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皱起眉头,对陆梦婷的态度不满意,低头摸摸苗苗的头发,轻声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别去。”
陆梦婷闹到要离婚收场的地步,确实有她自己的问题,可跟苏南跟沈星横插一脚也有原因,苗苗被牵扯在里面,算是尴尬人物,不知道陆梦婷想要说什么,也觉得自己跟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陆梦婷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看苗苗:“认识这么多年,喝一杯咖啡总可以。”算一算也是从小就认识,曾经的曾经还建立过一点友谊,给她一杯咖啡的时间确实可以。
苗苗让程先生先回去,自己跟陆梦婷去街边的小小咖啡店喝咖啡,这家店像是私人新开,年初三已经开始营业,一进门就能闻见烤曲奇的香味。
小店里面全是田园装扮,小圆桌上铺了红方格子桌布,摆着粗陶花瓶,一只花瓶里插一朵鲜花,店主看上去跟苗苗她们差不多大,扎着马尾辫子,穿一条轻松熊的围裙,笑着招呼她们:“今天有现烤的黄油曲奇。”
陆梦婷打量这一间小小的咖啡店,一共只有三张小圆桌,卖咖啡蛋糕和手工饼干,她坐下来,还没点单就说:“顾东阳最喜欢这种装修风格了。”
这么想一想也许因为这个才喜欢的她,那时候的陆梦婷确实也想这样布置家居,当小新娘子,做顾太太。
这种想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了,陆梦婷坐下来就对苗苗开门见山:“我明天的飞机,回日本去。”
苗苗没想到她会走的这么干脆,陆妈妈早就在外面放话,说等肚皮里的孩子生出来,一样要得到钱。
陆梦婷点了一杯黑咖啡,问她:“你喝什么?热牛奶?”苗苗明明只比她小两岁,看起来好像小了一轮,嫩的像是高中生,她把菜单翻一翻问:“一块起司蛋糕,再加一份曲奇饼。”
苗苗皱皱眉头:“你不能喝咖啡。”
陆梦婷怔一怔,抬起头来的时候看着苗苗的目光又有一点不同,合上菜单说:“我把孩子打掉了,无牵无挂一轻。”突然之间无处可去,婚离掉了,房子也不要了,家里呆不下去,只有再加日本去。
苗苗还记得顾东阳问陆梦婷,孩子到底是谁的,听说她打掉了,真的以为是顾东阳的,因为戳穿西洋镜,骗不下去了才要走。
陆梦婷把她的脸色尽收眼底,已经打算要走了,这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有些话不必客气:“我不会为一个男人打两次胎的。”
苗苗说不出话来,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不是顾东阳的孩子,但确实为了顾东阳打过胎,她看着陆梦婷的脸,想不到她怎么肯对自己说这么多话。
店员送上咖啡,陆梦婷往里面放了牛奶放了糖,清咖搅成了泥浆水这才抿一口,还觉得不够甜,又要了两包糖。
她脸色泛黄憔悴,苗苗还记得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有多么漂亮,想劝她不要喝了,去吃点正经东西,陆梦婷放下小勺子,一句比一句弹眼落睛:“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
陆梦婷伸出一根手指头:“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不是希望我长得好看,是他们做梦都想有一间亭子间。”所以她才叫梦婷。
那时候的住宅多么吃紧,几代人住在一起,苗苗已经算是住得宽松了,幸福里的孩子们,有很多就睡在大衣柜里,要么帘子拉一拉,要么门板隔一隔,自己的空间就只有一张床,苗苗去过陆梦婷家里,大家都是这样过,没有什么稀奇。
她以为陆梦婷说的是苗苗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苗奶奶替她隔出来的,反正只有祖孙两个人住,一间隔开成两间,苗苗有自己的写字桌,还有一个矮柜放她喜欢的书籍。
陆梦婷的的妈妈是公交车卖票员,回沪知青能有这个工作已经不容易,她星期天偶尔也会跟着妈妈坐车去卖票,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得羞耻,连头都抬不起来,生怕遇见同学,就是这时候看见苗苗,跟苗奶奶一起,背着大画夹,还要去学钢琴。
陆梦婷的眼神长久的停留在苗苗身上,看她身上的裙子,看她梳的头发,两边拢起一点点,扎在后脑勺上,夹一个小发夹,额前一把齐留海,永远挡住眉毛一点点,出门的时候脚上都要穿皮鞋。
后来知道她爸爸妈妈都在国外,就更加羡慕她,邻居们都讲,苗苗以后是要出国去的,每回看见就多羡慕一点,就是在顾东阳嘴里,她也跟人家不一样。
苗苗从小就学画画学钢琴,跟幸福里每一个小孩都不一样,一帮人去溜旱冰的时候要叫她一起,顾东阳就皱眉头:“苗苗要练琴。”所以不能打扰她,从她窗前过一过,就能看见她拿着画笔。
陆梦婷从苗苗的名字开始羡慕起,这个的名字多么好,听起来就有生气,一听就知道是让人呵护着的,在爱护下长大的,乖乖的怯生生的,很叫人可怜可爱的样子。
顾奶奶那么讨厌她,连门都不要她进,可是听见苗苗的名字立马眉开眼笑,大夏天都要藏一块冰砖给她吃,冰砖泡雪碧,这是陆梦婷去顾家的时候从没有的待遇。
陆梦婷家里日子不如意,就更往外去,跟顾东阳两个,这里的马路哪一条不拿脚丈量过,买一个烘山芋焐手,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偶尔身上有多余的钱去汤面,顾东阳还一定要给她也带一碗。
她抬起眼睛看看苗苗,她大概不知道,一碗面也很不容易,顾东阳跟他奶奶一样,张嘴就是苗苗长苗苗短,说苗苗很可怜,陆梦婷心里不以为意,有什么好可怜的。
那时候的陆梦婷就特别不喜欢苗苗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手臂上带着黑袖章,低着头,好像成了孤儿,进进出出是人都说,小囡作孽。
陆梦婷用小勺子挖了一大口起司蛋糕,她看上去很饿,于是苗苗问她要不要吃点炸鸡,小咖啡店里只提供这样的简单菜品。
陆梦婷厌恶着摇摇头,她吃炸鸡吃到要吐,跟顾东阳刚刚去日本的时候,日子过得很辛苦,吃炸鸡算是荤,两个人等超市便当打折去买,只留下炸鸡便当,早已经冷透,饭粘在一起,鸡皮软塌塌既不香也不脆,撒了太多调味粉,一块就能扒掉半碗饭去。
吃这种东西吃了半年多,好不容易过了语言关,没想考什么学校,先想着去打工,吃一顿好的也好。
陆家没钱支持,顾东阳家里倒是给了钱的,可也有限,姑姑不肯资助,光是语言学校就把顾奶奶的存款掏空,余下只有退休工资,贴补一点是一点,再多就没有了。
哪怕你有情的感天动地,只喝水也不会饱,爱情最需要的还是面包,陆梦婷没出去的时候只想离开家里,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高中毕业妈妈就已经要带她去相亲,郊区化肥厂的小老板,三十来岁的人,在妈妈在眼里是好的不得了的对象。
她羡慕苗苗的第二点,是她没爷娘,干干净净谁也不能做她的主,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苗奶奶还给她留了一套房。
等日子长了长大了,这种羡慕就变了,两个人偶尔回来,苗苗哪里还有小时候的模样,顾东阳看见她差点都没能认出来。
她也早就已经不羡慕了,要想的事情太多,年轻时候追爱情,到她二十七八岁了,才终于下定决心选了面包,谁知道面包也不牢靠。
出了国日子也没能过好,两个人爱的时候太年轻,什么也不懂,以为光凭着爱就能发光发热,可冬天的暖炉夏天的空调,样样都要钱。
有妈不如没妈,回回打电话就是要钱,以为外头都是金砖铺地板,只要弯腰去捡,她补贴多少都不够,消费那么高,别人刷卡分分钟,她要思前想后,顾东阳过简单的日子可以,可她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过的那么算计。
顾东阳当然是爱她的,可是跟他结婚之后呢?孩子都养不起,两人的工资在日本租房子,可能要租一辈子。回到上海也是一样,没地方落脚,干脆找一个有房子的男人。
现在再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跟顾东阳总归是回不去的过去了,爱也爱过的,就是疲了累了,眼前看不见,身后摸不着,人都发虚,不如分开来,各走各的路。
陆梦婷三口两口吃掉蛋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请你把这个交给顾东阳。”分手就算算干净,那时候他怎么也不肯要,人都要走了,总要还干净,以后大概也不会碰面:“里面有十万块钱,算是我还给他奶奶的。”
这么多年也没认她,倒是年年给苗苗准备红包,她把杯子里咖啡喝干净,挑挑眉毛问:“我记得你以前喜欢他的。”
小姑娘的喜欢藏不住,全落进别人眼睛里,陆梦婷那时候还惊讶,少女的心里觉得总有一样压过她,没想到转了一圈回来,谁都跟顾东阳没关系。
苗苗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跟陆梦婷说了保重,她转身就看见程先生站在柜台前,店员递出来一包黄油饼干:“现烤的,我们用的都是动物黄油。”
苗苗眨眨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买曲奇。”程先生拉住苗苗的手过马路,一面走一面不高兴,原来她小时候喜欢顾东阳,程先生笑不出,闷了半天问她:“你以前喜欢顾东阳?”
苗苗倒很大方,过去十年多了,还有什么好不承认的,她还在想陆梦婷的事,细茸茸的眉毛皱一皱,程先生更加不高兴,知道是过去的事了,心里还是不适意。
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可就是吊在心里,想想看小时候的苗苗,刚刚懂得喜欢人的时候,喜欢了顾东阳,怪不得跟他这么随意。
苗苗被程先生拉着手回到二十九号,黄油曲奇还没放到桌上,就被他抱起来亲,苗苗猝不及防被他抱在怀里“哎哟”一声叫出来,程先生亲了两口:“我不高兴。”
苗苗终于反应过来,程先生为了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喜欢的人不高兴,于是她也不高兴了,伸手打他一下:“那你还有红大衣,你还给她写信!”
被抓住尾巴的程先生张口想要解释,苗苗推开他,不让他亲,发起脾气来:“我也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