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复苏元年,8月15日周五晚上,金梧苑·书房。
“不及格。”凤凰合上笔记本电脑,平淡道:
“如果这就是你的逻辑能力,我要重新对你进行培训。”
其实推理能力还可以,但主动把白闲支开的手法也太拙劣了,白发的鸟妖出门前甚至揶揄地瞥了宁长空一眼,心乱如麻的小狐狸显然也没注意到。
逻辑上是如此,苏韵尧吸了吸鼻子。
凤凰,宁长空。
是聚英会上力排众议推进现代化改革的御灵司副司长,是人妖两界都要敬重的鸣岐君。
是她那学富五车,甚至能称一句著作等身的老师。
对于将将十八岁的少年郎而言,以上哪一条都过于夸张了。
—— 怎么样的磋磨能把半大的孩子变成这样啊?
变成只身一人就能代表妖族的,比蓬莱山更稳固,更气定神闲的存在。
在凤凰手底下磨练出来的特工素养让她奇异地冷静了下来,理智越过情感,将所有细微的不合理之处有条不紊地一一道出。
凤凰是怎么知道苏韵尧对燕晓灵下手的事的?
为什么越监院不管再怎么吃瘪,都要定时定点跑来金梧苑?
为什么顾明辉他们三个会来金梧苑过暑假?
宁长空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打断她,但表情从容不迫,身体放松,摆明了就是有一肚子的理由可以讲,可以否认。
是的,是的。不管是由人变成凤凰,还是凤凰失忆成人,哪一种解释都太离奇。宁长空大可以再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讲述他和林锦松如何相识,林锦松如何把他的朋友们托付给他 —— 反正林锦松“死无对证”。
宁长空的外貌、个性、实力乃至种族都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无论线索如何堆砌,都无法纯凭理智论证,他就是死而复生的林锦松。
但苏韵尧也并非是因为理智,才确信这一点的。
她深吸口气,稳住颤抖的声线,深埋心底的疑问冲出喉咙:
“您当时找到我,从始至终,就是为了他们三个,对吧?”
凤凰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总算起了波澜,他的表情软化了下来。宁长空犹豫地抿了下嘴,开口道:“我很抱歉。”
“妖族的确需要安插在书院的暗桩,但我招揽你、培养你,的确是存了私心。”
按照纯粹的理智,苏韵尧应当只推理到凤凰和林锦松可能存在着深刻的关联,而不应该从心地认准他们实为一人。
同样地,宁长空应该矢口否认,而不是出于利用苏韵尧的愧疚,临场放弃提前准备的腹稿,坦然承认她的猜测。
宁长空温声道:“如果你觉得不舒服的话,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想要放弃龙渊书院入学资格也可以,想要从此远离他们三个也可以,我可以帮你。嗯,也不着急现在就决定。”
毕竟是他执意要把苏韵尧塞进主角团,当缺席已久的远程输出,用从他这里学的一身本事为他们保驾护航,同时替他监视三小只。
—— 他的计划从始至终都只为主角团考虑,苏韵尧如今知道自己被蒙骗利用,自然会心生去意。
苏韵尧的情绪被他打断了,她张了张嘴,想说“这不是重点”,自己却闲聊落下泪来。
“你哭什么啊?”措手不及的凤凰连忙抽了几张餐巾纸递了过去,哭笑不得道。
宁长空绞尽脑汁也想不清楚这小狐狸在想什么,胡乱哄道:“我强行要你帮我做事,是我做的不对……要不你走之前我送你几本书?请你吃好吃的?”
苏韵尧拼命摇头,扯着凤凰的衣袖,哽咽得说不出话。
老苏是坚定的改革派,在苏家的饭桌上,没少夸赞宁长空的改革方针。
但并不是所有妖都理解凤凰的良苦用心,他们质疑凤凰偏心人类,甚至要按照人类的样子去打磨妖族。
苏坤祥谈及这些质疑声时,总是叹气,苏夫人就要对他白眼睛:政见总归不能达成一致的,不然要聚英会这个吵架的地方干嘛?
老苏就会诺诺地扒两口饭,随即在老婆的注视下再叹一口气,说:
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回馈他更多。
凤凰在入世的经验上,还是个孩子。总不能让他还没见过妖族多久,就觉得妖族是不值得他爱的。
甘愿以自己的血肉救人的神兽,理应值得更多的爱,更多的溢美之词,更多的支持。
……不能让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要背这么重这么重的担子,连关心往日的友人都成了奢求。
苏韵尧抽噎着,小声道:“我为您哭。”
宁长空更摸不着头脑了:“你就哭这个?”
他哭笑不得:“替我哭什么?我从阎王爷手里捡了条命,现在有家可回,天天不做事也有人养着,没什么不高兴的。”
要不是有这劳什子拯救世界的任务,他是真觉得当凤凰挺开心的,混不下去了还能回百鸟族吃空饷。实在不济还能找白闲,白闲应该愿意养一只混吃等死的漂亮小鸟。
苏韵尧渐渐停下哭泣,只是还小口地倒着气。宁长空给她倒了杯热茶,还贴心地送了包小饼干。
小狐狸的耳朵蔫蔫地趴在头上,她捧着茶杯,低声道:“您该告诉他们的。”
宁长空也抿了口茶,悠悠道:“没必要,说了也回不到从前。林锦松已经死了,凤凰还要继续活下去,就是这么简单。”
主要是他打定主意做完任务就脱离这个世界,大概活不了太久,让故人知道也是徒增伤心。
苏韵尧急得拿尾巴抽椅子腿:“他们——他们很想您!”
“那是我自己的事。”宁长空莫名其妙地回答道。她急什么急啊?
他看着小狐狸悲伤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努力换了个说法:“你会告诉他们,你提前做了不少背景调查,刻意和他们成为朋友的吗?”
敲椅子腿的火红尾巴僵在原地。“……我不想讲。”苏韵尧干巴巴地答道,“那样,性质就变了。”
宁长空耸肩:“就是这么个道理。我讲了之后,他们一开始会很开心,然后呢?”
在热茶腾起的水汽中,凤凰平静得如同在讲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们要继续修行、学习,我要继续工作,没什么机会再见面,很快就不会有共同话题。”
“或者说也没有立场再多见面。他们都是人类修行界的未来顶梁柱,我也不会为了他们放弃争取下一届聚英阁首席。不管人妖合作再怎么蜜月期,总归应该要稍微避嫌一下的。”
苏韵尧怔愣地看着凤凰抿了口热茶,涌进耳朵的字句好像变成了难以理解的杂音。
“不如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这样,不管是作为凤凰,还是林锦松,都能给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
茶杯底磕到了碟子上,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不是这个原因。”苏韵尧猛地起身,双手撑住书桌。
“我闻过您每日要喝的药。从五月到现在,换了好几帖药,一副比一副药性更重。甚至最近睡前要喝的那一帖里,下了安神的重药。”
“这一个半月里,您也因为生病停了好几次讲课。就最近的一次,您因为筹备妖族和天工科技的合作,累得有些发热,咳得下不来床,只好停了一日课,放我们自己出去做任务。”
“……上个月刚做的衣裳,衣袖和腰封这个月就又要改紧。”苏韵尧难过地抽了抽鼻子,声音低了下去,语速却不由得加快,甚至带着隐隐的期盼。
“——您身子一直不见好,是因为这个才执意要瞒着他们的,对吧?”
好整以暇的凤凰总算抬眼看她,赤色的凤眸冷冷地注视着她,脸上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神色。
苏韵尧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正从上往下俯视凤凰,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还是不及格。”宁长空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桌子,“对于探究原因的人而言,你说得太多了。”
“我什么时候教你在验证自己猜想的时候,要把逻辑链和证据全部讲出来?你这么说了一大串,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你都只能看到你想要的结果。”
这种招数只能拿来逼一逼已经方寸大乱的人,逼得对方乱中出错、自相矛盾,而他宁长空显然还没到这一步。
苏韵尧诺诺地应着,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捧着茶杯抿了口茶。
热流顺着食道涌入胃部。书房里又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你想不想离开?”凤凰理了理袖子,耐心问道。
想不想要放弃做什么劳什子名为间谍、实为保姆的暗桩?
小狐狸摇头。
她……并不讨厌和燕晓灵等人一起修行、一起冒险的生活。
“好。”就像是每次师生交流之后那样,宁长空在抽屉里翻翻找找,最后拆了包山楂条递给她,暗示着对话到此结束。
这动作太熟悉、太亲切,简直让苏韵尧不由自主地安下心来,好像刚刚那一番惊人的身份揭露全都没发生过,好像老师并不是……和那三个人类小屁孩一样的小屁孩。
她自然地接过山楂条,小声抱怨道:“我喊不了你老师了……老师。你比那几个小屁孩年纪还小啊?老天啊……”
宁长空好笑道:“我都在你面前变成过凤凰真身了,怎么,还觉得我是人类?”
思绪中的迷雾渐渐散去。小狐狸挠了挠脸,明悟道:“对哦。所以您那个时候是伪装成人类在现世历练?之后就因为灵气复苏,回归真实身份、统率妖族?”
凤凰重新打开电脑,目光已经不在她身上了,随口道:“你是想听神兽秘幸,还是想听百鸟族秘幸?”
哪一个都不是她应该窥探的。苏韵尧吐了吐舌,起身准备离开,大脑却沿着被打断的质询,继续推演了下去。
求证猜想不能光靠外部迹象佐证,因为一种现象可以有很多种能自圆其说的解释,他人把逻辑链补全得再完美,也顶不上行动者一时热血上头的“我乐意”。
动机。她想着。凤凰质疑隐瞒的动机。
苏韵尧的血慢慢地凉了下来。
她站在书房门口,回身去看。看在台灯的灯光下,比起刚见到那日,身形明显更加单薄的凤凰。
“老师……”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得语言如此无力,“别做傻事。”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过于残忍了。
“你自己脑补了多少啊?”宁长空笑着摇了摇头,径自敲着键盘,“还不走?白闲要回来了。”
在苏韵尧沉思着将门彻底关上前的那一刻,凤凰状似无意地抬头,好像接下来要说的无非是“帮我拿一包曲奇饼干”之类的小事。
他轻声道:“替我照顾好他们几个。”
书房的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