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山芋,莫过于此……”
李来亨站在真定城的城墙上,无奈苦笑,孙传庭和秦军部将被关宁军诛杀的消息已经轰传天下,皇太极的这一招确然是妙手,看来明廷正在毫无抵抗地落入清军的控制之下。
可是让李来亨左右为难的事情,却是另外一桩事情。
孙传庭死了,高杰和李成栋也都在怀来宴上被关宁军击杀,但秦军驻在怀来外的兵力尚有二万余人,虽然因为群龙无首、毫无防备,一时间遭到明清联军的突然袭击,其多数兵力都被吴三桂收编,但依旧有少数人马突围而出。
这一支自怀来突围出来的秦军余部,在京畿一带当然已经是走投无路——向西是多尔衮镇守的大同,向北是塞外,向东是皇太极控制下的北京城。
看来他们除了南下投奔李来亨以外,也确实别无其他出路。
李来亨怎么都想不到,兜兜转转,秦军最后的精华居然会跑到真定来……他大觉命运的无常和离奇,闯军和秦军,都是以陕西人为主的军队,这两支军队打了十多年的仗,可是秦军最后却是覆灭在闯军最后的敌手皇太极手上。
命运的乖张,确实让人难以预料。
真定城城墙雄伟,成祖朱棣建都北京以后,真定府直隶于京师,是拱卫北京的近畿要地。其时真定府不仅是控制五州十一县的政治中心,而且是控制燕晋咽喉的交通中心,成为拱卫京师的主要据点,与北京、保定并称为“北方三雄镇”。
“悠悠千古河朔,唐季时叛臣在此往来复去,五代时契丹自此南下……不料梁晋格局,复见于今日!”
方以仁同样忧心忡忡,真定位于冀中平原,相对来说无险可守,现在更处在兵力优势的明清联军兵锋直接威胁之下。
楚闯的潜实力虽然强大,可是还有很多部队尚在湖广,短时间内很难征调至河北,一旦皇太极迅速南下,李来亨部署的这条脆弱防线,是极难抵御住八旗铁骑的。
五代时河北藩镇往往成为决定天下胜负的关键手,如后梁太祖朱温降服了河朔的赵、魏二镇,便得以包围李克用于太原,后唐庄宗李存勖降服了魏博镇,则可以奇袭汴京,灭亡后梁。
无险可守的河北平原,又利于虏骑纵横,契丹人就是从这里南下,攻入开封,将晋出帝石重贵俘虏至关外。
方以仁不能不为李来亨今天的形势,感到分外的忧心。
春风渐醒,城墙上较此前白沟河之战的时候已经温暖太多,李来亨取下头盔,看着城下的那支前来投奔自己的秦军余部,无奈道:
“传庭死,秦军无路可走,降闯确实是唯一出路,可为何不去投奔殿下,也不去投奔我刘师傅,非要来真定投奔我呢!”
刘芳亮这时候正在南皮一带布置防务,未在真定,与李来亨同行的顾君恩则直言道:
“使君,秦军即便欲投太原,也无路可走。大同尚为清军控制,秦军余部南下也只有走真定一道了。”
李来亨长叹一声说:“孙传庭在河南杀戮极多,他的死可说是因果报应,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但这些秦军,多数不过是平常官兵,他们来降闯,我总不能在真定城下把他们全部坑杀吧?可是领军的这位邢夫人……却要我如何处置!”
秦军来真定投降,本来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他们群龙无首又走投无路,李来亨只要派几个将领把秦军打散、收编入闯军即可。
可说让李来亨感到分外棘手的事情就在于,带领这支孙传庭余部南奔真定的首脑人物……竟然是邢夫人!
“邢夫人……她怎么还敢来投闯军?不怕殿下杀了她吗?”
邢夫人就是高杰的妻子……换句话来说,她就是李自成的前妻,当年邢夫人在闯营里负责后勤,也是一个为人精明、颇具威信的人物。
可她和李自成的部将高杰长期厮混在一起,两人纠缠出私情,因此导致高杰带着邢夫人投降明军,使得闯营当年的发展受到一大打击。
也是因为这一历史问题,高杰成为了明军将领中对闯军敌意最深的人物——因为他深知自己一旦落到李自成的手上,是绝无活路可走的。
孙传庭、高杰、李成栋等秦军首脑在怀来宴会上被吴三桂尽数杀死以后,还留在秦军大营中的邢夫人最先察觉到情况不对,她迅速找到了同样留在城外的高杰外甥李本深、李成栋之子李元胤二人,说服他们紧急把部队撤走。
可惜关宁军和八旗兵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即便邢夫人临机做出了正确的决断,秦军多数兵力也在吴三桂的围攻下被缴械,只有千余人残兵由李本深、李元胤二人率领,南奔真定。
秦军这个前往真定投降的主意,应当是出自邢夫人的考虑,可是李来亨也很难想通,她难道是觉得李自成会念及旧情,放过她一条性命吗?
顾君恩便冷着一张脸,说道:“使君,秦军不过千余人,我们立即出兵将其打散收编就可。邢夫人此人辱闯军至极,应当立即把她杀掉,函首送往太原……否则太原那边会怎么想?”
方以仁却反问道:“若邢夫人不是南奔真定,而是直接去投太原,府主以为殿下会杀她吗?”
李来亨想到李自成的为人性格,犹豫了一会儿后,低声道:“说不定……不,很大可能大元帅会赦免邢夫人的罪过。”
方以仁点头道:“不错!殿下为人宽厚,何况现在东虏控制了北京,闯军亟待和东虏争夺人心。在这个关键时候,杀一邢夫人只会导致秦军离心。若我们殿下能够既往不咎,连邢夫人都能够赦免,那么过去那些曾和闯军打过仗的明军将领,一定会一个接着一个地投降闯军。”
顾君恩冷笑道:“哼,话是这样说……殿下宽厚吗?不管是不是真的宽厚,邢夫人若真的去了太原,殿下都是不能杀她的。这个女人心计倒是很深,大约是算到这层,才会径直来投闯军。但是!”
“但是什么?”李来亨问道。
“但是殿下受如此大辱,即便真为了大局而赦免邢夫人,殿下难道不会更因此加倍记恨在心吗?到时候殿下恐怕会记得很深,记得邢夫人是投奔了谁,被谁送往太原的!”
李来亨眯起眼睛:“好直的意思是……我们还是应该现在就杀了邢夫人?”
“若将邢夫人送去太原,殿下只能把她赦免……可也一定会因此埋怨于使君。若使君现在就把邢夫人杀掉,再回报太原,殿下至多训斥使君一番,可心中却一定会感到分外惊喜……因为使君帮殿下除掉了一个左右为难的问题。”
顾君恩直言直语,方以仁则收敛颜色,沉声道:“府主以为让殿下感到惊喜,和一妇人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府主以李公子之名,得享仁义之兵的名誉,可是杀一妇人,岂非自毁仁义之名?大义与小利,又是孰轻孰重?”
顾君恩笑道:“一个妇人的性命,还是个淫奔的贱妇,与殿下的好感相比,孰轻孰重,这样的问题还用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