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冰寒, 夜深的风如同锋利的小刀一样,刮得人骨头生疼。
艾栗鼻尖萦绕酒香,醉醺醺地陷入梦乡。
缪莱尔将她交给管家之后, 少女被包裹在毛茸茸的皮草里, 从机场到车内的一路都被保护得很好, 睡得脸颊微红,面容安静可爱。
北地辽阔, 常年都是冰天雪地的景象,严寒的环境催生了保暖系统的发达, 一到有暖气的车里,艾栗就更舒服起来,一路暖烘烘地睡到了目的地。
车门打开, 她被谁抱起来, 听到了低低的交谈声:
“克莱因少爷……我们向您致歉,家族空余房间不多,您和这女孩又都是我们必须重点服侍的贵客。”
“目前配得上你身份的房间惟有一间,两位都是少爷的朋友,您看您和这女孩, 能不能……”
含笑的少年嗓音道:“凑合凑合?……行啊。”
与他对话的Beta听闻, 松了口气。
“你是卡曼的亲信?”克莱因点起根烟,看了眼主管怀中, 却又按灭,有趣询问,“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主管小心抱着呼噜噜睡熟的小猫, 带领二位前往房间的路上, 略有骄傲地回复:“从少爷五岁起,我便被卡曼大人选中, 被培养为少爷身旁的亲信。”
“呵呵,看来你很了解卡曼。”
“这是当然,除我之外,恐怕没有第二位侍从,陪伴了少爷十余年的光阴。”
“不错。”
他们走到长廊镜头,仆人立在两侧,恭敬将房门开启,露出房内唯一一张豪奢的大床。
室内陈设豪华,水晶吊灯璀璨,柔纱帷幔垂在床沿,微微遮掩里面的情景,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朦胧暧昧感。
“你安排得这么贴心,”克莱因捏着熄灭的烟草,看着主管将睡熟的小猫放在床边,微笑:“当卡曼得知,想必会赞扬你。”
主管让女仆为醉酒的贵客换衣,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
艾栗迷迷糊糊中抬起双臂,让女仆们为她换上丝绸睡衣。
夜深了,贵客也该休息,对克莱因说明有人一直在门外等候吩咐之后,侍者们便纷纷退出房间。
房内变得安静,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落,空气中燃烧起浅淡的烟草气息——不是二手烟味,而是那种生烟丝的苦涩香气,沁人心脾,多闻两下,似乎还有点让人上瘾……?
室内静谧,耳边隐隐听见寒风裹挟雪花,撞击门窗的声音。
艾栗轻轻呼吸着,晕乎乎感觉到身旁的床铺下陷,男性身躯带有不可忽视的重量和灼热感,令她察觉到危险般打了个颤,似乎整只猫都要朝他滑去。
毫无防备的猎物,落入野兽口中会发生什么……?
莫名的,艾栗惧怕回想起在某座荒星下起的夜雨里,被鬣狗拆吃入腹,一寸寸享用的经历,无论她如何哭泣捶打,克莱因都始终玩味欣赏着她的表情,将她强硬逼入烈火之中。
身体被取悦的欢喜与愤恨交缠,唇边尝到泪水的咸腥。
艾栗眼睫颤抖,落下一滴泪珠。
“滚……”
她指尖微动,无力插入上方少年的红发间。
克莱因“嘶”了一声,感受到头发被揪起的力道,他单臂撑在艾栗身侧,一只手伸向她的被角,眯眸看向她。
艾栗闭眼发着抖,手向上,拽紧他的发丝。
克莱因看她不似清醒的表现一会儿,沙哑笑道:“这么讨厌我啊?”
艾栗没松手,以行动表达抗拒。
她在浓烈烟草味的压迫下,脸颊通红,模模糊糊再次吐出句:“……走开。”
艾栗排斥他,哪怕是在梦里,感受到他一丝靠近而来的气息。
克莱因扫过她的面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手掌收回来,没再管被她掀开的被角。
艾栗睡着时经常睡得四仰八叉,呼呼香甜,整条被子都被她掀开,有人管着她时会好一些,在合宿时,良心室友塞因特感知到她有受凉的可能,还会起床为她整理被子。
熄灯之后,艾栗半边身体的被子都滑落,她瑟瑟发着抖,克莱因身侧不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虽说房内有暖气,但到底是北地的冬夜。
艾栗抱着肩膀,像是想要汲取暖意一样,本能朝身旁的热源靠近。
然而,在冰块小栗伸手,试探触到对方的后背前,像是有意逗弄她般的,那具隐隐镌着烟草味的躯体却往另一边移动,恰好避开她。
艾栗:……?
艾栗咬牙发抖,继续伸手摸摸,她越着急,克莱因就越自在,直到他被她逼到床边缘。
艾栗捉到他,气势汹汹地将脸颊挤进他的胸膛,大腿抬起,牢牢压在他强健有力的腹肌上,防止她的抱枕逃跑!
克莱因笑呵呵抬手,做投降状,垂眸看下方半梦半醒的少女,粗砾的指腹捏上她的脸蛋,微微摩挲至耳垂。
“我是想好好休息来着,女孩。”
“知道我是谁么?”
随着克莱因沙哑含笑的询问,艾栗眼角挂着泪珠,茫然被翻过来,陷在柔软的被铺间,双腕被他按在头顶。
少年将膝盖卡进她睡裙之下,令她微肉地抖动起来,像是一团雪白的棉花。
艾栗轻轻喘息,像是刚刚那番若即若离的追逐给了她一丝错觉,她困倦闭着眼,在克莱因的注视下张开唇瓣:
“……缪莱尔。”
克莱因红棕眸盯紧她:“缪莱尔?”
“呼、嗯。”
艾栗说出口,确定自己的答案,她抱紧身上人的肩膀,晕乎乎对他笑了一下。
“别再离开我……”
“缪莱尔、少爷。”
窗外风雪呼啸。
房内帷幔之中,被信赖和依靠的人拥抱着,少女轻喘的尾音发软。
过了许久,她慢慢发出一声小动物得到温暖般的满足叹息。
……
第二天,艾栗独自在房间中醒来。
尽管昨天没喝多少酒,但宿醉感还是给她带来了影响,艾栗捂住脑袋,感觉昨天的记忆斑驳不清,像是蒙上了层水雾一样。
“缪莱尔少爷?”
正当她起床后,对着旁边空空荡荡,早已失去温度的铺位发呆时,房内门被推开,看见少年冰冷俊秀的身影,艾栗眼前一亮。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跳到地上去迎接他,缪莱尔唤了她声“艾栗”,笑意和劝阻的意味如此明显,艾栗乖乖停下来动作。
缪莱尔穿着正装,周身带有冷冽冰寒的雪香,少年走到她身边,在艾栗脸红的注视中半蹲下来,自然将她的脚心放在大腿上,为她穿戴鞋袜。
艾栗感觉到有些痒意,她笑着扭了两下,抬眸看向缪莱尔。
缪莱尔:“笑什么?”
虽是这么问,然而看着艾栗,缪莱尔也不由得带上浅淡的笑意。
艾栗回答:“我好像记起和您的一些回忆了!”
艾栗换好衣服,两人前往餐厅的路上,她突然拉起缪莱尔手腕宣布道,缪莱尔一怔,似乎因她主动牵上来的温度感到微微诧异。
在少女欣喜的视线中,缪莱尔耳垂微红,轻咳一声,手掌反握住她。
“这样……想起来什么?”
“想起来您在军校里总是帮助我,第一次实战课上,我之所以能从克莱因手下获胜,还是多亏您借我了一个[祝福徽章]!”
艾栗挥拳笑道:“我记得,他当时看见那个徽章有些分神,然后被我抓住机会,打成落水狗!”
缪莱尔静静听着她说话,意识到艾栗仅仅是回想起一小部分与他有关的记忆,其中细节或许还在她脑内模糊不清,却已经被她自己添油加醋一番,说出来安慰他。
不过,这是个很好的开端。
待在艾栗身侧,少年神情中的疲惫被抚平,缪莱尔轻笑,握着她的手,气质上再寻不到一丝他作为卡曼家主时,对外的冰冷与疏离感。
“慢慢来,会想起来更多。”
艾栗点头:“嗯嗯,我也觉得,只要这几天我们再多接触……”
说到这里,艾栗愣了一下,突然停下脚步。
缪莱尔同样停下步伐,低眸看她。
艾栗目光闪烁一下,脸颊微红,避开了他的视线:“那个……缪莱尔,我是在昨天的梦中,突然记起和您的回忆的。”
少女手指悄悄在他掌心中蜷缩起来,知道缪莱尔在看着她的神色。
她咬了一下唇,想起昨晚缪莱尔那么对待她的梦境,心里有个朦胧的猜测,但不敢肯定。
“缪莱尔少爷,您昨晚……我想问一下,您昨晚去做什么了呢?”
缪莱尔“嗯?”了一声,平淡回复道:“有个结盟的会议,我到场去处理。”
艾栗小声追问:“您一整晚都在忙着开会吗?”
“嗯,怎么,有什么想说的?”
……艾栗回答前,小心地抬眸观察一眼缪莱尔,见他眼眶下方微有乌青,身上的西装从平整度来看,也不像是刚被熨好的,拢着外界清冷的风雪气息。
她摇摇头,心想那果然是自己的梦。
“没关系没关系,我记忆还在恢复中,可能出现了点错觉!”
艾栗和他进入餐厅,看到没人的位置一怔:“咦,克莱因不在吗?”
“他已经回到家族处理事务。”缪莱尔道,“他只和我们乘坐一架飞行器来到北地,但接下来数日,他并不和我们一起。”
北地地域辽阔,兰恩家和卡曼家虽同在北地,却相隔甚远,昨晚到机场时已是深夜,交通不便,克莱因便借住一晚。
但艾栗不知道这些,她以为克莱因一下飞机就走了:“哦……”
——昨晚的梦,果然是错觉吧!
“克莱因不在就太好了,我们吃早饭吧,缪莱尔少爷!”
“你很讨厌他?”缪莱尔侧眸看她,问道。
算是讨厌吗……?艾栗下意识想要点头。
可回想起和联赛进行时和克莱因相处的日子,她又纠结地感觉——现在她仍对克莱因揣有嫌弃和排斥,却不是那么纯粹的,以“讨厌”二字就能概括的心情了。
于是她没有说话。
缪莱尔换了个角度,询问:“比起和他,更愿意和我在一起,对么?”
“当然!”这回艾栗不假思索地回答。
“就算我现在忘记了大部分和您有关的记忆,但在见您的第一面,我潜意识中就觉得,您一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有多重要?”
缪莱流露出笑意,在她身旁坐下。
艾栗笃定地说:“重要到就算我无论多少次遗忘你,都会在人群中见您的第一面,对您产生好感!”
缪莱尔听见她的话语,蓝眸轻垂,脊背骤然僵硬。
还未等他说出恳求,艾栗便讨好似地蹭到他肩边,对他眯着绿眸笑起来:“当然,这次我不会再忘记您啦!缪莱尔少爷。”
“……真的么?”
“嗯嗯。”
艾栗熟门熟路地安慰起没有安全感的大猫猫少爷,看见他轻叹,随后瞥她一眼,嗓音冷静中带着微微的紧绷。
“以后不需要用敬语。”
艾栗:咦?
“直接叫我的名字,”他轻声请求道,“告诉我你一直会陪在我身边,好么,艾栗?”
“我可以将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你。”
艾栗眨眼呆了呆,看着静静望着她的缪莱尔,他手掌略略攥紧她的手腕,清透美丽的蓝眸像是下起雨雾。
……艾栗突然想起,缪莱尔的双亲在家族争权中亡故,不同于她身边任何一位少爷,缪莱尔的身边,真的没有一位亲人了。
他孤单一人做了很多事,如今,他已是卡曼年轻有为的家主。
可是,能不加敬语叫他“缪莱尔”的人,是不是这些年里,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呢?
艾栗鼻尖泛酸,努力对缪莱尔温暖地笑起来,说:
“当然可以啊!”
“我说过的,现在我要再说一遍,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缪莱尔!”
艾栗对他许下承诺。
……
……虽是这么说,缪莱尔毕竟才作为新家主上任,行程非常忙碌。
他昨晚一夜没合眼,吃完早饭,艾栗到他的房间,陪他休息不过两三个小时,缪莱尔便清醒过来,预备出门处理下一件家族事务。
艾栗在这方面给不了他什么帮助,只得忧心忡忡地嘱咐他早点回来,心里想着什么地方能帮上缪莱尔。
缪莱尔换上新的正装,少年的体型被裁剪得当的西装称得优美修长,艾栗替他抚平肩膀的皱褶,又怕他着凉,为他拿来一条围巾。缪莱尔任她动作,出门前,笑着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那么,我出发了。”
艾栗:“好,一路小心!”
艾栗送缪莱尔到别墅门口,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艾栗惆怅了一下,突然发觉自己和缪莱尔的相处模式有一丝既视感。
……怎么感觉,像是新婚夫妻?
艾栗被自己的想象惊了一下,红着脸,猫猫拳把这些想法锤出脑海。
她如今想要找回和缪莱尔以前的记忆,和他在一起时,脑海里模糊不清的画面会变得清晰一些,虽然还是七零八落的连不起完整的片段。
艾栗的直觉告诉她,只要和缪莱尔相处得够久,她那些记忆终会被找回的!
这是件需要耐心,考验他们默契的事,幸好缪莱尔面临的危机已经解决,她的联赛也完美落幕,这之后他们有很长时间,可以专注于找回她的记忆。
恢复记忆的事急也没用,艾栗来到北地的目标不只是这个——
她回到房间后,找出光脑,打开和诺昂的通讯。
[洛瑞安·塞莱斯特,教廷军毕业级的学生,你想要寻找的人是他?]
艾栗连忙发送:[是的!骑士长,帮助过我的学长就叫这个名字。]
和洛瑞安学长相遇,是在艾栗最开始踏上联赛试炼的事了,当时艾栗出现幻觉,在森林与列奥他们失散,是洛瑞安学长对她伸出援手,陪伴她走出森林。
洛瑞安学长身上有股古典骑士般隐忍的气质,他性情温和,具有无与伦比的美德,然而艾栗在和他的相处中,却察觉到他的行为之中隐隐萦绕着自毁的念头。
艾栗不想洛瑞安学长做出伤害自己的决定,因此她去到月洲城中给他采购了很多生活用品,并与他做下[下次再见]的约定——
艾栗不清楚洛瑞安学长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她希望,自己的举动能带给好似走入绝境的他,哪怕一丝一缕的亮光。
诺昂停顿片刻,发来回复:[洛瑞安·塞莱斯特数月前参加毕业试炼,未按照规定时间完成试炼返校,其家族和校方曾人循着他试炼的路线寻找过,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两星期前,校方遍寻无果,本想给洛瑞安的档案打上[失踪]标记,就在昨天,事情出现转机。]
[教廷骑士在靠近雪原的城市之中,发现了洛瑞安的踪迹。]
艾栗睁大眼睛,心脏怦怦直跳,还没等她着急询问洛瑞安的下落,便见诺昂的信息跳了出来。
[同僚将他带回,他身上的状况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明。]
[你既然在那段时间见过他,防止意外出现,我们稍后会派人请你过来一趟,有时间来一趟么?]
艾栗回答:[有!我在卡曼本家,等我和家主打声招呼就能来。]
[诺昂骑士长……麻烦您告诉我,洛瑞安学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艾栗焦急担忧地询问。
诺昂似是工作繁忙,过了会儿安慰她:[无碍,他生命体征平稳,精神也暂时未遭受控制。]
[做这些只是以防万一。]
艾栗敏锐发觉了诺昂言辞间的漏洞:[骑士长,您是说之后学长有被精神控制的可能吗?!]
[之前没有,以后更不会,这是我基于事实做出的判断。]
诺昂道:[他很了不起。]
……
与诺昂骑士长交流了有关洛瑞安的情况,艾栗便匆匆给缪莱尔发去消息,缪莱尔很快回复,让她带上管家一起前去教廷军,有什么事及时联络。
[到后记得发坐标,会议开完,我第一时间去见你。]缪莱尔道。
艾栗看到这条消息,心里的不安和慌乱像是一瞬间被抚平,她情绪酸酸软软地说:[一定!]
教廷军总部在帝都最北边的阿斯托利亚城,而卡曼家族也在靠近帝都北方的位置,并未深入北域中心,两片地域相隔较近。
教廷军派人来接的飞行器下午两点便达到,艾栗在卡曼管家的陪同之下,一起前往教廷军内部,路上,诺昂告知了她洛瑞安所遭遇的一切。
从洛瑞安接受试炼任务,前往帝都,在调查一起案件时被精神异兽附身开始——平静讲述到他曾经因不能抵御异兽控制,决定自我消亡,却因为想要遵守和某人的承诺,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
艾栗听到这里,脑海里像拨开云雾般变得清明。
那些天和洛瑞安相处时的种种异样,伴随着诺昂告知她的真相褪去伪装,浮出水面。
“那学长,之后他为什么没有回到学校……明明都想要活下来了,他如果回来,大家都能为他想办法啊。”
艾栗坐在座椅上,声音闷闷地问道。
她的共情能力一直都很强,更何况她知道洛瑞安是位品德多么优秀的骑士……而那时,他居然忍受着这般打击与绝望吗?
诺昂放下手里的文件,银眸注视着她道:“据他的陈述,那时精神异兽还有能力随时控制他的神志,如果异兽决定殊死一搏,待完全控制住洛瑞安之后,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身边的人。”
“他不想将自己的亲人朋友,哪怕是任意一位陌生的路人置于危难之中,你应当能理解。”
艾栗理解的,因此那时洛瑞安才会选择义无反顾地将她送出森林,自己则承受了极大的苦痛。
艾栗想起他疲惫的神情,布衫下伤痕累累的身躯、以及克制而温柔看向她的眼神。
“……那之后,他就一直避开人群,直到状况稳定下来,才让你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吗?”
艾栗问。
“是,将近数月,他一直都在荒林与雪原中徘徊。”
“……”
年轻而前途璀璨的骑士啊,持剑走入人迹罕至的地方,忍受着孤独与寄生在体内的异兽抗衡;清楚感知到身体一日日变为异形。
在那种绝望的境地,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当他一日日面对着终日不变的孤雁与飞雪,听着异兽在他耳边的蛊惑,施加于他的幻觉与恶意——那些常人难以忍受的一切,他是怎么以人类之躯抵御这一切,并且最终战胜它的?
艾栗想象一下便觉得身周发冷,眼眶隐隐发热。
抵达教廷后,见到洛瑞安的第一面,黑发红眸,笑容略显腼腆的骑士告诉了她答案。
“不是约好,参加完联赛后,你一定会来北地见我吗?”
他身体里寄生的异兽被洛瑞安暂且压制下来,需要隔离观察,一面特质的玻璃隔开洛瑞安与艾栗。
洛瑞安身穿骑士布衫,坐在内侧,对她展开掌中当初艾栗写下的,那张写有她联络讯号的纸条。
“抱歉,这个我没来得及用上,幸好我们能在这里重逢。”
“我没有失约,艾栗。”他笑说。
……
洛瑞安被接回教廷军,或许是孤身在外太长时间,一回到熟悉的地方,洛瑞安强撑精神与她说上几句话之后,便流露出倦意。
诺昂似乎有事叫她过去,艾栗看了骑士长那边一眼,嘱咐过让他好好休息之后,便起身,洛瑞安红眸困倦刹那消失,喉结微动着唤她:“艾栗。”
艾栗对他眨了下眼:“别担心,我不会现在就走的,学长。”
洛瑞安一怔,感到被比他年岁小许多的女孩安慰,他眼底出现一种似无奈似温柔的神色。
艾栗调戏了一下学长之后,笑眯眯偷腥猫的神情出门后便转变为低落,耷拉着脑袋跟在诺昂身后:“骑士长,寄生在洛瑞安学长身上的异兽,有被除去的可能吗?”
想起刚刚看到她要离开,洛瑞安没能克制下来的出声挽留,这让艾栗意识到,青年仍温和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被孤独腐蚀的心脏。
那样优秀温柔的骑士,不该一辈子被禁锢在牢笼里面。
一想到洛瑞安可能会落到那样的结局,艾栗就忍不住为他难过。
诺昂闭眸,沉声回应:“精神系异兽本就罕见,此属性异兽与人的共生,尚且没有先例。”
艾栗失落:“……这样吗?”
“不过,如果他能承受的住,教廷的异兽学者提出了一个方法。”
诺昂停下脚步,银眸垂落看她:“菌类异兽与精神系异兽寄生于人体的方式类似,教廷有替民众祓除过菌兽寄生的例子,唯一不同的是,菌类异兽寄生后,本体并不扎根在人的神经之中。”
“学者提议的是,或许能用祓除菌兽的方法解决洛瑞安的难题,困难点在于,只要异兽本体尚在,祂便会不断再生,我们只能尝试用祓除异兽组织的方式不断削弱祂,令祂的本体虚弱,最后自主消散。”
艾栗茫然:“也就是说这个祓除,普通菌兽只用进行一次就好,但洛瑞安学长却要进行很多次?”
“这是一种手术吗?过程会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诺昂移开视线:“菌兽的祓除中,牧师们会给被寄生者打上麻药,但精神系异兽,智力极高,恐怕会在祓除过程中做出反抗。”
……譬如,在祓除开始后,刺激洛瑞安在换骨之痛中始终保持清醒。
艾栗从诺昂的描述中大概得知了精神系异兽的能力,此时她喉间凝噎,被自己的想象激得打了个寒颤。
看到艾栗的反应,诺昂按了按眉心,覆着铁甲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似是安慰:“我不必对你说的如此详细,这两日事务繁多,原谅我的疏忽。”
“不,没关系骑士长。”
艾栗忍着泣意,有些组织不了话语:“我只是在想……洛瑞安学长他什么都没做错,那么好的人,为什么……”
“你已经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不要有太大压力。”
“好在他没有丧失求生的意志,支撑到现在,我们终于能为他提供有限的帮助。”
诺昂银发落在肩前,铁盔响动,半蹲在她身前,银眸与少女含泪的双眸对视。
艾栗闷闷“嗯?”了一声。
“感谢你遇见洛瑞安,与他做下约定,挽救了教廷军一位优秀的青年骑士。”
诺昂皱了下眉,伸出大掌,动作生疏地揉揉她的头发:“我代表教廷军,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感谢,艾栗。”
……
洛瑞安的祛除异兽寄生的手术,在三天后便开始进行第一场,艾栗得知这件事,决定这几天就在教廷军住下。
缪莱尔包容了她的决定。
其实艾栗心里对缪莱尔是有愧疚的,来北地时说了是要陪他,结果她又打算照看洛瑞安学长……
好在缪莱尔在两天之后,终于从不间断的工作中周转出来,来教廷军为她准备的房间,同她一起住下。
洛瑞安手术开始前,诺昂带艾栗做了个身体检查,确保她在当初和洛瑞安相处时,没有受到异兽的影响。
越临近手术的日子,艾栗就越焦灼,洛瑞安倒是很平静,手术前一天还能笑着安慰她别哭。青年手掌虚覆上她面前的玻璃,似是想为她擦去眼泪。
他们之间隔着如山般的屏障。
“无论成功与否,我都很高兴。”
“但假若神明愿意赐给我一丝奇迹,”他红眸看向她,温和地轻声道,“我希望我可以醒来,这样就不会再让你因为我哭泣了。”
手术当天,艾栗早早来到教廷总部的医院,从天亮等到天黑,到下午时,她就揪心地握住缪莱尔的手,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般难捱。
艾栗一整天都没心情吃得下东西。
直到晚上十点,手术室的门打开,得知洛瑞安的手术非常成功,这样的手术差不多再进行两次,就可以根除他体内寄生的异兽。
听到期盼的结果,艾栗内心悬吊的紧绷感放松下来,身体霎时一软。
第二天早上,在洛瑞安身边守了他一夜的艾栗,终于看到他转醒,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扬起,眼泪便簌簌落下。
窗外阳光温煦,窗台上的花随风投下摇曳的轻影,艾栗忍着泪水,朦胧中看到青年对她虚弱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艾栗的心都快碎了。
“……别哭,”他说,“你和我的愿望实现了啊,艾栗。”
他艰难伸手,没有隔着玻璃,而是真切地触到了她的肌肤,一点点为她擦拭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