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摸金校尉之术皆以群经之首的《易经》为本,所以我见那海中散碎的几十片青头古玉,在陈教授所绘的图中,竟然可以合成为一尊完整玉雕,海妖模样的玉人正在照烛卜龟,而且从照烛八门的样式来看,像是推演着先天八卦中的卦象。先天八卦很可能是以庞博精深、奥妙无方的十六字天卦为宗旨,这让我如何能不心惊?
我赶紧定了定神,跟陈教授回到渔家,翻出那箱青头,想要细辨那玉龟背上究竟是哪一刻的卦象,却发现刻着卦象的最紧要处,大部分被腐浸裹了,上面又沉积着许多细小海生生物的遗骸,仅凭边角上的部分模糊图形,根本无法分辨。我不由得大失所望。
陈教授见我盯着那玉雕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就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从纹饰和工艺来看,这玉人大概是西周时期祭神卜巫用的东西,但在中国内地从来没出现过类似形制的文物,很有可能是周代传入恨天之国的海底遗存,这是无价之宝啊。是从哪得来的?怎么样,能从卦象上看出来些什么?”他虽是个老学究,但主攻古西域文化,不是易学的专家。
我摇了摇头,这玉雕本是我们意外收来的青头,打算运回北京,找人盘出活色生香,卖个大价钱,可绝没想到其中会藏着如此之大的秘密。倘若真如掰武所言,海啸时有吞舟海兽死在岸边,这件玉雕就是从葬身兽腹的渔船之中所得,如此便很难判明它的来龙去脉了。
但我和陈教授都很清楚,在殷商西周,乃至东周列国、春秋战国那一时期,统治阶级对大部分事物的决断,都是通过巫卜结果来进行的。他们会将历次占卜结果,以及事后验证之事,都详细地记录到龟壳龙骨上。从某种程度上来看,龟甲和钟鼎几乎是同等重要之物,玉雕上的所谓识纹、饰纹都能证明它的年代,因为同样是甲骨文和铭文,根据时代不同,也各有其不同之处。从形体上来分,夏代使用的是鸟迹篆;商代则多是虫鱼迹;到了西周,一律使用虫鱼大篆。虽然到了后来汉字统一,但各朝仍然存在区别,秦代用大小篆,汉代为小篆隶书,三国用隶书,两晋至宋用楷书,唐代用楷隶加阴识。众多迹象都可以表明这玉雕产生的年代。
铭书钟鼎、天书龙骨,都记载着当时的大事秘闻。那时正是周易演卦盛行的时代,如果能解出海妖照烛的卦象,就可以了解许多失传已久的秘密。恨天氏几乎相当于东方的亚特兰蒂斯,那得有多少秘密和宝藏?甚至还有可能得窥十六字天卦的奥秘。可惜这玉人在海中沉了几千年,凭我们目前在海岛上的条件,还难以剥去表层的海蚀腐物,所以暂时无法知道这龟卜演卦中的真相。
陈教授曾听Shirley杨说起过我最近几乎每天都读《易》,对我鼓励有加,说回到北京后若能盘修古玉,等复原了这卦象后还要请我再来进行考证研究。
我心想这本来就是我收来的青头,怎么听这话的意思,回北京就没我什么事了?陈教授可真没跟我见外,直接没收了,这倒也没什么。不过我学易理并非是什么出于对国学的喜爱,说到动机更是不纯。当初张赢川“利涉大川”那一卦神数,着实让我心服口服,要是我也能明辨机数,日后不管是倒斗还是做生意,岂不都是百战百胜?另外最重要的是完善对《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的认知程度,不过当着陈教授的面可不能这么说,听他问起我对易理的心得,便随口跟陈教授说了说我最近学《易》的体会,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张赢川处听来的。
以前我只懂风水不晓阴阳,其实“易”字乃是风水之总诀。风水之道追求天人合一,实际上是说阴阳既对立又统一,这就是《易》中所说的由推天道以明人事,天道与人道是一个整体,人生在世应当效法天,效法地。
效法天,能够刚健有为,充满活力,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效法地,则会变得宽厚大度,包容仁爱,永远谦逊和顺,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以我们前一阵的经历来看,在某种意义上,先天十六卦与精绝鬼洞、龙骨天书、凤凰胆之间有着理不清的关系。既然这玉人很可能是恨天之国的古物,里面的卦象有没有可能会与海眼有关?恨天之国当年在海上的遗址会不会都被海眼卷走了?当然这些都是我主观的猜测,如果不亲眼看到,大概没人能说得清楚。
陈教授再次嘱咐:“这次出海寻找秦王照骨镜,找得到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要涉险接近珊瑚螺旋中的海眼。古籍中记载,海眼者,归墟也,被吸进去就别想出来了。谁也不知道当年恨天人遇到了什么毁灭性的灾难,一旦你们有个三长两短……”
我劝他道:“此事您尽管放心,我们这次是打捞任务,为的是在沉船里找回国宝,另外顺便采蛋发些外财,又不是走自我毁灭路线的敢死队,太冒险的事情绝对不会做。”一番长谈,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按照原定计划,早上我们就要出海,于是我干脆就不睡了,把胖子等人都招呼起来,整装待发。
这天正是出海的黄道吉日,早上先祭过了海神,不仅是我们的三叉戟号,其余的渔船也都放洋出海作业。众人在反复的准备和等待中度过了多日,终于即将起航入海,个个抖擞精神,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经验丰富的蛋民阮黑,在临出海之前给我们提了许多入乡随俗的要求。渔民和蛋民们的忌讳之多,一点都不比倒斗的手艺人讲究少,而且习俗极为独特,最忌讳说翻、扣、倒一类的字眼。在海上谁敢提这些字,船老大就有权力把谁扔进海里喂鱼,如果驾驶的是帆船,“帆”就触了“翻”的霉头,所以渔民蛋民都管帆船叫篷船,一向称“帆”为“篷”,“升帆”俗称“撑篷”或是“开篷”。
久而久之,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就算回到家也一概不提这些字,干脆就当世上从没有过这些字眼。另外行船之时,也忌吹口哨,这是渔民蛋民通用的忌讳,而渔民和打捞队还忌讳在甲板上背着手,因为背手预兆“打背网”,是没有收获的兆头,船上的大主①不能坐,船头不能坐,总之各种名堂和规矩多得数不过来。
『①大主:指甲板上的桩子。』
我和胖子在福建的时候也跟船出过几次海,对这些规矩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但并不太放在心上。不过没有规矩,难成方圆,这些航海的禁忌,大概就跟“鸡鸣灯灭不摸金”的行规类似,是为了增加安全系数,而非刻意害人。
Shirley杨又有她在美国海军学的一套迷信规矩。都说美国科学技术先进,其实论起迷信来一点都不比渔民蛋民含糊,而且他们的规矩更是稀奇古怪,甚至连洗刷甲板的水桶应该怎么摆放都有名堂。
因各海域文化背景不同,类似的海上行船行规也都大不一样。我们这七个人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为了这个共同的目的,不得不互相作出妥协,否则把这东南西北各地的风俗禁忌都放在一条船上,这次行动就得被这许多条条框框限制死。
但有些事不信邪不行,有些忌讳在船上存在了这么多年,必然有它的原因和价值,也不能什么都不在乎。最后经过协商,只能各让一步,约定不说翻、倒、扣一类不吉利的词,尊龙王爷,拜妈祖为神,其余的禁忌能免就免了。就这都已经觉得很吃力了,尤其是我们习惯了说倒斗,到海上就只能通用搬山填海的行规了。
在Shirley杨的建议下,我让阮黑做了船老大,由他和明叔轮流掌船。在接近珊瑚螺旋海域之前的这一段航程,将采取传统而又可靠的航行方式,使用海图、罗盘、经纬仪、测速仪等古老工具,尽量避免使用容易受到干扰的现代电子设备。明叔和阮黑都可以根据洋流的走向判断出大致航线。经验丰富的海狼都知道,海中潮流由于地形不同,自然分成数股,海底水族也各自占据在其所适应的环境,以深浅流向为界,极少互相逾越,通过投掷浮标便可以观察出洋流走向,难度并不大。加上海上天气非常理想,风浪不惊,前几天的航程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在罗盘开始出现失灵的情况,以及迷失了日月星辰之后,便是Shirley杨搬山填海之术的用武之地了。
众人皆有出海经历,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即使海浪汹涌舟船起伏,也不至有人出现晕船呕吐的迹象。只是大海茫茫无际,进入深海后,四周尽是无穷无尽的碧蓝海水,连只海鸟也难得一见。这海柳船三叉戟号虽然不大,也分为三层,在船甲板下中层共分有前、中、后五个舱,后舱最大,装满了整箱整箱的各种补给和清水,中舱前舱各分左右两舱,其中最大的一个中舱被用来当做吃饭的餐厅,平时大伙除了在甲板上透气,大多数时间就在这里消磨时光。两舷的金毗卢水神炮也设在此舱,这种老式的船炮并不是用来对付海匪的,而是可以用它轰击驱退海中忽然冒出的大鱼,免得被吞舟鱼顶翻了座船。三层各舱之间都设有千里耳传音筒,就是一种连接所有船舱的铜管子,可以利用它快速地进行通话联络,其余各舱中除了燃料就是物资,满满当当的没有什么空间。在船上狭窄的甲板和船舱中待的时间久了,也难免觉得枯燥乏味。
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喝酒,跑船的海狼很少有人不嗜饮,明叔轻易不饮酒,但轮到他掌舵之时手里必定要拿瓶白酒,这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而且他一喝酒就高,高了之后话就多,跟变了个人似的,纵论世间得失成败,言辞颇为慷慨激昂,从天上论到海底,但每每说到最后,便要吹嘘他当年下南洋的时候,有多少次在大风浪中死里逃生的经历,称他自己是打不死、输不起的老海狼。
这天我实在不耐烦再听明叔吹嘘,却又不想回舱里闷头睡觉,见胖子在船头正举着望远镜,望着天海相接处看得投入,我就以为有热闹可看,过去问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可胖子看得呆了,顾不上回答,我也拿起自己的望远镜,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了过去。我倒要瞧瞧海里是不是有他妈的美人鱼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