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胥晷心底泛起一股凉意。
面前的人明显不正常, 她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对方按住了肩膀,整个人被迫钉在了原地。
年轻人那双黑色的眼睛正盯着她。
卫胥晷没做出闪躲的姿态——她仍然保留着一些应对危机的本能, 知道一旦表现得过于紧绷, 对方就有可能会攻击自己。
年轻人的目光有些偏移,从卫胥晷身上,逐渐移动到了旁边一点,然后像是在读着什么,喃喃:“精神值,轻度疯狂……”然后道, “黑色的方框, ‘的注视’——那是谁的注视?”
卫胥晷听着对方的自言自语,压根没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只是越发确定面前人是一个疯子, 她试探询问:“你在看什么?”
年轻人顿了下,骤然收回目光, 微微摇头, 十分有掩耳盗铃精神地在用肢体语言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
卫胥晷继续试探:“那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
在骤然降临的死寂中, 卫胥晷敏锐地察觉了一件事。
对方不愿意被发现不对劲,自己说了绝不该出口的话。
面前年轻人像是被什么惊动了似的, 轻轻抬起了眼, 目中顿时掠起一抹刀锋般的冷硬,眼眶中的浓黑开始剧烈翻滚, 仿佛下一秒就要流淌下来。
卫胥晷感觉心脏被攥紧, 浑身的血液都因此凝固。
她面对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场天灾。
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人明明只是流露出了一点犹豫不决的敌意, 却直接唤起了卫胥晷心中对于危险的所有想象。
就在卫胥晷忍不住要喊姑母来救命的时候,那名年轻人忽然身形轻晃,居然毫无预兆地合上双眼,然后平静地倒进了沙发里,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劫后余生的卫胥晷松了口气,她看着年轻人,并不为对方的状况感到奇怪。
人会苏醒,自然也会睡着。
清醒与睡眠都是正常状态。
方才危机带来的刺激尚未完全消失,卫胥晷感觉自己的血管正在激烈地跳动,脑海中无端浮出了一些零星的碎片。
她此前一直跟姑母住在一起,在记忆中,姑母也会在靠近自己的时候,突然间睡过去。
卫胥晷慢慢往后退,想要拉开与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厨房门口。
卫衡站在厨房门口,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隐在走廊尽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已经睡着了……我带她去休息。”
不知为何,卫胥晷的胳膊颤了一下,她想要握住姑母的手腕,阻拦对方的动作。
然而在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卫胥晷的身形又再度陷入凝滞之中。
她看到卫衡的手……姑母的手,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骨头、血管、肌肉随意地绞在一起,用人皮漫不经心地裹住,空隙中填充上脂肪,因为填得太满,脂肪直接从皮与肉的间隙中流淌出来,每次活动都会引起肢体不规则的扭曲。
正在往外流淌填充物的姑母已经移动到了客厅里,并准备用这样的手,把沙发上的年轻人拽起来。
卫胥晷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跟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两个不互相干的部分,她听见自己正在提出抗议:“我不要留下这个人。”
身前的姑母没有情绪地看了自己一眼。
刹那间,卫胥晷只觉毛骨悚然,她花了好几秒功夫,才想明白自己悚然的源头——姑母的面孔明明是朝着自己斜前方的,眼珠却转到了发鬓与脸颊的交界处。
卫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带她去休息。”
听见姑母的话,卫胥晷脑海中莫名跳出了一个词语,“倒带”。
即使面对同一个问题,人类也并不会永远给出同样的反馈。
那些东西要是觉得触发的反应不符合预计的话,就会重复之前的行为,让事件回滚到发生之前。
杂乱的思绪出现又消逝,卫胥晷感觉汗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血管的跳动越来越强烈,数不清的思绪在心中此起彼伏。
就在姑母长且弯曲的手指即将碰到年轻人的前一刻,一只手握住了姑母的手腕。
那只手的颜色像是白垩,一端牢牢箍住卫衡,另一端则联系着沙发上年轻人的身体。
——那个已经睡着的年轻人,此刻居然是睁着眼睛的。
卫胥晷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莫名挤成了一团,然后猝然碎裂开来,导致她脑中的所有想法,都出现了奇怪的断续与偏移。
年轻人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卫衡——
“……”
卫胥晷后退一步,停下了想要救援的打算。
眼中的画面告诉她,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姑母身上。
“卫衡”的躯体已经不再像是人类,描绘着人类五官的外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白色的脂肪不断从皮囊的裂缝中往外流,黏腻模糊的怪异声响从口器中持续溢出。
那不是一种变化,“卫衡”并不是因为被抓住,才突然变成了眼前的模样……直到此刻,卫胥晷才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慈祥的中年女人,一直以来,跟她相依为命住在木屋里的,就是面前的怪物。
卫胥晷瞧着那个抓住了“卫衡”的年轻人,她张了张嘴,好像要喊出对方的名字,然而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阻止了自己,让她无法理解面前年轻人的存在。
年轻人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不要着急。”
祂转头去看那个怪物,深海般浓黑黑色的目光中,“卫衡”慢慢融化,皮囊、脂肪、血肉都逐渐褪去原先的色彩,最后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滩果冻状的胶质。
卫胥晷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幸好水桶还没装满。
年轻人忽然开口:“我并不能一直在。”
听到这句话,卫胥晷心中泛起一股怪异至极的感受,明明对方就站在前方,自己却无法判断出这道声音的来源。
耳边隐隐响起了飞蛾振翅般的嗡鸣,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飞虫,蚕食着卫胥晷的理智。
年轻人思考了一会,下了结论:“这样不行,我得先带走你的疯狂……之后你可以尝试用自己的能力,看能不能让我醒来。”
木屋的天花板已经变得很旧了。
程亭羽睁开双眼时,脑海中闪过的就是这么一个念头。
她明明是坐在沙发上睡着的,如今却躺在了地板上。
之前说要去倒茶的中年女人还没回来,让人怀疑她是打算从种植茶水开始准备招待客人的饮料,而那个名字上没有引号的卫胥晷正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卫胥晷:“你现在觉得……”她似乎是想问问情况,一语未尽,立刻转了话头,“你现在一定感觉特别糟糕,时刻徘徊在失去理智的边缘。”
程亭羽扫了面前这个说话直白的女孩子一眼。
卫胥晷身边那些文字还在,只是产生了一些变化,之前的“轻度疯狂”已经消失,“特殊状态”后面则多了一个“[被动清醒]”。
程亭羽压低了声音,有效防止了自己的话在这个只有两个活人的房子里意外泄露:“你是怎么拿掉那些字的?”
卫胥晷的表情更复杂了,踌躇片刻才道:“你……别留在这里,不要好好休息,身体保持疲惫,运势持续降低,精神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永远疑神疑鬼。”说完后,她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有没有忘掉什么?”
程亭羽老实摇头:“没有,你aoe的非常全面。”
虽然对方说了不让她留下,不过也没真的动手把自己赶走,而且不知为何,程亭羽心中这股想走的情绪,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强烈起来。
卫胥晷同样坐在沙发上没离开,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安静,偶尔在边上冷言冷语两句,不止diss别人,也不忘diss自己,不过每次都只会说几句话,随即便陷入沉默。
程亭羽注意到对方嗓子不大好,于是将盛满果冻的水桶提了过来:“是不是口渴,要不要吃点果冻?”
卫胥晷在那只水桶进入视线之前,就调转了目光,然后冷冷道:“……你才吃果冻。”
程亭羽:“我不能吃,里面装的是我的同事。”
说到“同事”两个字的时候,程亭羽又露出了思考的神情,卫胥晷立刻开口进行打断:“你有同事,你要上班,你不能旷工。”
她说得很有道理,句句都符合职场的基本规则,程亭羽一听之下,立刻觉得待在外头摸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程亭羽忽然道:“你的数字。”
卫胥晷:“什么?”
她能感觉到,对方目光所聚焦的地方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边上一点。
程亭羽简单道:“精神值,数字在减少。”
“……”
对方的提醒非常及时。
轻度疯狂的卫胥晷觉得一切正常,但等理智回笼后,她才察觉到生活里种种不对劲的地方,并且理解了自己境况的险恶。
因为某些缘故,哪怕什么都不做,人类的理智也会逐渐减少。
那种减少被合理化了,要是无人提醒,卫胥晷还会逐渐陷入到之前梦游般的状态里。
卫胥晷:“你如果发现数字太低——”
她还没把话说完,程亭羽就再度摇头,继续用肢体语言表示她刚刚什么都没看。
“……”
卫胥晷深呼吸,然后才道:“对,你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发现我的数字太低,更不会在发现后将情况及时告诉我。”
新的陈述让打算掩藏自身异样的程亭羽十分满意,她轻轻颔首,表达了对卫胥晷的赞许:“你说得对。”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邻居,又曾一起下过副本,加上很多时候,程亭羽并不会掩藏自己的能力特质——自欺欺人式的摇头不算——导致卫胥晷心中也渐渐产生了对方可能不是一个血肉型能力者的猜测。
方才那种明显的阅读姿态让卫胥晷发现,程亭羽是一个密瞳,而且是一个能读出旁人状态的密瞳,对方可以依靠某种方式,暂时性地重新得到理智,但那种情况无法持续太久,而且卫胥晷的直觉告诉她,频繁切换状态对邻居而言不是好事。
卫胥晷回想着见面以来,程亭羽的所有表现。
程亭羽曾说过,之前的怪物是一个人,卫胥晷也是一个人,但是房子里只有一个人。
卫胥晷很快明白了缘由,被疯狂笼罩的程亭羽无法理解怪物与人类的差别,但她能对两者进行有效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