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官军营地中终于开始有了动静。沅兵在一夜的休整后,都体力充沛,许多人都在嬉笑着聊天。他们对于今天的攻城充满信心,甚至开始规划起来,破城以后,要去抢那些东西比较合算,还有谁家的女儿更加漂亮。
方以仁手下的抚标则严整许多,他心中的不安感一直很强。特别是随着晨雾消散以后,从薄云般的雾气中显露出一排的冰墙后,方以仁更加感到问题棘手了。
守城的流贼很不一般,一般流寇虽然剽悍飘忽,但都不大擅长守城。他在出兵前,专门研究过洪经略和孙白谷围剿秦寇时的战例,知道流贼唯一一次死守城池的铁角城之战,很不成章法。
可眼前夷陵州城中的这股流寇却完全不同,虽然昨夜约有千名贼兵逃亡。可他们不仅没有因此士气崩溃、自行瓦解,反而还有余力,在一夜之间修成冰墙,修补上了昨天大炮轰开的城墙缺口!
风冷如刀,方以仁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知道抚标的士兵都在等待自己的命令,虽然心中不安,还是挥下手来——一支火箭随即射向夷陵城的冰冻城墙,这是攻城开始的讯号。
沅兵还没有什么动作,闵一麒收束了手下的人马。他们也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冰墙吓了一跳,没有立即攻城,而是等待楚抚抚标先用大炮炸开城墙。
一队身穿镶红边罩衣的抚标士兵,正吃力地将大炮推到前线。由于积雪很深,不少火炮都陷在雪地里,好在谭诣带着他手下的四川卫所兵帮了不少的忙。这些卫所兵打仗不行,干点苦力活倒不成问题。
“还是按照之前的校正,准备开炮吧。”
抚标的炮兵们虽然在方以仁的调教下,学习了一些较为先进的炮术。但方以仁对他们的水平很不放心,还是决定亲自校正。
他先下令炮兵们进行第一轮射击,通过第一轮炮击的落点进行校正,这样之后第二轮、第三轮的炮击,命中率就会不断上升。这种方法也存在一些缺点,就是只能在攻城战中使用,因为野战中敌人的坐标会不断变化,很难让你一点点校正精确度。
士兵们点燃了火药,橘红色的星火引燃了铜制大炮的发射装置。连续数声轰鸣,橘色的火光一闪而过,灰白色的烟雾弥漫于阵地之上。飞速射出的炮弹有的落在城墙前,有的飞过了城墙砸进夷陵城内。但也有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了城墙上面,激起了一片碎石和冰屑。
只是这次城内的流寇吸取了教训,他们将城内许多民房的门板拆了下来,作为防具,遮住头顶,挡住了溅落的飞石。
闵一麒和尹先民都骑着马,被几十名家丁簇拥着。他们看着抚标的大炮,露出羡艳又嫉妒的表情,闵一麒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方孔炤,给他侄子准备的大炮,不是一般的厉害!”
谭诣看到第一轮炮击,就有炮弹正中城墙,十分欣喜。他骑着马跑到最前线,从左往右奔驰一圈,观察了城墙上守军的模样后,又跑回方以仁的身边,说道:“乐山先生,神炮护佑,战果喜人啊!不过贼兵好像有所准备,死伤不多。”
方以仁点点头,他早就发现今天守城的流贼,表现比起昨天棘手多了。守军都用门板小心遮掩着身体,躲在城墙后面,完全不露出头来,让官军把握不住流寇的兵力规模。
“不管了!按我校正的方位,继续射击!”
炮手们毫不停歇,在方以仁下令后,他们马上就准备好了第二轮炮击。而城内的守军,似乎也对反击已经绝望,完全只是被动挨打,也没有组织突击队出城反攻。
抚标的大炮就在这样安稳的情况下,校正了方位,在更大的轰鸣声后,终于击溃一处城墙缺口。夷陵州城的城墙本来就是豆腐渣工程,守军虽然用冰水对其进行了一定强化,但在大炮的连番轰击下,依旧脆弱。
一片轰隆声中,数不清的泥土、砖石和冰屑落地,又一处缺口被强行轰开了。炮兵阵地上立刻传来了一阵欢呼声,但还未等方以仁反应过来,早就做好准备,要狠狠洗城抢掠一把的沅兵,便赶在抚标之前,率先发动了进攻。
“这班贼配军!”
方以仁狠骂一句后,也急忙下令抚标的卫兵和谭诣所部卫所兵开始攻城。
三队官军依次飞奔起来,沅兵冲的最快,眨眼间便跑到了城根的位置。缺口两面的城墙上,还有少数贼兵用箭雨和檑木飞石攻击官兵,但他们今天的抵抗程度,远不及昨天激烈。没花太长的时间,沅兵就完全占领住了这处城墙缺口,尾随其后的大批官军,随即涌入城中。
方以仁见状十分诧异,在他看来守军今天的表现,明明比之昨天更加有组织,可为什么没有组织兵力堵住缺口?
他感到情况有些诡异,想让抚标卫兵们停下来,等待沅兵的消息。但随着闵一麒骑着战马,一边高呼“城中尽是奸民,随意洗城杀掠”,一边纵马奔入城内,所有官军都失去了控制。方以仁想制止住抚标,但也只是无用功罢了。
城内的妇女和财富,激发了所有官兵的兽欲。不管是沅兵、四川卫所兵,还是抚标,所有人都像发了狂一样,自城墙缺口处疯狂杀进城内。
方以仁听到城内杀声震天,中间还夹杂有一些平民百姓的哭喊声。他心中莫名升起一阵恐惧感,赶紧勒住马头,可他身边的谭诣,却马不停蹄,跟随着沅兵疾驰入城。
“谭将军!等等啊!”
谭诣没有听到方以仁的呼喊声,他已经全身心沉浸在破城后随意杀掠的快意之中,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
流贼根本没有派兵堵住城墙缺口,他跟在沅兵的身后轻松突入城中。城墙内侧的地面上,到处是流寇丢弃的粮秣辎重,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随意丢弃在地上,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和铜钱,零零落落地散在地上。
“流寇完蛋啦。”
谭诣高喊了一声,看样子流寇似乎已经彻底崩溃,连这些贵重物资,都随便丢弃在地上。官军大胜了!不仅是大胜,而且城内这么多金银珠宝,所有人都可以发发财了。
“嘿嘿,兄弟们都跟我走,咱们不跟沅兵抢东西。咱们去官衙仓库抢钱去!”谭诣所部本来驻守在南津口一带,比起沅兵和抚标,他更加清楚夷陵州城内的财富都隐藏在什么地方。
他寻思卫所兵们肯定抢不过沅兵,但闵一麒他们可不知道官衙仓库中存放了大量财物。谭诣要先发制人,先下手为强,谁想占住衙门仓库,谁才能发最大的财。沅兵这帮土包子懂个屁嘛。
“咱们走!”
这四百名卫所兵都是欢欣雀跃,人人都觉得流寇守不住城墙,显然是全军崩溃了,一点都没有担忧的想法。许多人甚至将兵器都丢在地上,好腾出自己的双手来抢财物。
他们跟着谭诣直接冲向衙门的位置,在绕过几个弯、过了两个路口后,终于见到了州城内官衙的一角。
一名卫所兵仰起头来,他有些疑惑,这衙门前面怎么有一道沟?沟前还有许多木桩和木签,沟后则有一道冰水筑成的土墙?
“什么劳什子的鬼东西?”
卫所兵皱着眉头,他还没有想明白夷陵州城的官衙为什么布置的这样别致,就被从土墙后面射出的一根流失,射穿了脖子。
谭诣愣了一下,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理解到眼前的模样代表着什么,反而是愣在马上,盯着土墙,一脸疑惑。
但随即土墙上便露出了一大片流贼的身影,猛烈的箭雨迅速覆盖住了猝不及防的卫所兵。谭诣惨叫一声落下马来,他右边的大腿被射中一箭,剧烈的疼痛让他一边惨叫一边转身逃窜。
藏在土墙之后的流贼,随即抛掷出大量砖、石。他们还使用官衙仓库中积蓄的火药做成土制的万人敌,给官兵造成了很大杀伤。
除了谭诣所部的卫所兵外,尹先民也很快意识到官衙仓库才是财富最多的地方——他也匆忙带了几百人冲去衙门的方向,想分一杯羹,结果却尾随谭诣之后,撞在了流寇挖掘的内壕上。
内壕由木桩、木签、壕沟、土墙组成,形势复杂,官兵一时根本冲不过去,顿兵壕沟之前,遭到土墙后的贼兵肆意杀伤。
尹先民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他想将沅兵撤下来,和闵一麒汇合后再攻破内壕。可这时城内多处地方却都突然起了火,流贼在许多地方堆积了干柴和棉絮,又从寺庙里抢来许多香油——他们等沅兵散开劫掠后,突然点火,造成了很大火势。
一条又一条的火龙,将分散在全城里进行劫掠的沅兵彻底分割开了。闵一麒、尹先民都陷入了找不到其他军官将领的混乱状况中,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还有许多人在一片混乱中,像无头苍蝇一样冲到了内壕前,惨遭流寇屠杀。
方以仁最后一个进入城中,他骑在马上,望着到处飘烟的城内火势和四处奔逃的官兵,这才明白了流寇是请君入瓮。
他几乎要晕倒落马,痛呼道:“完了,完了,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