极心中地位越重,加上他心思深沉,石廷柱其实对孔有德有些畏惧,在马光远圆场后,他趁机收场。
只皱着眉头看着北面平川,说道:“明军已经过河,怎么各位主子那边,还没有动静消息传来?”
不说他疑惑,孔有德等人也一样焦急,乌真哈超炮营已经准备完毕,明军源源不断过河,大好战机就在眼前,各人不心急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这种大战,战斗命令的发布,也轮不到他们,他们虽都算汉军旗的固山额真,不过仍然是八旗满洲各贝勒的属人罢了,战事命令,需听他们的下达。
不但是汉军旗,其实蒙八旗各固山额真,一样皆是八旗满洲贝勒的属人。
这清国的八旗制,在蒙、汉八旗成立之前,各员全是八旗满洲贝勒的部属,在蒙、汉八旗与八旗满洲分离之后,其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对原八旗满洲旗主、贝勒的隶属关系,依然原封不动,并未因此而稍有变更。
最明显的事实,蒙、汉八旗皆只设固山额真,其上并未另置旗主。
此时孔有德统领的乌真哈超炮营,事实上也是分属八旗满洲,只是因兵器的制造、训练、给养之特殊性,往日由佟养性总辖,此时由孔有德总辖。
虽说皇太极一直想将乌真哈超炮营,置于自己的直接领导之下,但一直遭到满洲各旗主的集体抗拒,未能得逞。
当然,这种大战事,皇太极打着集中军力,统一指挥的旗号,直接给乌真哈超炮营下达命令,满洲各旗主也不好反抗。
石廷柱摩擦着手掌,看着小凌河那边的明军,狞笑道:“娘的,老子迫不及待,想大开杀戒了!”
身旁各汉军旗固山额真皆是狂笑赞同,大谈等会如何砍杀明军,丝毫不以屠杀往日同胞为意。
只有金自点面上微笑,心中轻蔑,暗想:“一帮豚尾奴,奴才投靠了新主子,反比旧日更凶残,特别是这些粗鄙武夫。武人之祸,可见一斑。”
看着这些恶形恶状的汉奸,他心下更坚定了回国之后,打压武人的念头。文人再祸害,对国家损害也有限,武人之祸,往往就是生灵涂炭,流血千里,中原的五代十国,藩镇割据就是前车之鉴。
正在这时,孔有德突然急速举起千里镜,看向乳峰山那边。似乎,那边的山上,有些骚动,旗号乱晃,他心下疑惑,难道,明军攻打乳峰山了?
而这时,石廷柱等人也注意到乳峰山的情况,对那方指指点点。
接着,又听那边传来急促的号角声,还有隐隐的咣咣铜锣声响。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正在疑惑,就听锦州城北的满蒙清军阵地,传来一阵阵喧哗,各人更看到波波哨骑,似乎在那方来回传达着命令。
这些哨骑皆是明盔明甲,盔管上插着雕翎,背后有飞虎狐尾旗,身手矫健敏捷,竟都是葛布什贤超哈营的兵马,清皇的御林军。
随着这些葛布什贤哨骑的来回传达,就见锦州城北的满蒙骑兵阵地一片混乱,急速的海螺声一阵接一阵,然后他们后军转前军,一个军阵一个军阵的开拔。
烟尘中,就见他们滚滚奔向城西,然后渡过小凌河,急速奔向城南。
再眺望城南,小凌河南岸的方向,那方围城的清军大营,同样号角鸣响,烟尘冲天,大股的骑兵,急速往女儿河那边奔去。
各汉军旗固山额真都是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各人内心正在七上八下,已经有一些满洲旗下的巴牙喇飞快奔来,向他们传令,迅速前往女儿河北岸。
最后,更见噶布什贤章京劳萨,领一些葛布什贤超哈营的骑兵奔来,他也不上土城,只在第一道壕沟外大叫:“恭顺王,金议政,皇上有令,汉军八旗,朝鲜军,还有乌真哈超炮营,立刻移师,前往女儿河畔!”
他快速地传达了皇太极的一系列命令,汉军乌真哈超炮营,除留守神威大将军二十门,由汉军镶红旗固山额真刘之源镇守外,余者尽数移师,援助那边的守军,敢有违者,尽斩!
当各固山额真惶恐询问原因时,劳萨恼怒道:“我等中计了,明军主力,已经前往女儿河,特别靖边军的炮营很快到达河边。军情紧急,乌真哈超炮营,需立时救援,与靖边军炮营对战!”
一系列的命令传达,让孔有德等人呆立当场,汉军旗在此苦心经营,一切都布置好了,说放弃就放弃?
特别孔有德恼怒,自己好不容易将众多火炮从乳峰山,石门山等地拖到锦州城外,现在又要绕个大圈,从锦州城东转到城西,然后渡过小凌河,再拉到女儿河边去?
要知道,这些都是数千斤沉重的火炮,哪能说拉就拉的?而且很多火炮,还搭建在高台上,这上上下下的,容易吗?
而且他内心突然惶恐,真的要跟靖边军炮营对上了吗?虽然平日他信誓旦旦,不将靖边军等放在眼里,真要对上了,怎么这内心渗得慌啊?
不过皇帝的命令,哪是他敢违抗的?就算心中七上八下,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目光扫过祖泽润、耿仲明、金自点等人,皆是脸色苍白,神情惶恐,只有石廷柱故作镇定。不过他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孔有德心一横,心想:“没退路了,只有跟王斗他们拼了!”
……
明军主力出乎意料的挥师西进,大大打乱了清军的部署。
不过他们毕竟也是精锐,在皇太极的严令下,经过短智的混乱后,很多锦州城下满蒙骑兵,急速援助,大股大股的开拔,往女儿河方向奔去。
还有汉军旗的乌真哈超炮营,铳兵们,同样紧急开拔。
只不过他们火炮,想在第一时间运到女儿河边,并不是容易的事。
从锦州城东,虽然可以直接过小凌河,到达小凌河南岸。只不过这里处于小凌河与女儿河的交汇处,水流湍急,渡船可过,想要搭建浮桥却是困难。
乌真哈超炮营,唯有绕一个大圈而行,这前进速度上,不免缓慢。
城外清军的混乱,锦州城内的祖大寿等人,站在千年辽塔上都看得清楚。
祖大寿老于兵事,他很快明白了明军的战略,不由赞道:“围魏救赵,攻其所必救,此略高明哪!”
清军主力,都被吸引到锦州城下,这段空白期间,有利明军的攻击。
那方的地势,同样有利王师铳炮部队的展开,辎重的运送。
只不过……
看着城外的满蒙铁流,源源不断从锦州城北,城西奔向小凌河畔,然后快速从各道浮桥渡河而去。目光所及处,无数的铁骑犹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他心下关切,不知明军能否快速攻克女儿河,从南面解锦州之围。
……
炮弹尖啸,炮阵中,众多的火炮腾起大股白烟,间中夹着一道道凌厉的火光,随后才是闷雷似的炮声大作。一颗颗火热的铁球,旋转着向浮桥,还有女儿两岸的清骑劈头盖脸砸去。
轰!
一座浮桥的中间部位,直接被一颗沉重的炮弹命中,上面铺设的木板轰然碎裂,瞬间就塌陷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木板塌陷碎裂的瞬间,沉重而来的铁球,还带起了无数激飞的尖利木刺碎屑。
噗哧!
噗哧!
噗哧!
一波就在附近,正渡浮桥而过的满洲镶蓝旗骑士,不论人马的身上,都冒出一团团血雾,人叫马嘶中,各个嚎叫着翻滚落下。
后方收势不及的几个镶蓝旗清骑,睁大恐惧的目光,拼命拉着被惊吓发狂的马匹,却仍然尖叫着冲入了冰凉的河水之中。
一个镶蓝旗壮达,他的马匹头朝下的卡在口子之中,这个壮达满脸的血,他的右眼,正巧被一根尖利的细刺击中,剧烈的痛苦,让他全身痉挛。他挣扎着将双手撑在口子两侧,极力让自己不要掉入河水之中。
他睁着无神的左目,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离他不远处,又是数个滚倒在浮桥上,痛不欲生的几个镶蓝旗鞑子。还有一匹小腹上,被扎了一块尖利木块的战马,悲鸣着在木板上翻滚,最后掉入河水之中,将下方一个大声呼救的清兵砸入河水之中。
那些落水的清兵,极力在水中扑腾,他们基本上都是旱鸭子,对河水,海水有天然的畏惧。他们一边咕噜噜喝着泛红混浊的河水,一边挣扎着冲浮桥上大叫,希望有人能救救他们。
不过靖边军的火炮不断呼啸过来,却没有顾得上他们。轰轰巨响中,不断有浮桥某处被炮弹击中,这些浮桥基本都是木板铺就,炮弹击中后,遭成的伤害极大。
每次炮弹过后,该处过桥的清兵,就是拥挤一团。还有一些炮弹落在河水之中,激起的大股水柱,溅在一些附近过河的清骑身上,让他们庆幸的同时,心有余悸。
……
放眼此时的女儿河两岸,还有众多的浮桥之上,蹄声如雷,众多的八旗骑兵,正滚滚奔腾而来。每次靖边军炮营炮击过后,潮水般涌来的清骑就是一滞。
苍凉的号角声不断响起,极目女儿河北岸,地平线上,一股股黑色的潮水接连出现。随后这些潮水放大,汇成大片盔甲旗色各异的八旗骑兵,接连不断的往这方奔来。
赵瑄放下千里镜,心想:“鞑子援兵,来得好快!”
赵瑄的炮营,由于全数马骡化,加上从黄土岭过来一马平川。
营中最重的火炮,连上炮架,两匹马也可以拉得很轻松。而且连炮营辎重部在内,每个军士都拥有马匹,所以炮营行军非常快速,甚至赶得上除靖边军外,各镇的骑兵速度。
所以在西进明军骑兵到达女儿河边不久,赵瑄的炮营,也紧随到达。
他们快速架设炮兵阵地,阻截那些过河的清骑。
此时在女儿河上,清军在两岸架设多道浮桥。
不过最重要的,最宽阔的,只有双子山与乳峰山前的一道浮桥。还有双子山西北处数里的一道浮桥,所以赵瑄的炮兵阵地,主要布置离这两处不远的一些丘陵上。
赵瑄更亲领炮营大小一百六十门火炮中的一百门,内有红夷炮四十门,其中六磅炮二十门,三磅炮二十门,还有众多的大小佛郎机炮等,布置此处。
余下的火炮,由炮营中军指挥,布置在另一处炮阵。
赵瑄的炮阵,正位于双子山西北处,该处离河水不到一里,几处山丘隆起,他的一百门火炮,按小大佛郎机,大小红夷炮,依次架设在各山丘的中部,顶部。
炮声轰隆,炮营的诸多炮手们,正挥汗如雨,不断对着河对面的清骑炮击。重点对象,便是从斜侧面炮轰,源源不断从左右两道浮桥奔来的清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