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前,9月2日,金梧苑。
“所以说,你当时是跟在那个小朋友——叫什么来着——顾明辉后面,进了龙渊书院的藏宝阁。”白闲挠着头,努力捋着思路。
宁长空点头:“对。”
白闲疑惑:“怎么你们两个就进去了?那里不应该有人严防死守的吗?”
楚清歌在一旁正襟危坐,提醒道:“顾明辉的灵魂和应龙碎片融合过,藏宝阁的护阁大阵本来就是守护应龙遗骨的,自然就把他放过去了。”
“哦对对对,之前他大半夜来的时候好像也说过。我说这孩子身上的气息怎么有点熟悉……”白闲继续挠头,“然后是啥来着?”
宁长空不厌其烦地又讲了一遍:“在应龙气息的刺激下,昆仑镜引动了瑶池幻境。我和顾明辉卷了进去,然后……总之我不小心带了片青鸟的羽毛出来。”
楚清歌配合地展示那片青色的羽毛。
白闲“哦”了声,看向楚清歌:“然后就……”
楚清歌淡定地扯着谎:“那片羽毛上有青鸟的灵魂碎片,就是我。”
白闲沉思着抹了把脸。
宁长空总结道:“总之这就是为什么我和青鸟那么熟悉。”
几个月前江云箫被刺的时候,他和楚清歌展现的诡异默契,总算在白闲这里解释清楚了。
……或许解释清楚了。
白闲起身:“行吧,那么楚小姐今天留下来吃饭吗?有什么忌口吗?”
楚清歌愣愣地眨了两下眼,看向宁长空。
宁长空:“你就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我问了。”白闲面无表情地把长发甩到身后,“楚小姐,您还记得当年的哪些琐事吗?我们或许可以叙叙旧。”
“事实上……”楚清歌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我的记忆有些混乱,大概是因为只是灵魂碎片,魂魄不全……”
“……呃,没有忌口,但就不留下吃饭了,谢谢。”
送走楚清歌,白闲在厨房里切着菜,头也不抬:“你当初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扯这么个借口,说自己什么都记不清……”
这也没办法啊。神话时代存活至今的老妖怪才几个?他们总归不能从玄武那里套情报,再在白闲这里撑门面吧?宁长空吐了吐舌头,卷起袖子,讨好地帮他洗菜。
“你……不问点别的?”他小心地试探道。
“还真有个问题。”白闲停下切菜的手,神色郑重,“她不会对你不好吧?”
“那绝对不会。我俩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宁长空拍着胸脯保证。
白闲耸肩:“那我没什么好问的。我都包庇一只假凤凰了,不介意再包庇谁。”
“我就好奇,这都是怎么个死法,还能留下灵魂碎片的……”白闲低下头,继续切菜,“风清梧当年怎么就什么都没留,连个念想都不给我……”
宁长空轻快地开着玩笑,试图活跃下气氛:“这不还是有我嘛。”
“你这……算了,也是吧。”白闲轻哼一声。
“对了,还有件事要和你讲……”宁长空从衣领下,掏出那个银质的长命锁。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一处阵法节点。
楚清歌闭着眼睛,用灵气操纵墨水,改写着这一处关键的阵法节点。
“我就不该听你……不该听你们两个的。”白闲低声嘟囔着,蹲在挡不到人的角落里,“让我上去的话,还能和蚩尤多说上几句话。”
如果现在他不是以人形出现,楚清歌怀疑他焦虑得能用喙把自己的羽毛叼下来。
这也难怪。楚清歌分心观察着后台宁长空在战斗中不断下滑的身体数据,也觉得触目惊心。而白闲这边,只能远远地望着空中的那片火光,只会更加焦虑。
凤凰的烈焰染红了半边天际,火焰的光芒时强时弱,闪烁不定,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不断让白闲心中的恐慌不断加剧。
白闲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去……去看一眼。我——”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会到城镇里救救人。”楚清歌总算睁开了一只眼,她冷淡地打断了他的话,“他让你留下来,总归是有道理的。”
比如再搭上白闲的命不合算,比如金梧苑里蓬莱和现世的通道不能交到外人手上,比如未来的妖族可能会需要一位和宁长空理念一致的领导人。
……比如宁长空的遗嘱总归要有人来执行。
白闲抬头看着天空,颓丧地问道:“已经过去多久了?”
楚清歌回答:“37分钟。”
那头的宁长空刚刚问过时间。
白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阵法节点:“我出去看看,快好的时候叫我。”
白闲离开了隐秘的阵法节点,漫无目的地朝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向被凤凰火染得血红的天空。
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因为那一头显眼的白色长发,再加上身上修行者的装束,引来了负责救援的人员,将他拉去协助救灾。
从危机爆发至今,时间还不到一个小时,许多救援设备尚未能穿越瘫痪的交通网络抵达现场。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依赖修行者的力量成为了当前最为高效的救援手段。
白闲对人类并无太多好感。一方面,妖族与人类分离太久,文化和习俗的差异太大。妖族的年轻一代或许还能转变思路、适应变化,但白闲已经是过一天算一天的老妖怪了,对追逐潮流并无兴趣。
另一方面……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
在灵气充沛的上古时代,白闲也曾与人类的英杰交游,然后目送他们由青年行至中年,最终衰老、死亡。
白闲自认为已经没有勇气,再次面对那些与他建立了深厚羁绊的人的离去。
他心不在焉地用灵力移开大块的砖石瓦砾,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废墟下的孩子拉出,一边走神,一边接受孩子家长的感谢。家长显然是刚刚徒手挖掘过废墟,脏兮兮的双手激动地握着白闲的手,手上的泥土蹭到了他原本洁净的衣物上。
白闲慢慢地回过神来,僵硬地应了几句。他站在废墟之上,身前是激动地道谢的家长,周围是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行人。
温热的触感透过布料传了过来,嘈杂的声音涌入耳朵。
白闲突然有些唾弃自己。在这个瞬间,他意识到了两件事:
第一,他并不是讨厌人类,只是畏惧离别,畏惧再次走入这个鲜活的世间。
他是谁?是凤凰的侍从,百鸟族的老祖宗。
曾一度被那个英杰辈出的时代点燃,如今只剩下余烬的,神话时代的遗孤。
……沉溺于过去的回忆,在金梧苑里沉睡许久的懦夫。
灵气复苏了,他久违地感到了激动,渴望着再现跟随风清梧游历的漫长时光,再现那美好得如同永恒的、在路途中嬉笑打骂的时光。
白闲主动包庇了宁长空这只假凤凰,但也仅此而已。他安之若素地跟在宁长空身边,在金梧苑的书房看书、玩手机,偶尔和对方聊上几句,商量下一顿吃什么。
他始终安于现状,沉迷着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假装分别的时刻并不会到来。
白闲对自己的第二点不满源于此:他曾宣称自己已无激情去再次目送那些与自己情感深厚的人离去,却固执地扮演着掩耳盗铃的鸵鸟,自欺欺人地相信永恒是存在的。
城市上空打开的通道撕裂了普通人对平凡生活的幻想,也撕裂了白闲自欺欺人的幻想。寿元本应漫长的风清梧都先他一步离开了,更不用说出身人类、身体还不好的宁长空了。
但不同的是,他现在是长辈了。白闲想,等宁长空回来,就把这个道理告诉他,让他早点和过去的朋友把话说开,早点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人生苦短。人类的一辈子很短,混血种也不会长到哪里去——总归不会比白闲活得长。
告诉他:无论他想要做什么,白闲始终会支持他,从他年轻到年老,始终如一。
白闲当年没机会给风清梧送葬,但应该有机会见证宁长空的一生。他会好好珍惜的。
他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凝固的时光开始流动,沉寂千年的余烬里终于再次被点燃。白闲脚步匆忙地走向了下一个需要他搭把手的地方。
宁长空“死”后第12秒,系统空间。
“他们对掏心是不是有什么执念啊?”宁长空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残留的痛觉让他控制不住地碎碎念:“想要保证必死,爆头也可以啊。还是因为捅个对穿看起来比较优雅……啧。”
楚清歌坐在电脑椅上转了个身看向他,欲言又止。
“我不想听!”宁长空直接把她的话堵了回去,横眉立目道:“我不干了,我要下班!”
“哎我之前写的遗嘱什么的你发出去了吗?没发的话,你现在还能回去吗?你帮我弄一下呗……”宁长空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
楚清歌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只是想问你,想不想掏别人的心?”
“我情愿谁的心都不要掏!”宁长空没好气地抱臂,看着楚清歌把椅子转了回去,开始敲键盘。
他沉默片刻,突兀地开口问道:“附身在栖灵柏身上是什么感觉?”
楚清歌百忙之中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感觉。进食功能都套个塑料袋凑活了,怎么会做感觉系统?”
宁长空还没来得及再问,楚清歌已经完成了准备工作从抽屉里掏出她的小遥控器。
“那具身体坏得差不多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把你的灵魂塞回去……总之先试试看吧。”
遥控器对准宁长空,哔了一下。
宁长空“死”前第43秒,现世·阵眼处。
在阵法被触发的前一秒,正在焦虑地踱步的白闲猛地想起来:
楚清歌自始自终都没有提过,要怎么把宁长空从九黎安全带回。
他猛地回身,正要扯住楚清歌的衣领进行逼问,他的动作却只捕捉到了一道残影,青鸟已经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九黎而去,只在他耳边留下一句逼音成线的厉喝:“留在这里!”
……他为什么总是被留下的那个?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半位面·九黎。
回到被当胸捅了个对穿的身体不会有什么好体验。
疼痛如同电流一般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他的意识开始模糊,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仿佛要将他吞噬。但那股疼痛却异常清晰,它像是一根紧绷的弦,随时都可能断裂。
真是的,早知道不听楚清歌的话,不留下这条保命的后路,在这里就可以干脆地死掉了……
宁长空感受到那截栖灵柏被熟悉的、属于青鸟的灵气塞进了他的口袋。看来某人是掐着半位面被推离的点,从现世冲进了九黎即将关闭的通道。
唉也难说,她都亲自跑来监工了,说不定她会直接把我传送过去……
宁长空任由疼痛撕裂他的神志,抬起颤抖的手,集中最后一丝精神力,触发提前设置在帝江羽毛上的传送术法。
根据经验,这种重伤濒死的身体一般会有最后的几十秒到两分钟不等的可活动时间。
几十秒也足够做很多事了。他竭力保持清醒,瞪大眼睛,在传送的眩晕中努力维持着一丝清明。
白闲说过,“凤凰能够涅槃”,这是谣传。
结合了西方的不死鸟,菲尼克斯的谣传。
帝江羽毛被早早设置好,锚定了不死鸟的气息。
目标,菲尼克斯的身边。
宁长空几乎是被摔到那红丝绒的被子上的,鲜血从他口中和胸口涌出,将被子的颜色染得更深。
在他的身侧,原本以一个僵硬的姿势躺在床上的菲尼克斯缓缓缓缓睁开了眼睛,如同缓慢开机的机器人。
是的,宁长空想。不死鸟本就并非活物。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再次给林锦松这具损坏到几乎无法使用,生机断绝的身体再次注入活力,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驱动不死鸟的涅槃火。
嗯,就像是风清梧的心脏在那个糟糕的夜晚救了他一命那样 ——嘶这场景怎么这么眼熟呢?话说回来,风清梧的另外半拉心脏好像也在菲尼克斯这里来着……
目标明确,接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从菲尼克斯手中夺取涅槃之火。
在战前,宁长空和楚清歌的计划仅止于此。他们没有更进一步的策略,只是准备将他传送至菲尼克斯面前,孤注一掷,碰碰运气。
而宁长空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菲尼克斯并没有因为他出现在这里而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沉默地从床上坐起来,白红的火焰在手中熊熊燃烧,准备给垂死的不速之客最后一击。
宁长空颤抖的手总算摸到了,那个藏在衣领下的,小小的银质长命锁。
他现在已经几乎不能发声了,但仍有气流震动声带,发出破碎的声音:
“我说……很痛吧,菲尼克斯。”
一般而言,人工制造的躯体无需添加感觉系统,即便添加,也绝不会是痛觉。何必呢?这本就是炼金术制造的、非生命的躯体,为什么要用尘世的痛苦来折损他的工作能力呢?
只有一种可能:
痛苦是活着的实感。是持续不断的痛楚维持着“我还活着”的认知,让意识紧紧附着于躯体之上。
菲尼克斯的意识,在午夜悄然“死去”,给了宁长空鸠占鹊巢之机的意识,和这具炼金躯体的联系并不紧密。
宁长空捏紧手里的长命锁,激活了上面的止痛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