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天演”修行学校。

“杜兄。”张瑄微笑着抱拳行礼。

杜易和没放下手里的检证袋，也对她勾起嘴角，点了点头：“子安。”

子安是张瑄的字。

带着手套的张瑄也加入了搜证的队伍，她轻声道：“越静亭那小子呢？”

杜易和回忆起地上那滩刺目的鲜血：“已经被灵篆院接回去了，听说是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虎女心情愉快地摇了摇尾巴。十余年的光阴不会在妖族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好像还是那个刚刚进入龙渊书院的、意气风发的交换生。

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杜易和假装浑不在意地看了眼标志着她御灵司副司长身份的制服。

如果问起他们这一代人里，最出色的是谁，有人会回答丘院主亲传弟子，越静亭天赋最高；有人会说当代玉虚剑阁阁主，左朗凝战力最强；有人会说那当然是在科技领域干出一番实绩的燕宜安。

旧友五人，只剩下他和张瑄没能忝列其中。

虎女当然浑不在意，她的时间和人类并不同频，她还有太漫长的时间能拿来成长。

而杜易和呢？他是稀里糊涂踏入天才世界的凡人，是后人书写天工科技小燕总，或是史上最年轻的灵篆院院主越静亭的传记时，在“书院生活”那一章里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路人。

“我来之前看了相关的卷宗，真是夸张。”张瑄低声和他说，那义愤填膺的语调和当年立志要做大侠的书院新生并无差异。

“是啊。”杜易和把那本《修行常识》放进袋子里，抬头看了眼墙上“一剑断山海，一念定乾坤”的标语，感叹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容易被带入歪路。”

刚刚修了点内力就目中无人起来，当真觉得人的价值要按修为战力加权计算，觉得这世间应当以强者为尊，杀弱小之人与杀鸡无异，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走别人的生命。

书院时期的同学，而今的御灵司张副司偏头看向杜易和，闲谈般提起旧事：“我记得你也是作为普通人长大，意外录取龙渊书院开始修行的。”

“你当年刚刚接触修行界时，是怎么想的，杜兄？”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金梧苑·书房。

白闲照旧歪在椅子上玩手机，见宁长空合上电脑，还随口来了句：“今年中秋节在国庆假期欸。”

“你关心这个干嘛？国庆七天妖族又不放假。”宁长空扶着书桌起身，伸了个懒腰。

白闲把手机往广袖里一塞：“刚好在看玉虚剑阁宗门大比是什么时候，顺便翻了下日历。”

“什么时候？”宁长空扭头看他。

“好像就下周周末。”白闲跟上凤凰，“你待会儿要出门？”

“嗯，回一趟蓬莱，去见玄武。”宁长空眸色沉沉。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

杜易和凝视着前方的废弃仓库厂房，深吸口气。

身后，他的队友们严阵以待。

他们所负责搜查的这片区域里，最有可能有阵法节点的地方，只剩下这一处。

杜易和握紧手中佩剑，没来由地走起了神。

要面对的敌人是黎博啊，他想。

杜易和在刚刚入学龙渊书院的时候，黎博这个名字还是和池昭铭一样，是风光无限的年轻一代天才。

误入修行界的普通人杜易和，曾经向往成为的天才。

杜易和深吸口气，压下心里的那点紧张。

“开始行动！”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蓬莱·蓬莱山下。

“玄武的事你知道多少？”宁长空拾级而下，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白闲紧跟在他身后：“他背负蓬莱山应该是我沉睡之后的事，我并未亲眼见证。他当年和主人有所争执，我倒是有所耳闻。”

宁长空：“争执的内容呢？”

白闲摇头：“不知。”

宁长空沉思半晌。一时间，空荡的山体内只剩下脚步声回响。

他才开口问道：

“那你对他曾效劳过的主人，可有所耳闻？”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废弃仓库厂房。

好消息是，这里的确是“黎”的根据地。

坏消息是……杜易和咬牙，长剑贯穿死士的胸膛。

坏消息是，作为先遣的调查部队的他们原本应该在发现“黎”的迹象后原地待命，等待异处局把主要战力派过来再动手，他们却不小心触发机关，陷入了和黎博麾下死士的缠斗。

“坚持住！后援马上就到了！”杜易和替队友挡下一记偷袭，大声呼喊道。

虽然这里的信号已经被黎博切断掉了，通讯器无法和外界联系，但异处局为通讯器特别准备的呼救功能还在，应该马上就会有支援队伍到了。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应该把敌人拖入消耗战，还是尽快脱身离开？杜易和本能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沾了血的靴底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摩擦，将掉落的铭刻着“黎”的腰牌踢到一边。

腰牌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他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昏暗的仓库厂房明明早就被废弃，却放着成堆的被麻布盖着的不明物体。杜易和凝神，感受着空气中灵力的流向。

麻布之下，是成堆的灵石。

如果宁长空在这里，大概就会暗骂一声：

当年那条偏僻矿脉里的灵石制备阵法，在千石钱行关闭之后也要坚持运行，原来为的就是要把灵石源源不断地运到这儿来！

杜易和虽然不知道这回事，但他也知道，一个阵修收集灵石的目的会是什么。

他猛地扭头，望向仓库中心的方向。

两方人马交手碰撞出的灵力辉光闪烁着，照亮了地板上篆刻的阵法纹路，和站在阵法中心的人影。

黎博像是对身旁的激烈打斗全然不知，径自小心地把裹着白布的长条状物品放在阵法的中心。

杜易和顶着死士的攻击，把灵力注入佩剑，徒劳地用劈砍、用剑气试图破坏脚下的阵法符文。

他高声喊道：“黎博要开启阵法了，阻止他！”

地上那块腰牌上的“黎”字闪烁着灵力的光芒。在这样的危机时刻，杜易和的心中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为什么，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黎”呢……？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蓬莱·蓬莱山。

关于“黎”的目的，现有的线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一柄不知何来的古老长戟，和甲骨文一个“虫”字，非法交易的各色古老武器，黎博口中的“尊主”……

以及，一个摆在明面上、差点被他忽略了的线索。

玄武显然早就察觉到了访客的到来，早就化成人形等候。他笑眯眯地和他们两人打招呼：“小凤凰，还有白闲。”

他甚至真的像位和蔼的长辈一样，上下打量了一遍宁长空，疼惜道：“又瘦了。平时有好好吃饭吗？”

宁长空无意和他寒暄，只是冷淡地蹲下身，示意要像以前那样，检查玄武脑海中的封口咒。

玄武仍由他把灵力探入自己识海，看着仔细查探的凤凰。从神话时代存活至今的神兽沉默片刻，缓缓道：“以前的事，当真这么重要吗？”

还是解不开，风清梧下的这都是什么咒啊？宁长空皱着眉放下手，最后试探道：“元宵节那晚，来找您的人——”

玄武直接打断他，苦笑道：“我想说也说不了，孩子。”

“我还没说完。”凤凰面色如常：

“我想问的是：那晚来找您的人，带来邪气的人，是不是和蚩尤有关系？”

蚩尤，中华三祖之一，传说中的主兵之神。名字里的“蚩”字，甲骨文上止下虫。

华夏传说中有名的戟不多，最古老的，莫过于由兵主蚩尤打造的五兵之一：雍狐之戟。

《管子·地数》说：“雍狐之山，发而出水，金从之，蚩尤受而制之，以为雍狐之戟、芮戈。”

当然，光凭这两条线索，理由还不够充足。宁长空看着玄武脸上动摇的表情，心中大石落定，却放松不下来。

《文选》注：“龟与蛇交，曰玄武。”

轩辕通“天鼋”，为黄帝部落的初始图腾。“天鼋”所指代的动物众说纷纭，其中一种解释，就是神化了的大龟。

天鼋氏南下征服蚩尤后，又接受了蚩尤的蛇图腾。

——黄帝蚩尤族合族徽，即是玄武。[1]

逻辑链的最后一环被玄武动摇的表现补上，宁长空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黎博收集蚩尤五兵，又大量购买阵法材料，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异处局的通讯器突兀地响起。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废弃仓库厂房。

“姓池的就喜欢拿人才当耗材，真是受不了。”黎博轻描淡写地挥袖挡下杜易和的攻击，专注操控着脚下的阵法。

他似乎在发自内心地疑问道：“那些凡人的生死，比提升修行境界、探索大道奥秘更加重要吗？”

在他看来，普通人可以被庇护、被豢养，但目的不过是希望在他们之中能够孕育出更多的修行者罢了。

除非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怎么会为了保护耕地的黄牛而搭上农民的命？同样地，怎么会有修行者，为了保护普通人而搭上自己的命？

尽管呼吸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对抗着沉重的负担，杜易和还是忍不住，用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从他那被血染红的嘴角中，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狗……屁！”

在黎博的面前，杜易和的身躯在力竭之后微微颤抖。他用剑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让沉重的身躯倒下。

生活突然被生硬地割裂成了两半。从书院光怪陆离的冒险中抽身，推开家的房门的时候，总是陌生得恍如隔世。

但只要再一次被母亲按着坐到餐桌前，吃一顿熟悉的家常菜，再一次冷汗直流地被父亲询问职业规划，搜肠刮肚地编织理由，那么这平凡的一切就会再一次鲜活起来。

灵气复苏之后，两个世界的界限空前地模糊了起来。杜易和终于可以坦诚自己在异处局任职，他从亲戚家小孩口中的“警察叔叔”，摇身一变变成了

呃，“修行者警察叔叔”。

杜易和无疑是欣喜的，欣喜于自己总算能够和家人说出真相：

“对，我之前带到家里的朋友，那个留长头发还穿格子衫的。人家其实不是工程师……也不是艺术家！妈你不要以貌取人！”

“人家是研究阵法的，我给你看他们灵篆院的官网……对，就是这个小伙子，小越。这是我当年在龙渊书院读书时候的舍友，他可厉害了我和你们说……”

但与此同时，杜易和不可遏制地感到了紧张。不，不是因为他快三十了还被老妈要求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舞剑，害得只会拿剑打架的他连夜问左朗凝要了舞剑的教程。

而是因为，原本被分割开的生活被拙劣地重新缝合在一起，原本隐藏在阴影里的怪物对着阳光下的凡人亮出爪牙。

“这几张符咒是小越拜托我转交您二老的礼物——要不了几个钱的！就是小越的一点心意！”

“这是辟邪用的符咒，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下面。这是扔出去会爆炸的符咒，出门的时候随身带着。要是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人跟着自己，就抓一把扔过去！”

“我在爸的手机上下了一个app，叫做‘天网’。你们平时出门前就点一下这个‘附近’按钮看一眼，要是附近一公里内有这种红色的战斗任务，就不要出门了……”

杜易和的双眼被战斗中飞溅的鲜血模糊，视线变得朦胧不清。灵力流过抽痛的经脉，试图再一次注入剑身。

池局说过，他杜易和天赋不错，可惜异处局给不了太好的条件。

杜易和对此倒是无所谓。加入异处局执行部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在修行一途上不会有太多进展了——异处局无力提供灵石等修行资源，更何况他的青春将全部投入在一线奋战，挤不出时间用于修行。

而等他从一线岗位上退下来，那时候他的年纪已经大了，再加上伤病的困扰，修行境界大概也就此停滞了。

但是这些通通没关系。杜易和的血顺着剑身滴到地上的阵法上，他因失血而迟钝的大脑计算着已经拖延的时间，计算着倒在地上的战友的生还几率。

杜易和举起剑。

张瑄问他，在刚刚接触到修行界的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他说，啥都没想。

灵气构成的世界光怪陆离、五彩斑斓，似乎能容纳无尽的冒险，的确很吸引人，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构成杜易和的，不是飞天遁地的奇异故事，而是在学校昏昏欲睡的每一节课，在家和父母吃的每一顿也没那么好吃的饭，台灯下做不完的每一张试卷，藏在被窝里看的每一本小说。

平凡的、平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麻烦的、不尽完美的、时常有争执的生活。

由许多平凡之人构成的生活。

—— 需要他举剑守护的生活。

是这些东西组成了杜易和，杜易和只需要为了这些东西而战。

去他的天才，去他的大道，他才不在乎。

为了平庸又糟糕的一切，杜易和举起剑。

“跨过我！”

他大声喊道。

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废弃仓库厂房。

站在阵眼中央的黎博，用一种杜易和厌恶的悲悯眼神注视着他。

“可惜了。”黎博叹息一声，举起双手。

地板上阵法纹路亮起，照亮了死士和异处局队员的流淌在地面上的鲜血。覆盖东西的麻布飘落到地上，其下原本盖住的成堆灵石已经因为能量极速耗尽而汽化。

“感谢你们的鲜血，”黎博淡然道：“我还在担心能量不足呢。”

城市之内多个隐蔽的据点处，成堆的灵石同样汽化。一股股强大的能量如同被唤醒的巨龙，沿着精心布置的阵法纹路汹涌澎湃地流动，朝着阵眼处汇聚而来。

庞大的能量足以撼动整个城市。能量流造成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如同雷霆在城市上空不断炸响，震耳欲聋。

马路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街道上的行人惊慌失措，四处逃散。室内的灯光猛烈地闪烁了起来，一些建筑的外墙开始出现裂缝。

而杜易和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这处容纳阵眼的废弃仓库早就在巨大的能量冲击下垮塌，杜易和仰面躺倒在废墟之中，尖锐的耳鸣声让他无法顾及远方的哭喊声。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天空中隐隐绰绰的暗色巨构吸引。

为什么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黎”呢？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异处局内部的解释都是“‘黎’字取自黎博的姓氏”。

或许在黎博看来，这只是个美丽的巧合。

或许他会大笑着说：“我只是恰巧和那位大人，姓氏相同罢了。”

此时的黎博站立在废墟之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喜悦。

他说：“敬请见证，尊主的降临。”

蚩尤与同母弟八人，连其自己在内共是九人，均姓黎氏。号称，“九黎”。

暗红色的巨影在天空中缓缓显形，如同一幅血染的画卷，倒映在杜易和的眼眸中。灵力的风暴在四周肆虐，仿佛连天空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的压迫，逐渐暗淡下来。

半位面和幻境一样，可以用气机相近的法宝进行牵引。

以蚩尤五兵之一的雍狐之戟进行位面的锚定，布下城镇级阵法提供牵引的能量。

无形的气劲掠过城市上空，巨大的嗡鸣声中，仿佛整个城市都在颤抖，回应着这股神秘的力量。狂风随之席卷而来，如同一只巨手搅动着空气。

在暗淡的天幕下，在风暴的中央，一道门被打开了。

被放逐已久的半位面·九黎，重新降临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