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最有分量。而来自皇宫内部的沉默,才是最能给苏克泰带来压力之处。
因为在那里面的那个男人,拥有着决定一切的力量。
只要一句话,他就能收回他苏克泰拥有的所有东西。
所以他很惊恐,很害怕他一直以来努力所付出的一切,都变成泡影。
为了得到那个男人的肯定,他从小就以成为他来要求着自己,他学习着政务,经营军部关系,没有一刻敢放松。每时每刻,他都在担心自己那个聪慧的弟弟超越并威胁到自己,而不得不更加的努力。
现在,他似乎终于要迎来了这一刻,他距离掌握最高权力只剩下了一步之遥,又怎么能功亏一篑?
……
无忧宫的后宫廷内,黑默丁注视着黑夜里的虚空,在他的旁边,皇妃正端坐着,陪他在这间玻璃房中看着星夜。
黑默丁的健康状况其实已经很差,他披着毯子,但仍然抵不住骨子里寒意让他虚弱得瑟瑟发抖,要依靠电动轮椅,才能完成移动,不过好在皇妃倒是一直从旁照顾着他。
皇妃盯着这个男人,这个西庞最有权力,也亲手将西庞牵扯进这个战争泥潭的人物,她虽然是鹰国影子计划的一员,但仍然难掩对这个男人的钦佩和敬仰。
黑默丁倒不是一个荒淫的皇帝,他极端旺盛的精力和极富雄辩的口才,都用在了将这个国家壮大之上。此时虽然英雄迟暮,但他一天没有倒下,他的影响力就能透过这厚重的宫廷,发散到外部的世界里去。
“这一辈子,看过了那么多的事,总是望着远方,但似乎终究极少回过头来,看着眼下,看看四周。”
玻璃房外是一片花海,黑默丁盯着那些欣荣盛开的花朵,神情里竟然有那么些柔和,“现在我竟然才发现,原来一直所忽视的事物,竟也有可能勃发出如此浓郁生命的美感。”
“陛下,你累了吗?”皇妃轻声问道。
黑默丁摇了摇头,“今天我有些感触,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发怒?但我其实并没有太大怒火,我只是突然好像看清楚了一些事情。一些那曾经被我忽略的,或许没有办法弥补,但却可能补救的事情。”
“其实我应该能够预料到如今的情况……在我不理政务之后,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没有想到,这次的问题会这么的严峻。”
皇妃道,“这件事,兴许并不是苏克泰所为。”
“不是他,还会有什么人?”
黑默丁冷声道,“真是鹰国派来的刺客?那又该怎么解释,他苏克泰阻止军队的调动救援,他太急躁了,上一次激进的进行内部换血,遭到曹秋道为首的一众人反对,曹秋道更是直接进宫觐见我陈述此事宣布辞职以退为进,他就早已经怀恨在心……我当初说他愚蠢,并不是表示他有智商上面的硬伤,而是觉得他应该全方位的来考虑所要做出的事情和决定。作为一个领袖,光有狮子一样的力量并不足够,还要有老龟一样的耐性,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见过鳄龟的捕食,这种看似动作缓慢的动物,其实是凶猛的捕食者。在最后决定发起进攻的时候,才会表现出令人咋舌的速度。”
“太过于想要收拢权力在自己的手里,从而不惜用一切的手段,哪怕这种手段给他自己带来的是危险的后果……可是我还没有死!是不是等到我阻碍他的时候,他也会把我杀死?”
皇妃道,“也许,你该听他的解释。”
“满口谎言的说辞,我早已经听得多了见得多了,所以才知看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在乎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看他究竟是怎么做的。”黑默丁道,“你认为苏克泰的做法,还不能解释他心里到底是作何打算吗?”
皇妃道,“那么,陛下你的意思是……?”
“我有两个儿子!”黑默丁道,“如果一个玩火自焚最后要把他自己乃至于这个国家送进毁灭的深渊,那么我为何不选择另一个虽然我不喜欢,但至少能够是一个稳重帝王的人。”
皇妃震惊道,“陛下……”
黑默丁向她看过来,眼睛里多了些柔和,“是,我的确不怎么喜欢苏克因,我时常贬损他,忽略他,蔑视于他……是因为,我觉得他是我的反面……他可以成为一个和我孑然不同的人,这才会使我觉得危险,我需要的是统一思想的国家,一个和我高度统一的整体,如果我的儿子都不能做到这件事,我又该如何去说服那些追随我的人?”
“可是,那现在你又为何愿意选择苏克因呢?”
“因为我觉得,很可能我以前的理念,并不是完美而没有瑕疵的。”
黑默丁抬起深陷着眼窝的头,看着星空,道,“鹰国人突破了前线,尽管我曾经无数次的跟我的国民保证过,战争会始于鹰国,结束于鹰国,西庞本土会免于战火。这一切却是事与愿违。战火就在我们的星图里燃烧。我并没有做到一个伟大帝王该开创的丰功伟绩,那么为什么不能将这个权杖交给用另一种不同方式去做这件事的人呢?”
这个夜晚,伟大皇帝黑默丁竟然罕见的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从任何一个角度,都能表明他在制造这段历史中,生出过悔意。
“这场战争,以及宇宙的未来,会何去何从,兴许我是看不到那样的一天了。”
黑默丁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温和道,“你会比我活得更长的,所以请替我去好好看着吧。”
“我需要苏克因来见我。”
……
当苏克因首次来到对他而言已经非常遥远甚至有点陌生的无忧宫后宫廷,走过那巴洛克风格的地板,以及那广阔的众神之战壁画的穹顶大厅,来到后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曾经是高大威武,掌控着西庞无数光年版图帝王的男人。
现在他只是一个老人。
说实话,苏克因并不奢望还能和自己这个父亲聊天。因为双方的关系,早已经因为对鹰国开战而恶化。
但是苏克因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晚了,黑默丁居然还要找来自己。
黑默丁看着苏克因,难得露出了一抹笑意,“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敢。”
“我知道,我从来带给你的就不是好的回忆。而我也不是一个好的父亲。”
这还是黑默丁首次在苏克因面前自认“父亲”这两个字,于是苏克因想知道他为何如此衰弱。
其实苏克因心底知道他衰弱的原因,只是总想到那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免有些伤感。毕竟这是这个世界上和他血脉关联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傲慢,他伟大,他霸道,蛮横,令人厌恶,但他独一无二。
“苏克因,你其实是一个好小伙儿……你善良,独特,有担当,更不惧我的权威,在所有事情上,你都有独特的看法,你内敛,并不张狂外放,和皇室的气度格格不入。”
“老头儿,谢谢你的夸奖,”苏克因道,“所谓的格格不入,难道不正是你一直讨厌我的理由吗?说到底,这次你叫我来做什么?不应该像是装得就像是正常父子一样的聊天吧。你我都知道,我们并不是正常的父子,你是西庞皇帝,而我只是你不喜欢的皇子,虽然是个皇子,但是未来的命运也是难说得很呢……”
黑默丁笑了,“这番说话,才有点你本来的样子。”
“……我总是折辱你,贬低你。其实那只是权力行使惯了使然,有的时候,总是能够随心所欲,也就厌倦了讲道理。”
“苏克因,你能向我保证,你会保住这个国家吗?”
苏克因愕然盯着黑默丁,“老头儿,你这转折有点太快了吧。也太强人所难了。这句话应该对我皇兄说才对,你确定没有问错人?”
“是,你刚才说得很对,”黑默丁道,“我们的确不是普通的父子,而且也很少有正常的父子那样的交流,但我今天,只想如一个普通父亲和儿子之间那样的恳求你……在我离开这个人世之后,替我挽救这个国家吧。”
苏克因呆滞,头一点一点转向面前的老人。
片刻后,他沙哑着声音道,“我何德何能……”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有几点要嘱咐你,曹秋道已死……那么曹师道也就不可留,否则迟早是个祸害。你的哥哥会被撤销理政之位,但这并不足以平息曹师道的怒火,你要即刻准备铲除这个心腹大患……鹰国人方面,我们的国内战争动员兵力在他们之上,只要能够全国一心,再配合苏萨人的强军,将他们赶走并不困难。我不奢求你能够吞下鹰国,但这之后你要在轴心国的阵营里站住脚跟,可以两面三刀,可以不出兵只出力,但一定要游刃有余获得战后最好待遇国之一的地位……”
听着黑默丁一件事一件事的交代。苏克因如同被无数道雷霆劈中,就那么呆立在这个夜空之下,犹如木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