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澄蓝似海,白云雪白如浪,八月的黄土高原,既有深黄色风沙席卷,也有被染上青绿色的千沟万壑。
锦绣般的绿覆盖了大地裸露的贫瘠筋骨,高低起伏间,却又隐隐露出质朴刚健的褐色地层,草地上到处都是点点似星子般,黄色的蒲公英花,大顺军的骑兵飞驰而过,扬起的战尘与旋风,就把这些蒲公英花吹上了天际。
它们愈飘愈远,化在了蓝天里,几只灰羽的乌鸦在饱餐后,一边欢快地叫着,一边像是海里遨游的鱼儿飞了过去。
地平线的山岭处,一棵棵树屹立山坡,站成了一个个人;一个个人守住山谷,立起了清军的旗帜,又成了一片片林。
广袤的黄土大地上,一座古老的高原正在坍塌。
八月间,陕北的风势减弱,风姿飘逸。整个夏天基本上刮的是轻柔的微风,风姿翩翩,徐徐而来,但李来亨却从这清逸的风中,嗅到了硝烟与血腥味的气息。
大顺军军队站定队列,列阵于延安府甘泉县南面的野猪峡前。野猪峡峡口险窄,为戍守重地,此时峡谷之上,已经站满了清军士兵,峡口两侧,还修筑了简易的木制营垒,放置了八旗军使用的重型红夷大炮。
李来亨带来留下了罗戴恩和罗颜清在临潼收治难民,自己则设法集结了将近两万人的军队,把包括高汝利、王良智在内的明朝降军,还有米剌印率领的河西军队,都带了过来,北上延安府,准备救出袁宗第率领的陕北守军。
清军方面,多尔衮也不会坐视李来亨从容北上。他虽然还在猛烈强攻着宁夏、榆林、延安三城,但是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攻城战斗,这三座巩固坚实的要垒,已经显露出了动摇之势。
顺军元从多陕北人,延安府的米脂县又是李自成的桑梓之地,这里还有李自成刚刚重修不久的李氏祖坟,本地人都知道,一旦顺军战败,清军,还有那些痛恨大顺的官绅,都一定会屠灭米脂。
所以陕北人,特别是延安人,对于大顺军的支持也达到了全力以赴的地步。平民百姓纷纷走上城墙,协助袁宗第守城,人们从自己的口粮中设法挤出一点点来,想拿去接济守军,但又被袁宗第拒绝了——毕竟延安作为大顺的防御重点,储粮至少在几个月内是不用担心的。
但是经过多尔衮和吴三桂将近一个月时间的猛烈进攻,坚如磐石的陕北三城,即便在名将袁宗第、王永强、孙守法等人的防守下,由于寡不敌众的缘故,也终于走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多尔衮因此可以腾出手来,调集了三万多人的部队,既然满洲八旗兵,也有外藩蒙古兵,连吴三桂都带着大约三千名精锐的家丁,跟随睿王赶到了地势险要的野猪岭布防。
李来亨看着山坡上严阵以待的清军阵列,脸上并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难色。他神情看起来依旧轻松自在,显露出一种淡然闲适的自信感。
“初唐时,梁师都与突厥联军南下寇关中,营垒就是建立在此处。”
张皮绠问道:“就是在这野猪岭上吗?”
一位在军前赞画机要的陕西本地文士,大着胆子凑上来说:
“张制帅,这是《旧唐书》里梁师都传的内容,梁师都就和现在卖国求荣、投身夷狄的吴三桂一样,都是投降了鞑子的狗汉奸。唐初名将延州总管段德操数次在陕北打败了梁师都,段德操是北齐名将段韶之子,小人听闻制帅亦是大顺元从之后,果与段德操相似,今后一定也能够击破吴三桂。”
大顺处处以盛唐典章礼乐为标榜,李来亨更是常常自己派说书人到民间去制造他是“太原公子再生”的舆论。
这些归诚大顺的陕西籍贯文人士绅,大多已经认为顺军撤离以后,西北必定大乱,桑梓将遭到一次空前的劫难,只有全力支持李来亨,才能有驱逐鞑虏,重新收拾关西江山的机会。
所以李来亨在临潼开医科科举招揽郎中时,居然还有不少不愿意举兵叛乱的官绅,从凤翔、平凉、庆阳,乃至于兰州等地,千里迢迢举家奔至长安附近,主动放弃祖业田产,要跟随大顺军撤离关中。
这位在军前赞画机要的文士,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张皮绠的父亲,不过是闯营早期的一员小卒而已,但李来亨听他说话十分好听,就笑道:“这位先生名讳是何?孤要记得你的名字。”
文士当即大喜道:“小人……小臣杜崇礼,字归仁,富平人士,中举人功名不久,尚未授明朝之官,大顺王师便入卷甲入关。小臣早先曾写过数篇万言策论,进言于牛太师,只不知何故未有回复。今幸蒙晋王殿下看中,跟随军前,自当粉身以报。”
李来亨指着前方野猪岭上层层叠叠,防守异常森严的清军,问道:
“孤观清军军势,约有三万之数。兵力在我军以上,又占有地利,以逸待劳,杜生以为当如何破敌?”
杜崇礼对戎事只有一点点想象出来的经验,光看他写的几篇万言策论连牛金星的眼都入不了,就知道水平十分有限。
现在李来亨突然咨询自己军事实务,杜崇礼全不能答,不禁汗流浃背。但杜崇礼毕竟是明末的举人,即便不通于实务,也擅长用六经注我故弄玄虚一番。眼看答不出来有前程尽毁之虞,杜崇礼也只有硬着头皮侃侃而谈:
“大王英明神武,必然早有成谟,小臣哪敢班门弄斧?《易经》说得好,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多酋兵强马壮、占据高地,显是亢龙,必有灾祸。殿下则为潜龙,只要谨慎行事必能抓住多酋的漏洞,一举摧破。又《孙子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东虏不露出破绽,我军就防守;东虏露出破绽,我军就进攻。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如此则为万全之策。”
李来亨听他洋洋洒洒说了半天,看似面面俱到其实全不得要领,知道杜崇礼是一个明末常见的空疏学人,亦不与他计较,只微微一笑:“杜先生所言甚是,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孤王已有破敌之策。”
李来亨将马鞭紧握在手里,凝目注视着远方野猪岭上的清军,直到清军中军一面黄色大纛终于开始移动时,他半皱着的眉头才完全松开,以鞭遥指山岭说:
“鞑虏久攻延安不下,士气已衰,如今兵力虽众,却逡巡不前,坐视我援军云集,正是暮气已深了。”
多尔衮最大的优势是占据有利的地形,如果是我站在清军一侧用兵,岂会这样将旗帜全部展开?简直是自己要将所有兵力暴露给敌人看。这完全不合于兵法,皮绠,你以为清军如此用兵,目的何在?”
张皮绠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
“睿酋大张旗鼓,难道是想凭借威势吓退我们?他简直是痴人做梦!大顺军的将士,岂会为这一点兵马所吓住。”
李来亨则指着清军的战线部伍说道:
“看,有信使来了。”
仅仅一名白甲的八旗骑兵,手中、马鞍上都没有武器,只是握着一支清军旗帜停在了大顺军的阵前。
诸将都因此望向李来亨,李来亨则制止了顺军的攻击,淡淡道:
“我们也派使者去,看看多尔衮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