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信息有确认的价值吗?”我仰起头,问他。
那一天跑来跑去地胡闹其实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 但突然问这件事的荒井看上去像是噎住一样, 隐约地, 还有一丝释然。
“在你的记忆里,是这样的吗。”
“———你什么意思?”我立刻警惕起来,联想到之前松山姐说的【锁定】, 我再一次在脑海中搜寻起来,着重回忆起那天的事。
但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了水里, 什么都没有。
有点模糊的记忆里, 我和天宫、荒井一起在卡巴拉大厦里转了好几圈,玩的相当开心。深入思考后, 我仍然记得我们一群人挤在小杂物间里———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我在记忆的视角像是被剪裁过,有一个人一直都站在我视角的盲点里。
———他是谁?
记忆里的我笑着回头,但那一部分的视野就像是信号不好的电视机屏幕, 转瞬间被噪点包围, 我什么都看不见。
“……………”
我可以确认, 我身边有人被【锁定】了。
———要不是逼着自己往这段记忆里深想,也很难找出不对劲。
就像有一个精密的机械, 把我脑海里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信息都抓取了出来。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确定,但立刻以狐疑的眼神望向荒井,他和那个人应该并没有那么熟悉, 但要比我更早察觉,这一点让我感到怀疑。
被【锁定】的人,对于我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存在, 联系到松山所说,那个人很可能正在被消除存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体里涌现出的强烈焦躁感席卷我的脑海。
即使被消除了记忆,但感情似乎是没办法消除的。
“………没有彻底忘记的话,那个人应该还能找到。”荒井往前跨了一步,回头催促我,“跟我走,我们去商量解决方案。”
“为什么?”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强压下心中的的焦躁感,此刻,我感觉内部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方没有记忆依托地难受着,一方冷静地问出了问题,“你用得着做到这种程度吗?”
荒井一愣,然后停下看着我。
“我很久以前就总是有一种奇怪的既视感。”他说,“明明入职时满怀激情,却突然有一天变得茫然,没有动力工作,像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所以,这些年我拼命调查,才查出了一些零散的痕迹。”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所以我保留了写日记的习惯,定期检查。虽然一直在忙着这件事,忽略了本职工作,但我,好歹以前也是个神经学博士。”
“———我和你一样,曾经失去过重要的人。所以察觉到既视感的时候,立刻想到了这一层。”
我垂下眼睛,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
“你,没有找到过其他人吗?”
“……你是我这几年发现的第一个。”他有些丧气,“拜托了,这大概是我接近真相的唯一一次机会了。”
他向我深鞠一躬,低下了头。
商业街上的路灯一下子亮起来,视野一下子变得亮堂。
真像啊,就像这些年想要调查梅丹佐死因的我一样。
“———走吧。”我向旁边走了一步,没有受他的鞠躬,“去你那里。”
*
荒井急匆匆地推开了公寓门,差点被门槛绊一跤,我站在门口侧身往他房间里望了一眼,发现里面的地面堆满了资料纸。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不好好打扫的没药救废柴。
察觉到我微妙的眼神,荒井干笑了两声。
“直接进来就好了。”
跨进门框的时候,我看见了贴在玄关墙壁的一张便签纸。
【不要忘记前辈。】
———这是什么?
小心地避过地上的资料纸,艰难地走到厅里,我被旁边白板的反光闪了一下眼睛,闭了一下,再睁开时,就看到了满墙密密麻麻的便签纸,以及写满字和画着思维导图的白板。
“抱歉。”他推来一个小凳子,自己坐到白板旁边,“现在由我来讲解这些年我所探索到的经验。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视线从墙上便签纸的【论文】、【研究员】上移开,直接问他:“便签纸上的信息,和我们要讨论的事有关吗?”
“啊,那个。”荒井抓了抓头,“……说是有没有关系,那个是我做的保险措施。”
“……保险措施?”
“意识到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人以后,为了防止记忆持续衰退而提醒的。”他随手从墙上揭下一张,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粘了回去,“刚刚发现自己记忆有差错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关于那个人的记忆都在衰退,就好像一眨眼,一回头,思绪就会从脑子里飞走,性别,样貌,名字,最后我关于那个人的记忆一片虚无,现在还记得的,就只有【有个人从记忆里消失了】这件事而已。”
我感觉皮肤在不断变凉。
“你调查过他吗?”我仍不死心地问道。
松山说过,随着被【锁定】从世界上消失的一瞬间,所有的记录都会消失。不,在那之前,生活在世上的痕迹就会被人为抹掉。
“我……不知道。也许是查过了,但失败了。”荒井叹了口气,随即振作,“不过,那个消除记忆的效果实在太强,我也有走着走着就突然忘记自己的目的的时候。但是在快要坚持不住的某一天,这种侵蚀停止了。”
———停止了?
“那个人是不是仍然还存活着,我一直在想着这种事。”他把视线移到白板上,上面的一角标着【疑似存活】,后面还打了个问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保存着记忆就可以解释了。
我不由得猜测起来,他重要的人是邪恶组织的哪位干部吗?因为以为世上已经没有人记得,所以把过去潇洒地全部放弃了。
“在你那方消失的人来说,我应该是关系比较边缘的人物,所以查看日记的时候,发现名字模糊就马上联想到了自己的情况。”他蹲下来在地上翻出了一个外壳惨不忍睹的本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展示给我看。
参观学习的那一天,手写日记上的【汐见千穗理】后面本应该有一个名字,但那一处只是一团模糊,不像是被橡皮抹掉的痕迹,倒像是一团噪点,像那种电视上遮住不想出镜的人的马赛克。
【锁定】带来的记忆消除是从最亲密的人开始的。不熟悉的人留存的记忆要比我要更多,也更容易察觉到差别。
“当然,如果这个猜想如果成立的话,你的那个重要的人应该还有救。”他拍打着白板最左端的圈,里面是【记忆消除?】,“首先,我们应该先找出你们的关系。”
他把活动白板翻了一面,露出光洁的另一面,然后在地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支快断水的油性笔。
“你们是什么关系,只要在报到这个关系名词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就是了。”他试着用力在白板涂了几下,验证它勉强能用。
“为什么是陌生感?”
我有些奇怪。
“啊,因为我猜测删除记忆的机制是相当机械性的。如果是特意人为,那场景的衔接就不会那么生硬。”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松山对于它【类似搜索引擎】的评价,“换言之,如果那个人与你的关系是【父亲】,那么你在联想到【父亲】的同时,也会想到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和【父亲】已经紧密结合,分不开了。所以,在你的脑海里,【父亲】这个词的熟悉感和他的名字会一起被删掉。”
———现在的荒井一改之前废柴的印象,终于就有了神经学博士的感觉了。
“那么,【前辈】就是你的关系者吗?”我想起在玄关贴着的便签,问道。
他点头:“没错,让你猜想关系是基于我自身经验的判断。”
他在全世界都忽略那个人的时候,居然调查到了这种程度。我看着墙上零碎的信息,心情有些沉重。
“不过,如果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就糟了。朋友的概念可以分散,这样你会很难确认关系。”他写下了几个关系名词,让我辨认。
记忆里仍然是一片混沌,我循着重要的人可能会出现的场景一点点回溯,却始终只能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太过深入,头居然有点疼了起来。
抬起头,我扫过白板上的字,在看到【兄】的时候,有了明显的疏离感。但仔细回忆童年,沿着这方面想,居然真的让我想起了一个淡淡的人形轮廓。
“………哥…哥?”
好像第一次才念出这个称呼,我生疏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想起来了吗?”比我还要激动,荒井立刻停笔,情绪激烈地要求我,“拜托了!想一想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件,会导致他的存在被消除的事!”
———荒井重要的人是怎么被消除的,应该是因为年代久远想不起细节了。
我所知道的,会被【锁定】的人选,基本上只会出现在败露行踪的邪恶组织员工,还有英雄身上。
对了———
说起来,我,为什么要加入【分辨善恶树】来着?
我,想不起来了。
就好像胸口破了一个洞,凉风从里面灌进来,把我为邪恶组织效命努力的动力带走了,我只是端正地坐在小凳子上拼命地苦思冥想,但那个真相轻飘飘地像海面上的泡沫一样,上浮到我看不见的地方,然后破裂了。
———总有一天,我会把其他身为英雄的各位也这样忘掉吗。
元素战队也是、亚纳尔也是、卡麦尔也是………
“———拉斐尔。”
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同样的陌生感。
“你刚刚说什么?”荒井没听清楚我低声的一句,正要再次询问。
不对、不对。
他才工作两年多一点,怎么会被【锁定】?松山说过至少要三年的———
………除非,他做了会让观测者觉得出格的事。然后,察觉到威胁的观测者就出手了。
拉斐尔最近的行动。
“荒井,帮我查一下拉斐尔的词条吧!”我向他请求,虽然没有明白我查询的意义,但他马上打开了快要没电的笔记本电脑,把指令输了进去。
最近拉斐尔基本上没有出任务的记录,最靠近的一次还是我和小队长一起去毁掉神野山的监视塔———
“出来了。”
他把电脑屏幕朝向我,排名第一的搜索是卡巴拉大厦被袭击的那个夜晚,周边地区全停电的那片黑暗里,用手机拍到的那个朦胧又有些美丽的场景。
拉斐尔使用了他的大招,明亮的光束直贯天际。
无论是谁都会为之倾倒的,正义压倒邪恶的一瞬。
【如果有意外,你就会被锁定。】
松山说过这样的话。
我现在才理解,如果【分辨善恶树】没有在和天宫航对抗的时候切断通讯渠道,他把在场所有人的名字报给观测者,会发生什么。
但即使如此,拉斐尔的那道能燃尽邪恶的光束,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
多么讽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