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嚅嚅没出声,程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今天,见到我妈妈……和她的丈夫了。”
妈妈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一句话,既没有痛彻心扉的悔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好像苗苗是让她难堪的存在,低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这话话苗苗说不出口,苏南沈星和顾东阳,骂的一点也不留情面,苗苗却不能骂她,苗奶奶身体还好的时候,一句也没跟苗苗提起过妈妈,在她问的时候,才会告诉她,妈妈去日本工作了,会回来看她的。
可是妈妈唯一回来的一次,是回来离婚的,苗奶奶藏着几封信,那时候写信寄过来都是奢侈的事,更别提照片了,一开始去日本的时候,夫妻两个还寄信,问候苗奶奶的身体,还问苗苗长大一点没有,会不会叫爸爸妈妈了。
苗苗第一声会叫的是奶奶,后来学会了叫妈妈,却没有多少机会当面叫给她听,顾奶奶说苗苗的声音好像黄鹂鸟,奶奶弹琴的时候,她坐在学步车里,自己就会摇摆,说不定以后要当歌星。
学校的汇报演出,苗苗唱的很好,就是胆子小,放不开,她想好要唱给妈妈听,这些小时候的愿望没有一个能实现,原来在她盼望着妈妈能回来的时候,妈妈早已经跟别人组成了家庭,又生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长得这么像她,一定被她珍爱,苗苗十五岁的时候绝对不敢发大人的脾气,只有受宠爱的孩子,才会不讲道理。
程先生听了也很久没说话,他在顾奶奶病床前坐了一刻钟,听了许多苗苗的事,梁安琪女士去世之后,苗苗一直过得灰扑扑的。
这是顾奶奶话,三个字就形容了苗苗的十年,从青春期一直灰扑扑长大到大学,然后才慢慢好一点,她不是不快乐,就因为快乐,所以让人辛酸。
顾奶奶在对苗苗妈妈的看法上,跟大伯娘一致的出奇,骂这个女人连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能抛掉,就为了过好日子。
程先生一直认真听着,从顾奶奶颠三倒四的话里面,勾勒出一个小心翼翼生活的女孩子,顾奶奶一面说一面眼泪水汤汤滴,说小时候会讲话就找妈妈,弄堂里的小孩子都有妈妈,顾东阳肯带牵着苗苗小妹妹,大概也是因为一点同命相怜。
苗苗听见程先生轻轻叹一口气,把声音又放软了三分,说了三个字:“难受吗?”突然之间就忍不住,她抬手捂紧嘴巴,怕自己抽泣出声。
跟着程先生又说了一句:“要是难过,就哭一哭吧。”
苗苗本来还忍着,眼泪夺眶而去,她咬着毛衣袖子不想哭出声来,程先生没把电话挂掉,听见那头突然间没了声息,知道她肯定是哭了,突然之间感觉心口发闷,他知道苗苗没把电话挂掉,想要劝劝她或者哄哄她。
黑狸花本来在吃鱼,听见苗苗哭了,抬起脑袋,舌头伸出来舔舔嘴巴,走过来拿头去蹭苗苗,“喵喵”叫上两声,尾巴尖轻轻去勾苗苗的手,跳到她腿上想要舔她。
苗苗只是一瞬间心里难受,因为受到了安慰,所以更忍不住想哭,很快就又收掉眼泪,揉揉黑狸花的毛,拿袖子擦眼泪,喉咙口哽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用力吸气平复自己,幸好是隔着电话,要是当面哭出来,也太难为情。
没有人让她哭一哭,苏南沈星跟顾东阳都已经很帮她,苏南跟沈星两个更是恨不得拿刀拿枪直接打一架,把苗苗妈妈当作敌人仇人,骂上一百句一千句也不解恨,可是苗苗根本不恨她。
相爱的人彼此不爱了,不必硬为了她勉强生活在一起,爸爸跟妈妈都选择了新生活,苗苗好像是旧日子里留下的伤疤,慢慢就好长好了,不疼了,忘记了。
程先生听见她呼吸平稳下来,这才放下心:“好过点吗?”
苗苗拿纸巾擦擦鼻子:“好一点了。”照样还是不好意思,竟然当着不熟悉的人哭了,她吱吱唔唔想赶紧把电话挂掉,程先生却突然有了谈兴,说道:“我小时候,也不怎么见到我的妈妈。”
程先生的妈妈是个女强人,天南海北各地在飞,把大儿子交给自己的父母,把小儿子交给了程爷爷,程先生说:“她平时连电话都不会打给我,只有圣诞节的时候才会给我买礼物,去年买过的,今年又买一遍,后来干脆交给秘书。”
秘书记录在记事本上,他小时候还以为妈妈真的知道他的喜好了,过节回来吃大餐的时候感谢她,她却一脸的茫然,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送了些什么。
所以她才格外的喜欢褒丽,因为褒丽几乎跟她是一个脾气,程先生为了妈妈的喜欢努力尝试,结果还是分手,在爷爷病床前,妈妈没说什么,一出门就责怪儿子,为什么不继续努力。
只要努力总会喜欢上的,褒丽家里对程家是多么大的支持,如果双方联姻,生意就更好做了,家里的儿子没有一个听她的话,大儿子脾气硬,不肯听她的,小儿子看上去温和,没想到也是一头犟驴,气的她差点维持不住体面,质问他:“我在圣诞晚宴上,已经跟褒丽的妈妈说了春天就给你们办婚礼!”
在外面玩有什么要紧,他也可以在外面玩,以为老大这个傻瓜追求爱情,没想到小儿子从小木呆呆,竟然也去追求这种东西。
程先生听完她的训斥:“我尊重您的想法,但我会坚持自己的行为。”他可以听母亲抱怨斥责,也可以包容她的脾气,但他绝不会由着别人操控,试过一次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程妈妈气的眉毛倒竖,里面程爷爷叫孙子进去,程先生才免于新一轮的战火,他笑眯眯的问起程先生来:“安琪过得好不好?”
程先生这才明白,也许梁安琪是爷爷的初恋,十二岁的小男孩,喜欢上隔壁的姐姐,所以一直记得她的炖的冰糖桂花雪梨。
可能是避重就轻,可能是转移话题,他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梁奶奶有一个孙女。”他看见爷爷的眼神瞬间就明亮起来,拉住他的手,冲他笑眯眯的问:“是伐,是怎么样的孙女?”
程先生难得有一点面红,可能是壁炉烧得太旺,他安慰过爷爷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突然想起了苗苗,这才拍下窗外的雪景发给她,想让她注意身体。
没想到会听见她哭,程先生明白那种盼望和期待,突然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如果可以还会摸摸她的头,让她别伤心。
这么软绵绵的姑娘,怎么就舍得她伤心呢?程先生继续往下说:“她到现在也没歇下来,依旧还是女强人,各地奔波,好像永动机。”亲情只是她繁忙生活中,一点点小小的调剂品。
苗苗很久没说话,她听了程先生说他自己的事,不那么难过了,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妈妈,又生了一个女儿,今年十五岁了。”叫秀子,家里人该是多么爱她。
“那么你见到她了吗?”程先生知道苗苗愿意把人往好的方面去想,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是她的品质,难能可贵。
苗苗摇头:“没有,她没有来。”她不知道该不该跟程先生交流这些,但她想找人倾诉一下:“我的朋友们都说,她是来要东西的。”母亲给予她的东西,可能她想来讨一点利息。
程先生紧皱了眉头,他想到苗苗和善的性格和那双温柔的眼睛,想要叮嘱她,对她的妈妈存一点防备心,可又说不出口来。
没想到苗苗自己开了口,她不是傻瓜,傻瓜也不能自己照顾生活七八年:“我不想把她想的那么坏。”把她想的可恶,也不会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
程先生松一口气,外面的雪越下越密,在房间里听见木柴被火着“噼噼啪啪”炸开的声音,他算一算时间,还要过半个月才能回去,对苗苗说好:“我可能还要麻烦你照顾小黄鱼半个月,每天都打电话,可以吗?”
苗苗轻声轻气:“可以的。”
每天都问一问事情的进展,早知道应该要一个顾东阳的电话,程先生想到顾东阳因为打架在派出所里留下过姓名地址电话,他立马打了一个电话给律师,问他要顾东阳的电话,律师要去派出所问,只好等明天再打电话。
心里明白这已经超出了对朋友的关心,又说服自己,苗苗是梁女士的孙女,于情于理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欺负。
明明苗苗心里都清楚,可他就是觉得她受了欺负,怕她委屈怕她伤心,挂掉电话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很有点不对劲。
程先生没谈过真正的恋爱,他以为跟褒丽的是在谈恋爱了,于是把这归于对故人的情宜,不由自主替苗苗打算,顾东阳办事也有些欠考虑,必要的时候,律师就可以出面,如果他们真的想要什么,不能让她受那样的委屈。
苗苗跟程先生通过电话,心里突然就好受些了,哭过一场心身俱疲,她躺到床上,胃是空的,心也是空的,上一次还能用吃来满足自己,今天却什么也不想吃了,卷着被子睡过去,第二天一早起床秤重,发现自己竟然又轻了五斤!
她以为自己会变重,几天都不敢上秤,吃了鱼喝了咖啡还吃了半包面包,吃的时候快乐,停下嘴立马就后悔,还以为五天的努力白费,没想到会轻这么多,可能人的悲伤特别消耗热量,体重秤上苗苗已经掉到130斤。
这数字让她欢欣,心情终于又好上一点,七日瘦身汤喝了半个月,从明天开始尝试哥本哈根减肥法,明天早上的食谱是一杯黑咖啡和一块方糖,午饭是水煮鸡蛋和番茄菠菜,晚上会有一块牛排,据说按照食谱吃十三天,配合运动能轻十斤,苗苗带着饭盒出门上班的时候,在幸福里的弄堂门口,碰到了田中哲也。
他像一座雕像一样站在那里,看见苗苗经过的时候,走到她面前,九十度的鞠躬,用蹩脚的中文说:“请求你,跟我,见一见秀子。”
苗苗抿住嘴巴,冷淡的看着他:“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