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鼻是权力斗争的失败者。
在母亲去世时它没能战胜自己的姐妹,此后多年一直受到弹压。又因为它性格孤僻、脾气残暴,根本没有联合其他母狼推翻现任阿尔法的可能,交配权自然是天上浮云。
所幸它生活在广袤的森林中而不是有限的围栏里,即使在狼群内找不到繁衍后代的机会,也可以脱离狼群到其他地方去碰碰运气。
三岁那年春天,十字鼻远走他乡。
历经一年半的流浪时光,它遇到了六个狼群和许多独狼,可终究没有碰到合适的配偶,无法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只能踏上返乡之路。
阿尔法母狼还认得这个姐妹,知道它捕猎能力不俗,对待狼崽也不算粗暴,只是在繁殖季节喜欢蠢蠢欲动,便张开怀抱接纳了它。
这一年十字鼻成为了贝塔狼。
以家庭为单位的野外狼群并不是人们臆想中的令行禁止的军队,但它们的确有着牢固的社会结构,并依托这个结构抱团生存、发展壮大。
在这个社会结构之中,管理者的性格对狼群风格的塑造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
如果一个狼群的高级成员更接近独裁者,那么这个狼群就可能被培养出一种不近人情的严苛风范,强调等级和服从;
相反,如果一个狼群的高级成员在威严之余不乏慈爱,那么这个狼群就可能呈现出一种相亲相爱大家庭的模式,甚至在玩耍中模糊掉彼此的等级。
过去狼群处于这两者之间。
十字鼻成为贝塔后狼群的改变立竿见影。
一有机会它就要教训普通成员,不是咆哮就是压迫和啃咬,导致其他母狼别说是跟它联合在繁殖季节搞事,平时看到它都想躲着走,严重了还要一起反抗,或者向阿尔法求助。
底下有冲突,又不影响捕猎和一致对外,母狼王乐得轻松,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了这种纵容,十字鼻就越发残暴。
因此当安澜坚定阵地、昂首挺胸、露出牙刀的时候,它先是不可置信地停顿了片刻,然后尾巴僵直,背毛炸起,眼睛暴突。
十字鼻死死地盯着她的脖子。
咆哮声在喉咙里滚过来滚过去,它岔开前腿站在原地,似乎想就这么把目光化为真实存在的尖刺,穿过皮毛直刺内里。
安澜等待着。
像风暴来临前放下船锚的巨轮。
她没有等待太久。
这头六岁母狼就像一阵狂风一样扑向了胆敢挑战等级制度的欧米伽,张口就往脖子和肩胛的连接处咬来。安澜早有准备,往后一闪,就让这一下咬在了空处。
没能一击见血让十字鼻更加暴躁,它用后腿支撑着人立而起,想要把前腿按到安澜背上,从而形成一个高等级对低等级特有的宣告地位的压制动作。
倘若低等级平静地接受,然后再用舔舐俯首等方式示好,一场风波可能就这么过去了,顶多是被咬两下,但安澜可不会让它称心如意。
几乎在十字鼻跳起来的同时,她迅速扭转身体,同样人立起来。
两头灰狼在空中重重地碰撞,然后落到地面上,牙刀对着牙刀,肩膀顶着肩膀,尾巴拍着尾巴,吼叫声如滚雷一般隆隆作响,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谁,相互威胁、试探、寻找时机。
犬科动物在战斗时常常会有这种姿态。
它们像关系亲密的兄弟姐妹般贴在一起,脑袋抬起的高度相当,前爪挪动的方向相同,有时连龇牙咧嘴的程度都相差无几。
这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
任何一方心神恍惚、露出疲态或者怯意,另一方就会像闪电一样发动进攻,而另一方若是毫无准备,则必然会陷入被动,不得不咽下苦果。
因为有长时间的对峙阶段,战斗经验比纸面实力往往更加重要,只要达不到碾压,经验老到的个体总是会胜出,这也是大黑狼挑战公狼王失败的原因之一。
面对六岁龄的十字鼻,安澜本该处于下风。
但她毕竟不是一头真正的两岁狼,而是一个看过无数视频资料的研究者,是在同类战斗中搏杀出来的母狮首领,是击退过整个狼群的老虎女王。
她并不畏惧博弈。
因此在十字鼻终于按捺不住、甩动脖子进行撕咬时,安澜先是朝外一避,然后向下一沉,牙刀直直切入对方抬起来的前腿,拉开了一条皮肉翻飞的切痕。
这一下实打实地见了血。
十字鼻母狼也不是善茬,它连吱都没吱一声就继续追击,好像被划开腿的根本不是它本人一样。
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狼牙轻而易举地朝着后颈咬合,安澜非常有经验地前爪用力向后一退,让过了要害,只让对手叼住了侧颈上的皮毛。
北美灰狼体型庞大,现在又正值冬季,每头狼身上都披着厚厚的冬毛,只要不犯蠢,想被结实锁住喉咙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许多猛兽都有着非常松弛的颈部皮肤,使得它们在被咬住颈皮时还能扭过头来进行强有力的反击,不至于一被咬上就动弹不得。
十字鼻越是像狗咬拖把疯狂甩头,越是把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她跟前。
安澜毫不在意这点肉体上的疼痛,撑起身体用一条前腿抱住它的肩胛,张嘴就也咬住了侧颈,跟它对着甩头撕扯狼皮。
双方的牙齿离动脉和气管都还有十万八千里,这种撕扯不过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蛮横和凶狠,端看哪一方会心生动摇、败下阵来。
为了造成更严重的伤害,十字鼻不得不松开嘴巴、再次咬向更深处的地方,几乎同一时刻,安澜也放开了它,调整面向。
这回两头母狼都没能咬住脖子。
十字鼻咬住了安澜肩胛上的狼皮,安澜则抬高脑袋咬住了它的脸颊。双方都人立起来,后腿向前用力,前腿抱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有那么几个瞬间,十字鼻仗着体重优势险些把她扳倒在地,可安澜顽强地撑住了,就像撑住一座倾塌下来的大山。
再坚持一会儿,安澜告诉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用最快的方式去证明她已经改变了,而这种改变需要得到其他成员的认可。
撕咬着,抓扯着,争斗进入了僵持阶段。
就在这时,一直在观望的阿尔法狼忽然嗥叫起来,紧随其后,灰狼一头接着一头开始了嗥叫,它们音色各异,却表达了一个很明确的要求——
阿尔法狼已经做出了决定。
尽管它是雄性狼王,而非雌性狼王,但作为处于最核心地位的一对配偶,作为这个狼群得以存在和兴旺发达的基石,作为一个同伴,作为一个父亲,它要求正在发生冲突的家庭成员停止纷争,表现出尊重和聆听。
安澜立刻放开了十字鼻。
进食完毕的灰狼们围拢过来,让后者松开也不是,不松开也不是。十字鼻如果是个人类,此时此刻估计已经气得要吐出一口血来。
它明白自己失败了。
不是在战场上失败了,而是在战场之外失败了。
阿尔法和其他成员认可了欧米伽狼在性格上的转变,也认可了她作为同伴的价值,它们接纳了她,又把她纳入了家族内圈,使她摆脱了边缘狼的不利地位。
而作为一个被完全接纳了的家庭成员,她完全有资格站在猎物边上和其他灰狼一起进食,这是阿尔法狼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贝塔狼无权要求她离开。
安澜用力一挣,把自己从十字鼻口中挣脱出来,后者在狼群的包围下进行了不怎么激烈的抗争,最后沉默下来,用冰冷的视线目送她走到鹿肉边上。
宽耳母狼非常友善地顶了顶她的脑袋。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隔膜从空气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