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阿斯玛带着实习雇员理查德走进软放归区,预备去检查围栏。这是新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大象,所以她并没有安排什么复杂的工作。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空气中飘着点湿漉漉的草腥味,雾气萦绕在树林里,将无花果树的枝叶尽数淹没,椋鸟的歌声都变得凝稠。在猴群被卡拉象群驱离之后,达拉加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宁静。
阿斯玛和理查德在水塘边上发现了二代象群。
十几头小象散落在泥滩附近,其中一些正在往背上浇泼泥浆,另一些则在撕扯灌木,把枝条丢得到处都是。头象达达和小公象曼苏尔站在距离小径较近的地方,听到脚步声,它们齐齐转身,却没有接近保育员,而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得不说,这有点反常。
阿斯玛感觉心头一跳,抓着胶带的手忍不住握紧,但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向理查德发出了提高警戒、可能有危险的信号。
一些人可能会说她对大象的信任是盲目的,但她是营地里照顾二代象群时间最长的保育员,也是最了解它们的保育员。
如果软放归区里有东西会伤害到她,达达绝不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无论它和曼苏尔在担心什么,要么是它们相信这个问题最终能够得到解决,要么是问题根本不会发生在软放归区以内。
二十分钟之后,她直面了问题。
字面意义上的。
就在她奋力往木栅栏上缠胶布的时候,理查德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不见。阿斯玛察觉有异,伸手擦了擦汗,扭头查看情况,却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左侧围栏,脸色白得可怕,像是刷了一层石灰。
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阿斯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顺着理查德的视线向左侧看去,立刻感觉自己的下巴也绷紧了——在围栏外的雾海当中,几个庞然大物若隐若现,简直如同恐怖游戏里才会有的灰色怪兽。
椋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歌唱,取而代之的是树枝被踩断的噼啪声,然后,雾气流动起来,仿若移动的山峦,一头让人望而生畏的野象从中显形,不耐烦地、甚至可以说是轻蔑地扫了一眼阻挡在它和人类中间的铁网,垂下脑袋。
那是大象进攻前的姿态。
“退后!”阿斯玛咬紧牙关。
她的声音淹没在了碎石般的撞击声里。
围网剧烈地抖动起来,好像下一秒钟就会被击破,用于固定铁网的桩子在这不可匹敌的力量当中疯了似的摇晃,让人担心它们会不会像软木塞那样从酒瓶里弹出。理查德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在这撞击中褪去了。他看起来几乎像个死人。
诚实点说,阿斯玛不能责备这个年轻人。
正在撞击围网的野象很显然有着明确的目标,也有着强烈的决心,从现身起就一直死死盯着最近的人类,半秒钟也不曾移开视线,和它相比,阿涅克亚都只能用“脾气不好”来形容。
在发现自己无法轻易撞开围网后,这头野象改变策略,开始使劲地往里挤压,同样在这么做的还有它带来的几名同伴。面对数头野象的冲击行为,围网不堪重负地悲鸣着,毫无疑问:如果不采取措施,这一整排围栏都会在重压底下坍塌。
危机当前,阿斯玛的思路却越发清晰。
上回阿涅克亚冲击围栏时,小象们并没有后退,而是向成年野象寻求帮助,后者也的确拦下了发狂的母象,可是这一次达达却带着象群躲在水塘附近,不愿露面,这只能引向一个结论——它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同这些“访客”进行交流。
……不能再犹豫了!
阿斯玛滑开手机屏幕,点开了远程控制系统。
由于不确定其他区域还有没有雇员在围网边上作业,她只拨动了软放归区的电流开关。数秒钟后,整个金属围网都在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轻微嗡响,并立即对同它接触的野象们造成了打击。
尽管在安装完毕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营地花了大价钱引入的安保措施果然收效显著,伴随着痛苦的嘶嚎声,几头野象先后远离了铁网,在外围用象鼻小心试探,只有最早出现的那头野象仍然不愿放弃,眼睛还钻在人类身上。
阿斯玛拉着理查德继续后退,一旦退进树林当中,她就开始狂奔,全然无视理查德关于自己“腿软”的抗议。事实上,她一生当中从未跑得像今天那么快过,因为她非常清楚今天是营地的物资日,至少两队人在大门那里搬运补给。
在过道里,阿斯玛撞上了抱着笔记本的李。
“怎么回事?”一看到她,他就叫了起来,“我收到了推送信息,你怎么把软放归区的电网打开了?是有有狮子过来了吗?”
“大象!在围栏外面!”阿斯玛回答。
李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情况的严峻程度。
个保育员和后来从办公区奔出来的威尔一起朝着大门跑去,阿斯玛的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震动,提示着一个又一个区域的恢复供电。为此,他们不得不远离围栏,生怕会在如此急切的跑动中失去平衡,撞上这些能够电退大象的建筑。
在大门附近,他们看到了两个向导,其中一个提着把猎象枪。威尔冲他们点了点头,阿斯玛却皱起眉头,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看着对方将子弹上膛,枪口稳稳地对准了外面的土路。
事后回想起来,这无奈之举也是万幸之举。
不知道是没接到电话,还是想在大象过来之前先钻进营地,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出现,拨开雾气,卷起烟尘,越来越近。威尔拼命挥手,露皮塔不断地拨着电话,但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效。
就在汽车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软放归区那头的树林忽然一静,旋即,头野象气势汹汹地朝着土路冲了过来,像脱轨的火车一样快,可能比脱轨的火车还要快,几步就冲到了汽车边上。
沐浴着人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为首的野象一头撞在了汽车侧面,当即在车门上撞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阿斯玛几乎能听到金属扭曲时发出的尖叫声。还没等她骂出一句什么,这头母象又把脑袋往前用力一推,仿佛汽车根本没有重量似的,将靠它最近的车轮直接推得悬了空。
“象牙……象牙……”理查德指着前方,完全被那两根已经埋进车身的长牙吓傻了。他并不是在场最不济的,阿斯玛余光看到一个雇员在圈舍外面摔了个跟头,显然是在关门的时候吓软了腿。
下一秒钟,被所有人注视着的汽车迎来了终结。
只是一个甩头,将象牙松抽脱;一个低头,将脑袋顶在已然凹陷的车身上;一个前推,后腿用力蹬住地面,整辆车就向侧面翻倒,一个麻袋摔在土路上,绳结被震开,露出了里面装着的水果,有的摔得粉碎,有的骨碌碌地滚到了土路上。
然后,野象往后面退了一点。
“见鬼!”威尔狂叫起来,也不管声音能不能穿透雾气,“快从汽车里出来!快点!快!别傻待着了!它要把汽车踩瘪!”
阿斯玛非常清楚,车里的人只有几秒钟时间来逃跑,在如此近距离还随时会有人出现的情况下,向导实际上不敢随便开枪,生怕一枪打到人身上,或者让倒下来的大象整个压到汽车上,把原本或许还能从施虐中存活下来的人压得粉碎。
但向导仍然做出了自己的努力——他向着后方开了一枪,土石飞溅,成功把另一头正在靠近的野象拦在了后面,没有立刻对汽车造成威胁。
旋即,两个人从车窗里爬了出来,以一种对人类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了大门,一边跑,一边疯狂地叫喊着些“救命”之类的话。
在他们背后,怒不可遏的野象张开耳朵,扬起鼻子,目标明确地追向了正在逃跑的人类,刚才被子弹吓退的野象也匆匆赶到,一脚就踩瘪了面前毫无意义的金属片,像揉搓纸团一样,把可以承受撞击的钢架拧成了支离破碎的废铁。
阿斯玛以前不太信人在危急关头可以抬起汽车,但她今天有点信了——不知怎么的,头一辆车里的两个雇员竟然能在大象的追击下及时冲进大门,而后一辆车更是做了一个仿佛从《速度与激情》片场里拷贝出来的躲避姿势,歪歪扭扭地跟着冲了进来。
威尔和李扑上去,像超人一样关上了大门,露皮塔旋即将铁网恢复供电,喘着粗气的野象一看到铁网,条件反射性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瞬间,阿斯玛对自己的老同事们肃然起敬。
这天晚些时候,达拉加营地的雇员们站在生活区里,隔着窗户敬畏地看着铁网外的野象群。它们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伸出象鼻试探,但总会败在电流之下,最后只能将怒火全部发泄在了汽车身上,把它们踩成了两张薄饼。
不可能放任它们在这里活动,也不可能把这些已然被鉴别出身份的野象直接击毙,为了保护往来车辆,基普加各夫妇不得不暂时关闭访问渠道,把达拉加营地变成了通电的围城。但这些访问者可以选择避开,生活在营地里的人却必须面对。
他们是野象保护者。
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想出一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