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思甜提着燃料即将耗尽的汽灯,借着如豆般昏暗的光亮,努力辨认着水泥板上残留的字迹:“给水部队?3916?这是什么意思?是军用设施吗?”
我和胖子听到她的话,蹲下身来也去看那水泥板。这块扁平的水泥砖,好像是刻意制作出来封住竖井的,但并没有将井口砌死,如果使用撬钩从上面开启的话,轻易便可打开。水泥砖两侧都有编码,是某种制式建筑材料。
自秦代起,为了便于督造管理,就已经有了在砖瓦上镌刻工匠姓名的规定,但怎么看这块水泥砖也不像古物,什么是“给水部队”?难道是军用的?3916是部队番号?我猜想莫非是有军队对隧道中央那处摆满了镇鬼石的洞穴进行过挖掘?我望了望胖子和丁思甜,他们同样为之困惑,都猜不透这是做什么用的。
我对他们说:“先别管这水泥板上的编号了,百眼窟中隐藏的秘密实在是太多了,咱们仨就算每人再多长一个脑袋,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费心去想了,我看这林子里危机四伏,地形复杂难辨,咱们失了坐骑,又要抬着老羊皮,想连夜摸着黑出去根本不可能,只有先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挨到天亮再作打算。”
丁思甜看看星光暗淡的天空,忧心忡忡地对我说:“我觉得今天这个夜晚真是过得又慢又长,咱们连块手表都没有,也不知现在是夜里几点钟了,还要多久天才会亮。”说着把汽灯熄灭,林中有些许微弱的星光,她打算尽量节省最后一点灯油用来应急。
我也抬头瞧了瞧星空,星月之光虽然惨淡,幸好最主要的几颗星星还能依稀认出。先找到北斗星的斗柄确认方向,然后寻到三星,只见三星打着横,闪着微光斜挂在东方。东北地区在夜里都是通过三星在天空的位置来测算时间,以此判断,我估计现在才是夜里十点前后,荒山野岭天黑得早,自天黑下来已经六七个小时了,却仍然未到子夜。
胖子也会观三星辨时的方法,他掐指一算,最少还要七个小时才能天亮,这么长的时间哪里才算是安全的呢?便提议不如回刚才那地穴里对付一宿,天亮时再找路离开。
可三人一想起那地洞里的大量野鼠、肮脏潮湿的环境、镇鬼的大石、随时都可能塌方的危险,以及“黄仙姑”那张充满邪气的壁画,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见身旁有株老树生得粗壮高大,便决定爬到树上去看看附近地形,然后再作决定。
来到树下,我手足并用,攀着树干爬上了树梢,这时林中雾气已散,我踩在树杈上双手抱住树梢,低头向下看了看,已经瞧不清丁思甜和胖子的脸了。我对他们挥挥手,也不理会他们看没看见,便抬头去观察四周地形。
可这时乌云遮月,天空只有几点寒星,看了半天也仅仅见到附近树影朦胧,瞧不清有什么可以容身之处。在黑暗的环境中,人总是下意识去尽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可眼睛都看酸了也是什么都没瞧见。
我抱着树干,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又扭着脖子去看另一边。恰好在这时候,天空流云飘动,凄冷似水的月光从乌云稀薄处照了出来,借着这月色朦胧的一刻,我发现在我身后,最多隔着几棵树的距离,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好像是一大片建筑物。由于所有的房屋全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灯火,所以看上去只有黑压压一片近似于建筑的轮廓。
再想定睛细看之时,流云已再次遮蔽了月色,稍远些的地方又是一片漆黑,连个轮廓阴影也瞧不清了。由于先前发现了那个带有部队编号的水泥板,所以在附近发现一些房屋我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不过没想到竟然会离我们如此之近。
我本想再等一等,等月光再次漏下来的时候瞧个清楚,可胖子和丁思甜在树下担心我失足跌落,催我赶快下去。于是我急忙从树上溜下来,把在树上所见对胖子等人说明。那边似有房屋一类的设施,可是里面黑灯瞎火没有丝毫动静。如果真是房屋,纵然无人居住,它最起码也有四面墙一个屋顶,说不定里面还能找到些吃的东西,好过在林中又冷又黑,于是三人一致同意到那里等着天亮。
我指明了方向,三人一起架着老羊皮向那边走去。走着走着我就发觉后边有人跟着我们,可回头看看又没什么动静。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带着众人穿过树林中齐膝的荒草,迎面是一幢三层高的楼房。
这楼房外表普普通通,但透着一股洋味,形式不中不西,窗户上都有玻璃,保存得十分完好,绝对是座近代建筑。胖子扒着窗户往里瞅了半天,里面没有半点光亮,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所有的窗户缝上都贴了封条,上面有些奇怪的日文和符号。
丁思甜对我说:“这楼房既不像洋楼,也不像现代的中式楼房,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日本人才会盖这种古怪风格的楼房,苏修绝不可能在这里起楼,这大概是那什么给水部队的兵舍吧?”这一地区在抗战时期曾是日军控制区域,很有可能是兵舍一类的建筑。那时候日本人效仿欧洲,十分崇洋媚外,觉得欧洲什么都是好的,就连普通的楼房,都会或多或少吸取一些西洋建筑的特点。要真是那样的话,这楼到现在至少已经荒废掉二十几年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想,原来这里被日本鬼子占了,泥儿会的胡匪们是汉奸吗?挖出来的东西都拿来孝敬小鬼子了?不知道这楼中藏着什么样不为人知的秘密。不过这些事完全凭猜测是不靠谱的,有什么事等到天亮再说吧。我招呼胖子背起老羊皮,顺着墙根找到了楼门。
这幢楼只有三层,从外面看每层大约有二十扇窗户,全都紧紧关闭着,里面静得瘆人。胖子说:“这地方不错,咱们进去把门一关,什么东西也甭想进来,咱就待到天亮再走不迟。”
我们都知道附近出没的蚰蜒习性是“昼伏夜出,闻腥而动”,只要天亮了再往树林外走,就不用担心什么了。见这幢楼结实完整,都觉得正是藏身的好地方,楼门也没上锁,就那么半虚掩着,左右两扇合页门,门上各有个四方的小玻璃窗子,但门前没有任何标识。
我为了给众人壮胆,抬脚踹开了楼门,由于许多年没有开合,门上的合叶都快锈住了,发出嘎吱嘎吱一阵难听的响声。楼中常年无人走动,到处都是尘土,角落挂满了灰,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虽然也是阴晦久积之所,但比起地洞里潮湿的腥臭来,已好得太多了。
我和胖子把老羊皮的胳膊架到肩膀上,抬脚就进了楼道。楼里实在太黑,丁思甜虽然舍不得再浪费煤油,也只得把汽灯点亮照明,边走边看楼房内的结构。只见楼门内装了一道大镜子,把原本还算宽阔的过道堵住了一大半。镜前有道铁闸门,闸门没有放下,开关设在外侧,里面则没有开关,如同监狱一般只能从外部开启,看那闸门构造应该是气阀制动,不需电气也可操纵。有这种装置,说明这座楼房一定曾经是处戒备森严的保密设施。楼内墙壁都刷了白灰,地上也是洋灰地面,不过唯一奇怪的是,这里所有的门都被砖头封死了,除了楼道之外,没有任何门户房间。
三人大感奇怪,楼房盖了不就是为了住人吗?从外边看这楼毫不起眼,怎么内部的门都被砖头堵死了?我们走到楼梯口,发现楼梯并未用砖头堵死,看来楼内的空间只保留了走廊过道与楼梯,原来外边的窗户全是摆设。
我们不由得在楼梯口停下脚步,谁会吃饱了撑的盖一幢没有房间的楼房?这分明就是个毫无用处的水泥块子。
丁思甜忽然说:“对了,列宁同志,我记得你和胖子说过,你们插队的那地方有种风俗,在房中放石头可以……镇……镇鬼?这里……这里的每一间房屋都砌满了砖头,会……会不会是……”
我和胖子故意学着丁思甜说话的节奏,对她说:“你……你……你看你……吓得都口吃了,那都是四旧的迷信风俗,还能当真不成?再说在宅中埋石镇鬼,是为了能够让人住得安心。这楼中的每一间屋子都用砖头码得严丝合缝,别说住人了,连大眼贼也住不进去,难道人都住在过道中吗?哪有这么摆石镇鬼的?还不如直接把楼拆了来得省事。”
丁思甜说:“不许你们学我。我真是有些担心,也许这楼连拆都不能拆,拆了会出更大的事,只能用砖头把房间填满……”
我心想丁思甜这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得给她打点预防针了,要不然以这种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一定撑不过今夜,于是随手拿出小红本对她说:“咱们跟着红太阳一往无前,要是有什么阶级敌人想借尸还魂,咱们就把它批倒批臭。”
胖子插口道:“没错,不仅要批倒批臭,还要踏上一万只脚,让它永世不得翻身……但话又说回来了,我也觉得这楼里确实不太对劲啊,这楼盖得简直跟水泥棺材似的。”
我一听就连胖子现在也是心里没底,看来这幢楼盖得的确不是一般邪门,鬼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其实这会儿我心里也挺发毛,但人倒架子不能倒,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于是握着小红本说:“咱们虽然毫不畏惧帝修反的嚣张气焰,但这里四下子都不通风,所有的门户又都堵死了,空间狭窄压抑,跟那全是大眼贼的地道相比也没什么两样。我看咱们不如到楼门前过夜才是上策。”
同伴们当即表示赞同,谁也不愿意在这跟骨灰盒似的水泥块子里多待,当下就按来路回去。来到合叶门前,看到门上的两扇小窗户我才想到,敢情这幢楼只有这大门上的窗户是真的,从楼外往楼内看是黑沉沉的,在里面透过窗户往外看也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我伸手刚想推门,就听楼门外“砰!砰!砰”发出一阵敲门的声音。叩门之声也不甚大,但静夜黑楼之中听来,格外惊心动魄。我吓了一跳,原本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百眼窟人迹罕至,我们四人都在一起,会是谁在外边敲门?
不过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么想根本不对,这合叶门根本没锁,轻轻一推就开,谁想进来根本用不着敲门,除非不是人。想到这我额头有点见汗了,看来有些事不信是不行,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几步。
三人面面相觑,都做不得声,门外那敲门的动静停了一停,似乎是在等着回应,随即“砰!砰!砰”又叩了三下,一声紧似一声,似乎是想故意折磨我们绷紧的神经。胖子也听得心惊肉跳,但他的脾气秉性在那摆着,竟然壮着胆子,张口对门外喊了一嗓子:“谁啊?别他妈敲了,屋里没人!”
门外的声音顿时停止,我们在楼内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这一刻就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静得连头发丝掉地上都能听见。可这阵寂静持续了还不到三秒钟,“砰!砰!砰”的砸门声再次响起。
我脑筋蹦起多高,猛然记起在林场守夜的时候,也有半夜鬼叫门的经历,可那次应该是黄皮子捣的鬼,一想起这事当即就不害怕了,血冲脑门子,拔出康熙宝刀就走到门前,想要抬脚将门踢开。我非得看看究竟是他妈什么东西在这闹鬼。
可没等我抬脚踹门,就看那门上的两扇窗户外,赫然露出两只白生生的人手,五指慢慢挠动着玻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听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我抬了一半的脚硬生生停在了门前,猛听楼门生锈的合叶一阵怪响,大门被从外边缓缓推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