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们“预言”了南部氏族的成功,但他们没有想到,在成功之前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波折,其中一些是抬脚就可以跨过的小石子,而另一些却可能把迄今为止建立起来的所有优势付之一炬。
异常状况是在七月中旬发生的。
彼时,动物大迁徙已经开始,作为走廊的南部领地是迁徙路上的必经之所,每天都有数万头有蹄动物通过这里,让斑鬣狗们过了一段不愁吃不愁喝的好日子,新生幼崽也因此被养得滚圆。
就在这一片欣欣向荣当中,摄影师们却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鬣狗女王好像心情烦躁,持续不断地对几个固定对象倾泻怒火,不但不允许它们分享食物,就连靠近巢区的行为都被禁止。
短短一周时间内,有四名成员成为了流浪者。
即使追踪南部氏族已有多年,里德一行人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摸透了新女王的思考逻辑,只能提出几种亟待证实的猜测,但这些猜测还没有一个落地,最让大家担心的情况就已经发生了——
“驱逐”行为波及到了带崽母兽身上。
那天上午阿米尼芙毫无征兆地袭击了一只正准备躺下来给幼崽哺乳的雌兽,先是把两只幼崽硬生生撞了个跟头,旋即又把它们赶到盟臣中间,强行阻隔了母亲和孩子们的接触。
这一套动作有多违背常理呢?
当时不仅母兽愣住了,就连被迫充当“血肉隔离带”的盟臣们都愣在当场,时而看看幼崽,时而看看彼此,互相传递着困惑又不解的眼神。
紧接着,冲突便在巢区爆发了。
无论再怎么信赖女王,也无法否认它行为中的攻击性,和幼崽分开的母兽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嚎叫起来,试图绕过高位者的封锁线。其他留在巢区的氏族成员也都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然而女王冷酷无情、不为所动。
在它的呼号命令下,坏女孩和尼娅娜一左一右地挡住了母兽的去路,但又以一种很古怪的姿势非常小心地避开身体接触。更多高位者朝着这里涌来,试图用低吼警告的方式迫使母兽后退。
看得出来,所有参与冲突的斑鬣狗都很惶惑不安,但它们的第一反应却都是维护女王的权威,为此不惜对同类的哀嚎声置若罔闻,甚至威胁要夺走它继续嚎哭的能力。
“这是……非同寻常的。”
二十米外,吉普车上,德雅犹豫地说。
摄影师团队现在拍摄的影像资料最终都会成为某部正在筹备中的纪录电影的素材,但这个激动人心的史诗般的故事中似乎很快就要出现一些难以被解读的、不和谐的插曲了。
在人类小声议论时,巢区里的粗暴行为仍然在持续进行。女王持续咆哮着,叫声短促,频率很高,表现出一种紧迫的态势。
“她还在隔离鬣狗妈妈和幼崽。”凯恩双手抱头,“帮帮我,我糊涂了,如果不允许母亲给孩子们哺乳的话,它们要怎么存活下去呢?这两只崽子甚至都没到可以只靠肉食生存的年纪呢!”
母兽显然对这一点也非常清楚。
在发现自己无法突破高位者的封锁之后,它孤注一掷,龇出牙刀,冲向了站在侧面的女王,希望那里会奇迹般地出现一条通路,好让它接近已经开始高声哭叫的两只幼崽。
然后,让所有人惊讶地,奇迹真的发生了——
阿米尼芙毫无异议地让开了路,不愿意和这名低位者发生任何可能导致流血的身体冲突,这还不算完,它一让就让到了三、四米开外的地方,把其中一只幼崽暴露在了母兽的控制范围内。
仿佛接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一样,站得最近的狐狸、蜜獾和幸运星也跟着让开了路,让母兽得以拽着后颈皮叼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幼崽。
另一只幼崽还被高位者重重阻拦着,距离母亲比较远,没能第一时间跑到冲突发生地点来,而母兽似乎也认为能带回来一只就算成功,不想继续赌运气,便迅速地撤出战圈,逃之夭夭,留下巢区里的其他斑鬣狗面面相觑。
好在,无论是什么改变了阿米尼芙的作风,都没有彻底改变它的性格,当一大一小走远之后,它立刻走到大群当中,安抚着这些坐立不安的氏族成员,直到它们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天晚些时候,失去母亲的幼崽被带给了女王的同胞姐妹,后者刚刚生产没多久,正处于哺乳期,又因为只生了一只,恰好可以协助喂养。
到这里,一切问题仿佛都被解决了,可是摄影师们仍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并且他们可以用许多观察资料来证明这种“不对劲”——
斑鬣狗氏族当中的收养行为非常罕见。
绝大多数情况下,母兽会拒绝给失去母亲的幼崽哺乳,严重时甚至可能杀伤或者杀死它们。有记载的成功收养案例通常发生在幼崽格外坚定、多次冒险尝试时,或者发生在母兽本身就有年龄相仿的幼崽、不慎混淆时,而现在在上演的显然不是以上任何一种情形。
被收养的幼崽还一副在状况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懵懂样子,收养者也是一副碍于王权威严不敢反抗、被赶鸭子上架的样子,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很满意的只有女王本尊。
“我们得弄明白这个。”里德于是说。
“其实我有一个理论,但是需要更多证明。”德雅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得有人跟去追踪那只鬣狗妈妈,阿米尼芙不会莫名其妙把哺乳期雌兽赶出氏族,而且还是和幼崽一起赶出去。”
里德和凯恩也不得不同意这个观点。
一直以来阿米尼芙对幼崽的重视都是显而易见的,它那么努力地要把母亲和孩子们分开,说不定是存在着什么更迫切、更致命的危险。
德雅继续说道:“也许她嗅到了不好的东西。”
里德慢慢地点点头:“也许是狂犬病?”
研究表明斑鬣狗有能力带着狂犬病毒生存,但也要看病毒的种类和携带者的身体状况,那些攻击人类的鬣狗往往是发病者。
尽管被驱逐的母兽没有表现出狂躁,但它之前可能受到过什么袭击,在脖颈处有个带血的豁口,里面的肉看着还有点软烂。
不过除了狂犬病之外,还有其他疾病可能困扰斑鬣狗。
摄影师们无法通过观察确定,便决定致电营地让其他工作人员再开一辆车来会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追踪被驱逐的母兽,一路返回巢区。
里德成为了第一班追踪者。
这天晚上,他跟着雌性斑鬣狗一路走到三公里外的废弃洞穴,看着它安顿下来,给幼崽哺乳。脱离群体的母兽非常惊慌、非常紧张,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并且时时低声呼号,仿佛是在为和另一只幼崽的分离感到悲伤。
接下来三天,里德每天都去费旧洞穴查看情况,但他必须承认,尽管每天都拍摄了大量内容,却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踪什么。
唯一有变化的只有母兽的“伤势”。
脖颈处的溃烂烂得更加厉害了,而且看起来十分肿胀,把脖子的宽度撑到了脑袋的两倍,远远看着就像有个水球挂在那里似的。
带着这种重量,再加上溃烂本身可能意味着的感染问题,它根本无法做太多剧烈活动,连抬头都很艰难,只在被驱逐后的第一天外出狩了猎,从第二天傍晚开始就长时间躺在地上休息。
现在里德开始担心它的进食问题了。
但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报告园区申请大概率会被否决的救助时,第三天傍晚,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草原尽头,飞快地朝着这个方向靠拢。
是阿米尼芙!
而且它嘴巴里还叼着一块肉。
那块肉的大小成年男子提着都费劲,斑鬣狗叼在口中行动,却好像没有任何额外重量一样。
在里德震惊的目光中,女王跑到稀树林边,站在林外观察了一会儿,似乎在警惕着什么无形的敌人,片刻之后才抖抖皮毛,把嘴里叼着的肉块“啪嗒”一声丢在了地上。
随后,它踱到了吉普车边,呼噜了一声。
“好吧。”里德于是咕哝道,“我猜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从车门上方探出半个身体,拍摄阿米尼芙的动态。鬣狗女王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没有危险之后便又恢复了放松的神态,只是耳朵放平又竖起,时不时轻微抖动,显示出它是在倾听。
大概等到第八分钟时,一只非常疲惫的雌性斑鬣狗出现在了目所能及处。
被驱逐出来的母兽喘着粗气看了女王一会儿,旋即步履蹒跚地走到肉块边上,张开大嘴咬了两口,然后便尝试把食物往回拖,只是因为体力不济,拖得有点艰难,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
这一顿食物补充足够它坚持两三天的了。
阿米尼芙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往巢区折返,但里德猜测它一定是每天都会来查看情况,才能精准知道被驱逐者什么时候会丧失狩猎能力。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鬣狗女王才不会在意那些因为犯错被驱逐的个体。
事实也的确如此。
第四天,母兽出来晒了一会儿太阳,幼崽不见踪迹。
第五天全天,一大一小都没有出来活动。
里德和随后赶来的凯恩冒险下车走到洞穴附近看了一眼,因为废弃洞穴很深,从侧面看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片,最后不得不绕到正面。从正面,他们拍到了一段还算清晰的视频,可以看见里面躺着个暗色的大东西,身体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只是到处都找不到幼崽。
一个可能性是幼崽被母亲挡在了背后。当然还存在另一个可能性,只是这个可能性太伤感了,无论是里德还是凯恩都选择暂时不去提起,抱着最后一丁点希望。
但到了第六天,他们的希望就彻底落空了。
这天清晨,女王又来了一次。
它叼着肉块,踩着朝阳洒下的光辉,一路小跑,穿过带着露水的草原,径直走到稀树林边。
就在距离最近一棵大树还有三、四米时,它忽然越跑越慢,直到完全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女王把肉块放在地上,竖起耳朵,抽动鼻子,静静地聆听着、感知着。风一定是在诉说着什么,而它也一定是明了了,因为下一秒钟,它就重新叼起了肉块——甚至都没有走到洞口去确认。
里德苦涩地叹了口气。
女王偏过头看了看他,眼中似乎流露出了相同的遗憾,又或许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旋即,它转身离去,将死亡抛在身后,奔向了披着晨曦的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