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刚接触到那像是海底遗迹的石壁,就感觉到一阵异乎寻常的颤动,心中一惊,暗道不好,这次下水之前又忘看黄历了,怎么竟然赶上海底地震了?如果留在海沟里可能会被埋住压死,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俩鸭子加一鸭子,赶紧撒丫子撤回海面吧。
我正要通知Shirley杨和明叔快撤,却见Shirley杨忽然举起右手,做了个“小心”的手势。我稍微一怔,便已领悟,石壁的震动不是地震,而是海沟里有某种东西在动,向下的潜流忽然增大,看来撞到石壁的东西是在我们头顶。在情况不明的形势下,肯定是无法贸然上浮,Shirley杨带着我和明叔借着一股潜涌,躲到海底倒塌的石柱后面。
这道海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深,由于内部潜流复杂黑暗,在上面用探照灯看不清下面的地形。可一旦潜水下来,在海沟底部使用氪气灯泡的强光设备“波塞冬之炫”,光柱所指之处,数十米内的景物历历在目。我们三人伏在石后举着两架探照灯各处扫视,凝神观看周围动静。
我顺着探照灯光柱匆匆一瞥,发现海沟并非是天然形成,排比林立的粗粝石柱,说明这里曾经是一片恢弘庞大的建筑群,毁天灭地的巨大灾难使这里沉入了海底。建筑的顶层被海沙淤泥覆盖,年深日久,形成了一层脆硬的浆壳。这道海沟之所以暴露出来,并不是有沉船落下,因为附近没有近代舰船的踪影。我们旁边只有一艘被腐蚀得仅剩船架龙骨的老式木船残骸,那已不知是哪辈子沉到海里的古代沉船了,刚刚潜下来的那处豁口,很可能是我们藏身处的几根石柱倒塌造成的。
珊瑚螺旋东西长、南北窄,海底森林密集处多集中在地形凹陷的东侧,向西地势渐高,在潮位低时会有黑色的幽灵岛浮出水面,我们潜入的海沟正是介于珊瑚森林和幽灵岛之间。利用潜水钟初次侦察的时候,我曾发现这一带海床上有许多黑漆漆的窟窿沟壑,现在想来,也许下面都是归墟古城的遗迹,规模相当惊人。
我想到这些,微微有些走神,突然感到Shirley杨轻轻按住我的左手,头上那东西也跟着潜下来了,我不由得把鱼枪举起准备接敌。明叔却连连摇手,示意不能来硬的,这海槽里肯定藏着什么巨大的海兽,它未必已经发现了咱们,现在赶紧把身上的光源全部熄灭,免得暴露目标,等它游走了,再设法悄悄潜回去。
Shirley杨也同意明叔的办法,我们赶紧灭灯,除了探照灯“波塞冬之炫”,以及佩戴在身上的挂灯头灯之外,其他所有灯一律关掉。金属的潜水盔中,也各有两盏微光灯,这种微光灯是水压式开关,入水三十米以下就会自动开启,无法手动关闭。它可以在黑暗高压的环境下照亮自己眼前半米左右的范围,也能让在近处的同伴看见自己的脸,减轻心理压力,头盔内的微光灯比起强光探照灯来,可就太不起眼了,正是由于光线微弱,即使让它亮着,也不用担心暴露踪迹。
光源一灭,海底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或许这归墟古城当年遭到灭顶之灾,城中的恨天人,不论男女老少还是鸡犬猫狗大概都喂了鱼。南海蛋民们采蛋时不敢提及“珠”字,据说就是因为海底有幽灵恶鬼守着蚌珠,那些恶鬼难道就是古城中的亡魂吗?念及此处,在这漆黑的海底废墟中,我还真有点发毛,忙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可海底特殊的环境,加上百余米深的水压,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负担,莫名的恐慌感挥之不去,不过想到Shirley杨就在身边,我总算克服住了这种不安的情绪。可又感觉到身边潜流突然波动起来,知道是有什么大家伙正在我们身边经过,不由得又是一阵紧张。我当时不知道这是一种在深海产生的正常心理现象,几乎每个深水潜水员都会出现,便暗地里骂自己没用,当年刺刀见红连眼都不眨,怎么到海底就变得这么没出息了?可千万别让Shirley杨和明叔看出来,要不然我就没脸上船了。
我虽紧张,可有人比我还要紧张,身前的明叔像是被海蜇刺到了,全身如同过了电,一长串水泡从他的潜水盔中冒了出来。我和Shirley杨都被他吓了一跳,但随即明白过来,明叔这是受了什么惊吓。我见他要用手去拔头盔,暗骂这老港农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赶紧伸手将他按住,扳过他的身子来,借着微光灯一看,原来不知是从哪冒出来只乌贼。这乌贼也不算大,身体有成人的两个拳头那么大,伸开触足紧紧扒住了明叔的潜水盔上的蛙镜。它体色苍白,遍布紫褐斑痕,瞪着两只灰蒙蒙的眼睛在明叔脸上来回蠕动。
明叔的视线完全被挡,哪知是条乌贼,还以为自己被什么海兽给一口吞了,眼前全是蠕动的肠胃,饶是他跑过船下过海,也当场就被惊得慌了手脚。我怕明叔把自己的呼吸管扯脱,急忙牢牢按住他的双手。Shirley杨从后边用潜水刀轻轻挑开乌贼的腕足,把它从明叔的潜水盔上剥离,她手下甚轻,乌贼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威胁,始终未曾吐出墨汁。
这时我感觉到身边的黑暗之中,水流激荡,卷起好强的旋涌。有个白色的模糊影子在附近探首探尾,距离我们已经近在咫尺了。我知道藏是藏不住了,急中生智,抢过Shirley杨抓住的乌贼,狠狠一捏,随手将其松开。那乌贼吃疼受惊,出于本能,立刻吐出墨汁想要自匿脱身。
乌贼喷出的漆黑浓墨,如同一股海底黑烟,它的身体也急速蹿出,黑暗中果然有只海兽被逃遁的乌贼吸引,在我们面前掉头追去,微光灯下也看不清究竟是个什么,只感觉到白蒙蒙一片大得吓人,那东西游动带起的水流十分强烈,像是刮起了龙卷风,若不是我们抱着石柱,说不定会被它卷走,而且潜流涡涌久久不绝。我暗自吃惊,如此长大会是何物?莫非海底当真有龙?
未及再想,眼前的大团黑墨便已被水流带走,就见那白练般的影子吞了乌贼,又朝我们转身游来。我们穿着重型潜水服,即使在水下借助浮力行动举手投足也仍是十分缓慢,想逃根本不可能,这时候只好豁出去了。我举起鱼枪,想要用喂了剧毒的鱼箭将其射杀,Shirley杨却先我半拍,打开了水下强光探照灯,炫目的白色光束直射出去,将对面游来的海兽照个正着。
只见灯光中一个白乎乎的巨物,首似牛头,身如蟒蛇,鳞角俱备。我们骇然失色,这是龙还是什么?若说是龙,可身上没有爪子,若说不是龙,那牛首形的脑袋上都快生出角了,身体长如白练,见首不见尾,我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射出鱼箭。
那怪物被强光一照,原本冲向我们的头蓦地一个转折,斜刺里绕过探照灯光束,长长的身体在我们眼前掠过,强烈的水流带得三人身体摇摇晃晃。它似乎惧怕强光,一头潜入古城废墟更深处的渊壑之中,再也没了动静。
没等我们顾得上庆幸,身后的几根石柱本来在海涌反复冲击下早就不坚固了,此时被那阵剧烈的潜流一带,轰然欲倒。我指着侧面不远处的古代沉船,那后边似乎有间石殿,躲进去也许能避开倒塌的石块。
石柱已经倾斜,说倒就倒,而且判断不出掉下来的石块会砸向哪里。我们判断出落石的死角,迅速移动到沉船骨架里面,断裂的石柱紧跟着倒塌下来,激起的海底泥沙产生了一片烟雾,把我们刚才停留的区域覆盖住了,所幸并未引起连锁反应。但谁也不能断言其余的区域就会比那儿安全坚固,这沉在海底几千年的古城中,根本没有安全地带。
我们躲进沉船的龙骨下,趁机稍作喘息。明叔接二连三地受了惊吓,有些沉不住气了,手脚无措,他抓起水下写字板,急匆匆写了个字让我们看。这种水下写字板是给潜水员互相交流使用的,除非是经过长期磨合产生了默契,否则潜水员相互之间有一些复杂的信息难以及时沟通,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借助水下写字板。
我一看明叔写的是个“龙”字,知道他是说刚刚见到的大海兽是龙。这回遇上大麻烦了,我并没见过真龙,也不知明叔是否亲眼见过。不过,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龙和鱼在我的世界观中没什么区别。我对明叔举了举手中的鱼箭,表示等浮上海面的时候,那怪物要是再敢露面,我非让它吃我几箭不可,让它尝尝沾满了蛋民血泪仇的利箭是什么味道。
Shirley杨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不必担心,她在写字板上写了“大海蛇”三字,又指了指探照灯。我这才记起前两天在船上,她跟我提到过深海的海蛇,西方人称其为“海蛇”,而东方人就管它叫“龙”,实际上是同一种海洋生物,沉浮莫测,常在飓风暴雨中攻击舟船,吞噬船上运载的人口牲畜,所以船员们谈之色变。古时海边庙宇中多有描绘海怪吞舟翻船的场景,里面的五爪之龙形象便是以海蛇为原型,不过因为它惧怕光亮,所以平时只在黑暗的海底出没,只要携带强力水下照明设备,就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早发现是大海蛇,也不用听明叔的馊主意关上光源躲藏了,刚才灭灯之举就险些受到攻击。
如果不是极特殊的情况,海蛇是不会冒着光线袭击舟船和潜水员的,明叔也知海蛇来历,隔了一阵,他握了握手中的强光探照灯,终于镇定下来,对我们挑了挑大拇指,表示不用替他担心,没问题了。
Shirley杨和我举着潜水手电筒四处打量,只见身后的古代沉船虽然仅剩残骸,但仍可以看出与中式船舶外形相去甚远,充满了阿拉伯地区的异域风情。船体大半被海沙覆盖,能烂的几乎都烂没了,很可能是一艘元明之际海上贸易往来的商船,不知是遇到了什么海难才被卷入珊瑚螺旋。
周围的古城废墟也已全部失去原貌,这些东西也许对考古学家而言,是惊人的发现,但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探索价值。绕着沉船游了一圈,再没发现有玛丽仙奴号和其他沉船的踪影。海底遗迹的规模虽大,但潜水员能到的地方十分有限,一来倒塌的墙壁和石柱阻路,二是这里面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也许无意中触碰到什么,就会引得房倒屋塌,似乎连海中水族都知这里危险,在附近都没有它们出没的身影,完全是一片死气沉重的鬼域。
废墟中有几处漆黑的深渊,那条海蛇就是遁入了其中一处深壑,我想接近察看,但那些地方的水都打着转,奇溜无比,纵是游鱼也难接近,只得作罢。我对Shirley杨打个手势,这里没有我们要找的沉船,看来秦王照骨镜这件大青头并不好捞,海底古城的废墟里危机重重,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撤回去再作计较。
Shirley杨表示同意,我们开动水下推进器原路浮上,我见到她刚刚用水下照相机在四下里拍了一通,心想中国商代文明仅局限于中原地区,比现在的中国版图要小得多,如果真在南海尽头发现了受商周文明影响深远的归墟遗迹,对于研究人类的航海历史和文明史都有非凡的意义,就算找不到秦王照骨镜,单把这些照片带回去也足能把陈教授刺激得再次住院。
我们三人将照明器具全开,缓缓浮至珊瑚森林,但刚上来就发现不对,在那株半透明的大珊瑚树底采蛋的B队,正对着我们把潜水探照灯画圈,显然是需要我们立刻支援。我将手向前一切,带着Shirley杨和明叔迅速接近珊瑚树。
珊瑚树下船老大阮黑和多铃正拼命撬着一只巨蚌,这只大蚌藏身在珊瑚礁下,比最大号的磨盘还要大上三圈,波浪状的蚌壳紧闭,任凭阮黑二人怎么用力也撬不动分毫。这只巨蚌少说也生长了几千年,外壳洁白晶莹,几乎跟海底的石头结成了一体,是只善于夹人腿脚的食人贝。海中生蚌,实为古说,因蛋民和渔民最忌打“背”网两手空空,所以对各种珍珠贝仍以蚌称。食人贝在蛋民口中虽然不提它的学名“砗磲①”,却常以“白龛”呼之,不知多少蛋民在采珠时被这种东西夹住丢了性命。我不知船老大阮黑为什么想把它撬起来,还不等问他,他就迫不及待地打着手势告诉我们,蚌壳里有个人!
『①砗磲:音chēqú。』
我还道是我理解错阮黑的意思了,这汹涌无际的珊瑚螺旋海域除了我们哪里还有别人,就算这是只俗称食人贝的深海砗磲,它壳中又怎么会有“人”?是活人还是死人?明叔好像突然醒悟,做了个游鱼的手势,这回发达了,食人贝里八成是夹住了罕见的海中人鱼。它的肉可比等重的白金还要贵上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