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田阵平坐在特制的椅子上, 大半视野和整个头部被厚重仪器遮挡住。他知道手腕和脚腕上的被扣上了金属环锁,但是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空气是颗粒状,如炸弹的烟尘一样扎进鼻腔和嗓子,在他呼吸道里冲泡滚烫的岩浆。
[假的, 都是幻觉。]希拉提醒他。
[我知道, 所以我还在呼吸。]松田阵平的意识沉入深处, [但是这样不行,这种混乱程度,我担心我那天忘了,就会把自己憋到窒息。]
[人窒息是会死的。]他补充道。
希拉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让他帮你多注射几支上次那种药剂, 这次肯定没有问题了。]
[为什么是上次那种。]
[因为我是以它为基础尝试的,如果你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是精神类药物都可以。]
松田阵平沉思着说, [……你知道哪怕都是精神方面的药物有时候效果是完全相反的吧?]
希拉意识到松田阵平在质疑他, 语气中出现了生动的不满,[我只是提取概念而已, 规则上的概念和在人类身体上的药效是两回事。]
[这样……]
松田阵平随意地和希拉交流着,但在他几步以外的显示屏上,脑电波的波形图却忽然变得怪异起来。
实验室里留着大胡子的研究员, 讶异地看了几眼,
“又出现了?”
他快步打开实验室的门走出去。
“小心点!”
巴伦弗朗斯带着吉敷康介穿过走廊,差点被实验室突然打开的门拍在脸上,他开口就呵斥了一句, 却在看清是哪个实验室的时候卡了一下嗓子。
他站住脚, 目光瞟向实验室未关紧的门缝间, “K3098怎么样?”
结果大胡子的研究员将门关上,隔绝他窥探的目光, 谨慎地不肯露半点口风,“还在研究中。”
巴伦弗朗斯目光晦暗,这个脑部研究的专家是白兰地带过来的人,而自从白兰地来之后,这个是研究所就再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可他现在有求于对方,不中途过问实验进度也是当初谈好的条件,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就沉着脸离开了。
再往前走,一直到了巴伦弗朗斯要去的实验室。他还没打开门,就听见里面一阵惊呼,“成了,真的可行!”
巴伦弗朗斯急匆匆打开门,推开围在一起的几个实验员,就看见了被注射了药剂的小白鼠在金属笼上用远超出正常实验鼠的力气抓出一道道极深深的白痕,另外一个笼子里的小白鼠腿上有一道伤口,但是血液已经凝固。
“‘复苏’成功了?”
他的脸激动地抽搐了两下,但那两只白鼠很快疯狂起来,一先一后地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叫声,接着疯狂地在笼子里胡乱撕咬,甚至不知疼痛的一下一下撞在金属栏上。
寂静。
整个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巴伦弗朗斯还没完全浮现的兴奋表情,滑稽地僵住了。
发现K3098不受“复苏”的副作用影响后,他们不断地进行研究,意识到他的血液里似乎存在某种物质,可以中和“复苏”的毒性。
当时甚至有不少研究员,悄悄地默认将利用k3098血样制作的新药称为“之血”。结果,之血倒不假,只是被诅咒的、疯狂的血液。
巴伦弗朗斯虽然早在白兰地的提醒下知道了这个可能性,但是事情真的被证实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两眼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现在全部的希望就在白兰地身上,如果白兰地那边不能成功,那他就死定了。
……但如果白兰地能研究出来,他也要受白兰地的钳制。
白兰地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他。没有提前说出的代价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不知道要付出多少。
“弗拉斯先生……”有个年轻的研究员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这个实验就先暂停吗?”
巴伦弗朗斯目光阴沉沉地看向他,“暂停?拿你的暂停?”
“调整剂量继续。直接做人体实验,提两个实验体过来,一个成年一个未成年。”
顿了顿,他补充道,“未成年找个k3098年龄差不多的。”
巴伦弗朗斯这边的实验室再一次紧锣密鼓地忙起来,另外一边却已经结束。
松田阵平正有一些心烦意乱,物理上的。
他的心脏在鼓噪,混乱的感知在和常识对抗。
[……我觉得我们应该减少接触。]
得知松田阵平没办法随意拿到药剂后,希拉闷闷地发出声音。
坐在实验室里的松田阵平眼睛动了动,[你不是现在只和我共享视觉和听觉了,还要怎么减少?]
[我是说交流。你和我交流太频繁了,尤其是听我说到规则方面,对你影响很严重。]
[还好,你不是说这个影响是可逆的。]这个提议确实对松田阵平有利,但他却没有答应下来。
[但是我们交流的频率远远大于你的恢复速度。]
[那又怎么样。]卷发的男孩打了个哈欠,在心底懒洋洋地说,[我答应你了共享感知。已经不得已撤掉了一半,现在连交流都要省去的话,那你可就亏大了。]
希拉稍稍沉寂,声音有点低落,[……我可以亏一次。反正你说人类第一次做交易也经常会亏本的。]
[确实……]松田阵平认可地应了一声,希拉以为他是答应了,结果他话锋一转,[但是我不想。]
松田阵平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想,他坐在房间里又等了几分钟,那个进进出出好几次的研究员还是没回来。
他怀疑对方去记录或者计算什么数据已经忘了他,毕竟这种事情之前不是没发生过。
就在松田阵平考虑自己离开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半融化的高大蜡像,五官面貌甚至身体轮廓细节都已经完全模糊,只剩下斑驳的色块和大致的人形。
“白兰地大人要见你。”
大胡子研究员了解k3098的情况,所以他把每一个单词都拖得很长,甚至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说第三遍的时候,站在实验室中的卷发男孩冷淡又烦躁地扫了他一眼。
“你很吵。”
大胡子研究员:“……”
他很想反驳,到底是我吵,还是你自己耳边的声音吵?
但一想到k3098未必能分清这些,大胡子研究员就觉得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他耸耸肩,“走吧。”
卷发男孩又皱了下眉,才走到他面前。
大胡子研究员忍不住轻咂了下嘴,亚裔的男孩在他眼里看起来实在太纤细了,有时候他都怀疑k3098还不到10岁。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退开了一步,和k3098拉开距离。
因为之前有次实验的时候,他亲眼看见k3098挣扎间把束缚椅上金属扣和皮带的连接处硬生生扯断。
那种东西就算是他想要拽断都不太可能,但对方不仅成功了,纤细的手腕上还只留下了一道淤痕,连破皮都没有,所以后来才换成了纯合金制的环锁。
而这一切,还都是k3098在无意中完成的,他甚至没有自己做了什么的认知。
如果不是知道凭借自己的能力绝对没办法把k3098治好,大胡子研究员都要眼馋那个给他用的,被名为“复苏”的药了。
可惜了。
“复苏”的副作用无法解决,就只会是昙花一现,和宫野夫妇未完成药一样,被当做致的毒药。
而k3098,就算是能够活下来,也注定只能是个强悍的小疯子。
大胡子研究员在心里默默可惜了一下。
松田阵平跟着他一路往前,在走到某个岔口的时候,忽然迎面遇上了三个模糊的人形。
一个像是穿着白大褂的,一个体型壮硕,中间一个似乎稍稍佝偻着背,但也能看出是个成年人。
松田阵平脚步顿了顿,熟悉的组合让他立刻意识到对面三人的身份。
这个研究所里关着的“实验体”不仅仅是那群孩子们,还有一些其他的不知道从哪里拐骗或绑架过来的成年人。
对面的人也注意到他们两个。
“啧,是你。”
那个白大褂不爽地稍微往边上让了让,从他和大胡子研究员身边过去。
自从发白兰地点破了他的幻觉问题后。那群之前狂热的研究员,和巴伦弗朗斯一样,大概都是这个态度。
松田阵平懒得理,听着让人烦乱的脚步声从身后消失,正要继续迈步,前面又走来三个人。
同样的组合,只是中间那个变成了稍矮一些的……像个孩子。
……是谁?
松田阵平面无表情地站在走廊中间,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踩在了泥地里,或者被什么拽住了似的,在地上生了根。
对面那个白大褂就是刚刚在实验室里提出实验暂停反而被巴伦弗朗斯吓到的那个。
此刻看见k3098,立刻想起了这段时间的辛苦和从天堂落到地狱的糟糕心情,他直接呵斥:“滚开!”
卷发的男孩被无缘无故地骂了,却没有像是别的实验体一样,要么强忍着愤怒让到一边,要么怯懦地低头躲开。
他不生气,也不害怕,继续站在走廊的中间,沉静地看着白大褂。
“k3098,让一让。”大胡子研究员忽然有些不安。
但卷发的男孩只轻轻侧过头瞥他一眼。
就让他毛骨悚然地噤声。
走廊的光线充足而明亮,那双暗青色的眼睛却显得极为幽暗,像是万里之下的海底,湮灭了光线,无声地翻涌着。
像是长眠于深海的巨兽被惊醒,漫不经心地对人类伸出毁灭的触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