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六个月。
安澜在“挨打-被护-挨打”的无限循环中长成了一只体格健壮、毛发光亮、就是伤疤多了点的亚成年,也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在不同政治联盟之间读作周旋写作苟命的生存智慧。
半年时间足够改变一次氏族的格局。
一些成员死去,一些新生命诞生,一些政治联盟遭到削弱,一些政治联盟异军突起……但在所有变化当中,还要数顶层的变化最能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和普通成员的生活质量最息息相关。
黑鬃联盟在雨季初期回到了公共巢穴,此后数月一直奔走在猎场和巢穴之间,为刚出生不久的两只幼崽保驾护航。
它们的回归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活跃在巢区的成年雌性数量增加,使得其他政治联盟也不得不向巢区回撤,以防自家幼崽在冲突当中遭殃;而那些年龄足够的半大幼崽则开始远离巢穴,宁愿单独游荡也不想待在漩涡中心。
漩涡——指围绕王座展开的明争暗斗。
王室小团体留下的四只雌性斑鬣狗都进入了成年期,在给统治者联盟注入一针强心剂的同时也为女王下一窝幼崽的安全蒙上了一层阴影。
黑鬃联盟的出现本来可以让有些剑拔弩张的女王和公主握手言和、一致对外,然而黑鬃斑鬣狗不愧为全氏族最能屈能伸的“政客”。为了保护新生儿,它先是向女王低了头,旋即对着曾经围杀过的公主表演毕恭毕敬的戏码,把这对心思各异的王室母女架得浑身难受、骨鲠在喉。
一时间,巢区暗流涌动。
一方想要绝对强权,一方想要猥琐发育,一方想要崭露头角,三方相互纠缠了半个月,最后竟然维持在了一个诡异的平衡点,让低位者们大受震撼,捡瓜的捡瓜,捡下巴的捡下巴。
安澜倒是松了一口气。
高位者互相牵制是好事中的好事,有事情要烦心,它们就没空来找她的麻烦,正好可以给她一段时间去锤炼对掠食者来说最重要的狩猎技巧。
斑鬣狗和狮子的狩猎教学是不同的。
母狮对幼崽的狩猎课程有非常明确的规划,会循序渐进地活捉猎物回来供它们练习,但雌性斑鬣狗却很少这样做,应该说,很少有条件这样做。
斑鬣狗幼崽从小到大摄入的所有狩猎知识几乎都是通过观察和模仿得到的,有时是从母亲那里,有时是从母亲的盟友和亲戚那里,有时是从血脉关系淡薄的狩猎队那里。
不同氏族成员在狩猎技巧上存在强度和方向的天壤之别,跟着它们模仿学习的亚成年最后练出来的技能当然也存在天壤之别。
举例说明——
团猎其实是政治联盟的游戏。
地位高的成员拥有更多近亲可以作为狩猎队员,除非需要应付体型更大的猎物,否则像统治者联盟、黑鬃联盟、三角联盟那样的大联盟自己就可以拉起来一支得用的狩猎队,随便喊喊还会有更多同伴加入其中。
地位低的成员缺乏盟友的支持,迫于生计,它们只能将更多精力花在磨炼独猎技巧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母亲参与团猎时总是表现得那么让人难以直视、和同伴的默契几乎为零。
安澜小时候经常追在狩猎队背后观察,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出身很低,想成为任何一支狩猎队的常驻成员都是千难万难,从经济实用的角度来说,还是在独猎上深造比较好。
那么问题来了:
同样都是模仿,为什么不去模仿更强的猎手呢?
本氏族中要评狩猎小能手安澜可以轻松数出十几只,但如果要评出最强猎手,从高位者到低位者大概都会把目光放在其中一只雌性身上——七岁的“坏女孩”。
坏女孩是少数几只可以被观光客认出的“明星”斑鬣狗之一,保护区之所以给出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在出生后不久就杀死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两个姐妹,并在此后四个月里陆陆续续咬死、咬伤了五只同龄幼崽。
然而这还不是坏女孩最辉煌的战绩。
在三岁的一次抢食当中,坏女孩联合同伴杀死了自己的亲姨妈;四岁经历女王换届,混乱使它如虎添翼,又在浑水摸鱼当中杀死了另外两名氏族成员,论单体作战能力可以在本氏族中排到前三位,只输给过女王,和黑鬃斑鬣狗的几次争斗都以双方各退一步告终。
除了战斗领域,坏女孩在狩猎领域有着非常震撼人心的击杀记录,据母亲描述,它曾经单枪匹马杀死过成年公疣猪和非洲大羚羊,甚至还拖倒过一头老年斑马,堪称毫无短板的满点战士。
观察学着们曾经很看好它冲击女王的宝冠,但坏女孩的脾气实在太过凶暴,动不动就制造流血惨案,咬个尾巴耳朵是常态,开膛破肚也不稀奇,有一次还把人家的眼睛都给挖出来了,属实很难拉拢人心,因此和王座自始无缘。
不过它地位也不低就是了。
斑鬣狗吃完饭就会呼唤在近处的氏族成员过来分享食物,其他高位者多多少少都有蹭饭的经历,而且蹭饭的次数还很多,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虽然不支持它当女王,但该有的尊重、拉拢都有,只是它自己偏好单独行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有些族人做饭糊锅。
安澜对这位金牌猎手神往已久,可惜从前年纪小,体型、速度、耐力都有点低,十个她都不够人家一个追,偷师不成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折进去,所以迟迟不敢行动。
现在各项指标都上来了,年岁也到了,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去试试水,便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跟在人家背后单方面“拜师”。
那天坏女孩是从公共巢穴出发的。
正值雨季,整个领地里到处散布着猎物资源点,离开巢穴还没有几里地,坏女孩就放慢速度,眼睛盯上了前方草场正在进食的角马大群。
安澜站在后方看得很清楚,它最先确定的目标应该是距离最近的一只幼崽,然而幼崽的母亲很警醒,即使没有发现掠食者的踪迹,它仍然跟随直觉把孩子带进了大群中央。
失去目标的踪迹,坏女孩也不失望,只是站在原地抖了抖耳朵,脑袋转过来、转过去,好像在自助餐厅里随意挑选菜品,没过多久就又选定了一只老态尽显的老年个体。
然后——战斗发生了。
坏女孩的出击并不快,甚至还有点慢条斯理。
安澜看多了大猫的伏击和奔袭,此刻看到斑鬣狗的进攻态节奏不住微微一愣,但狩猎经验摆在这里,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光明正大有一个很好的缘由:成年角马对单只斑鬣狗的恐惧感明显小于对单只狮子的恐惧感。
尽管一些角马像被风吹动的沙丘一样朝着远方奔逃,但它们中的多数都只跑出了十几二十步,那只被选中的目标更是连逃都没有逃,调转方向就把脑袋上的角朝着袭击者顶来。
坏女孩没有选择和角马正面对攻,它绕了一个小圈试图绕到角马身后,避开那对还算有攻击力的大角。当猎物转过来再次面对它时,它前爪用力,迅速调转方向,又往另一侧绕了过去。
双方在草场上周旋数圈,角马或许是得意于对手的“无能为力”,或许是绕得有些晕头转向,原本无懈可击的防御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细微的漏洞。
留出的进攻空间大约只有不到一秒钟,然而就是在这不到一秒钟的空隙里,坏女孩向前猛地一个跳扑,张口就锁住了猎物的肚腹。
这一口实在非常凶狠,配合斑鬣狗可怖的咬合力和那壮到跟脑袋一样粗的脖颈,瞬间就把还想绕圈的角马拖得失去平衡,跌跌撞撞跪倒在地。
眼看猎物倒地,坏女孩没有松口,而是不慌不忙地活动脑袋,先是一撕,再是一扯,角马还在尝试再次起身,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肚肠就已经从破口里流了出来,血糊糊地拖在了草地上。
这个等级的伤口基本回天乏术。
一套动作下来算算时间只过去了四十几秒,安澜还没开始复盘跑动和出击的节奏,坏女孩都已经在就着喷射的血液扩大战果、狼吞虎咽了。
吃着吃着,它忽然身形一顿,朝这个方向投来险恶的一瞥,尾巴高高地翘起,落下的毛发像一朵散开的烟花。那张被涂红的脸看起来比往日还要恐怖,别说是亚成年,就是那些壮年雌性看了都要掂量掂量上去抢食会不会招致凶猛的回击。
安澜当然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她学到了许多宝贵知识,但最宝贵的一定是黑鬃斑鬣狗那柔软的身段。
面对凶相毕露的坏女孩,安澜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背起耳朵,摆出一副完全没有要靠近的意思。等到对方吃饱喝足开始礼节性地召唤同伴时,她才小心翼翼地前进几步,一边走一边观察对方的动向,确保对方没有要进攻的意思,才毕恭毕敬地上前表达臣服。
狩猎成功又吃了一顿热饭,坏女孩大概是真的心情不错,罕见地接受了这份臣服之意。
地上的角马肚皮敞开,内脏和肉都被剐掉了一大部分,但竟然还在蹬腿。鼻子里嗅到的都是肉的香味,想着反正一会儿也会有其他氏族成员过来干饭,而且今天一系列试探受到的结果都还算不错,不试白不试,安澜重心靠后,时刻做好跑路的准备,动作幅度轻微地往猎物那里伸了伸脖子。
事实证明她的谨慎是正确的。
作为一个靠实力打出来的高位者,一头凶暴的野兽,坏女孩面对低位者向来随心所欲,更别提面对像安澜这样被长期针对的低位者了。过去它也数次参与过对她的“生死追击”游戏,此刻能容忍她靠近、捡一口残羹冷炙都是优待,赶在其他成员跟前分享猎物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坏女孩龇出了尖利的牙刀。
安澜凭借娴熟的跑路技巧迅速后退,这才避开了被开几个洞、剜几块肉的悲惨结局。
一直等到数名距离较近的氏族成员跑到击杀现场,大快朵颐,把皮毛和肉块碎屑扯得到处都是,她才捡到机会叼走了几块边边角角,但苍蝇再小也是肉,而且还是计划之外的肉,就算边上几只斑鬣狗小动作很多,最后更是发展成追逐场面,她跑起来时仍然很高兴——
偷师竟然还管饭,这波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