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复苏元年,9月14日,现世·废弃仓库厂房。
他已经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了。
当杜易和拼尽全力把自己从废墟里拖拽出来的时候,他悲哀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剧烈颤抖的手无法紧握那把曾与他并肩作战的佩剑。灵力在体内流转,却因剧痛而频频中断,无法在经脉中顺畅运行。
死士的剑芒无情地逼近,而他,却无力抵挡这致命一击。
要到此结束了吗?杜易和凝视着剑尖反射的霜白辉光在眼前不断放大,在劲气即将触及身体的那一刻,他身前骤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杆熟悉的黑色长枪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击,发出金石相击的巨响。
被劲气掀起的浅金衣角隐约可见金线绣成的凤纹,温暖的凤凰灵力涌入杜易和破损的身体,如同春日暖阳,短暂治愈了他的伤痛。
“辛苦了,接下来交给我们吧。”宁长空微微侧头看向杜易和,温声道。
看到杜易和还活着,他委实松了口气:受到阵法影响,这座城市的灵力场乱得不成样子,帝江羽毛的传送功能失败了好几次。
话是这么说,宁长空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天,望向那将天色染成暗红的半位面通道。
还是晚了一步,他遗憾地想着。九黎已经正式降临了。
身边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这种规模的阵法一旦开启,就没有办法再轻易地通过破坏阵法纹路而终止。执行部的人已经放弃破坏阵法,转而制服剩下的死士,将黎博团团围住,严阵以待。
在九黎快要降临的最关键阶段,隶属于黎的不少死士都毅然选择自爆,拖延异处局队员的脚步,这也是为什么杜易和地队伍迟迟没获得支援。
现在九黎成功与现世建立连接,异处局的压力骤然一松,异处局的后援也到了——包括池昭铭。
剑尖滴血的池昭铭正沉着脸低头对通讯器下指示,指挥执行部人员引导平民疏散,偶尔瞥向黎博的眼神恨不得将人碎尸八段。
话说回来,黎博今天怎么还没开始把他就是林锦松的事情拿出来唠?宁长空看向阵法中心。
杜易和带领的队伍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后援部队进场之后更是摧枯拉朽。
现在还能站立于废墟之上,被手持的简单灵力枪械和闪着辉光的制式刀剑指住的,只剩下黎博一人。
应该是还没准备完全就强行开启阵法,对面的黎博也被反噬得不清,正喘着粗气,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擦着下巴上的血。
作为灵篆院院主的开门弟子,黎博早在叛出师门之前就以“后手无穷”著称。就算是宁长空,在天演修行学校临时相遇那次也是搭进了半条命,才成功从黎博预备的爆炸阵法里保下远程灵气武器的研究资料。
执行部的一线人员只能先将黎博团团围住,并不敢对他轻举妄动,生怕不小心给他递了破绽,让人找到机会脱身。
站在异处局的包围之中悠哉悠哉地擦血,或许还真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气概。
如果黎博没有定定地注视着一个方向的话。
宁长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 是匆匆赶到的越静亭,和丘老院主。
也是,黎博这种后手一堆、滑不溜手的家伙,就是要熟悉他的“专业人士”来对付啊。
首先,他们得商量个基本对策出来。池昭铭总算对着通讯器说完了话,转头看向宁长空:“天上那个是?”
“蚩尤开辟的半位面,九黎。”宁长空低声道。
这是从白闲那里问出来的情报。
池昭铭没有质疑这个结论:“除了疏散平民、制服黎博和他的势力,我们还能做什么?”
宁长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拉了下怔怔看着天空的白闲。
在现世灵气最为充裕的上古时代,只有两种势力会主动开辟半位面:
像妖族这样实力不足,在现世找不到好地盘的。
以及,被放逐的势力。
“彻底切断半位面和现世的联系,相当于放逐半位面,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白闲这才回过神,解释道:“但是把通道收束起来还是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到的。”
就像是放置在金梧苑的传送母阵收束了蓬莱和现世往来的通道,或者瑶池公开现世的那一天,左朗凝拿昆吾剑短暂关闭了瑶池幻境的通道。
手持九星罗盘的丘浩云面色凝重:“收束通道的事让老夫来吧。凭此法宝,应当可以改写这阵法,用打开半位面通道的灵力,再把这门关上。”
九星罗盘,灵篆院历代院主执掌的法宝,可以大幅提升使用者操纵阵法的能力。
池昭铭颔首:“我正有此意。”
宁长空对这安排没有意见,只是手指点了点天空:“我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
天空已经被半位面的虚影染成暗红色,在云层之间隐约可见城镇的建筑,犹如西方经典中的地上天国。
池昭铭甩了甩剑上的血,阴沉着脸:“你觉得里面会有什么?”
换句话说,黎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半位面·九黎拉回现世,是为了什么?
池昭铭或许对此毫无头绪,宁长空却隐隐有些眉目。
目前已经可以确定,应龙早已死去,只留下龙渊幻境中的灵魂碎片。而十年前异处局那次行动里误入的那个半位面,满天空飘着疑似神明残骸的不明物体。
……在修行界,有一种说法便是,在某场导致灵气衰退的劫难中,诸神集体陨落,这就是“诸神陨落说”,或曰“诸神黄昏说”。
玄武自白说,当年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最后被风清梧放了一条生路,只把他镇于蓬莱山下做阵眼。
玄武当年犯下的错事,到底是什么?
楚清歌悠悠道:“比如说,放走了一个本来应该死去的神。”
—— 铸造兵器之神,兵主蚩尤。
宁长空叹了口气,在心灵连线里说:“别接话了姐。你人呢?啥时候到啊?”
楚清歌:“马上。这边灵力场太乱了,我压根找不到传送的锚点……”
宁长空理了理袖口,转头对池昭铭说:“看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了。”
周围的空气突然热了起来。
池昭铭脸色一变,伸手就要抓他的袖子:“不要孤身犯险,我们先——”
热浪如同实质的墙壁,尽管被小心地控制在有限的范围内,仍旧扑面而来。凤凰火从宁长空的脚底卷起,瞬间改变了他的姿态。
成年姿态的凤凰不怎么适应地挥了两下翅膀,笨拙地调整至起飞的准备姿态,所幸现场除了白闲也没人注意得到他这一刻的不协调。
宁长空调整着呼吸,忍耐着心脏紧缩的疼痛。这个形态对他的身体负担果然还是太大了。
“我跟你一起。”白闲脚尖点地,凑到他身边,轻声道。
宁长空横眉立目地拿翅膀扇了他两下:不行!我来之前和你说的东西你这就忘了?
他还是不太会讲鸟语,只含混地吐出了几个音节,随即一扇翅膀,振翅高飞。
一声清越的凤鸣划破天际。
无论是惊魂未定的行人,还是哭喊的孩子,或是焦头烂额的救援人员,都从马路上,从窗台上,从废墟上,伴随着那声凤鸣抬头,看见略过天空的凤凰。
牠华丽的皮毛如同燃烧的火焰,红得耀眼,金得灿烂。羽翅的末端点缀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宛如流动的彩虹。
牠的双翼展开时,遮天蔽日,仿佛能将整个天空都纳入它的羽翼之下。在牠经过的地方,身后留下阵阵炽热的风。
宁长空低头,看向这座城市。
巨大的能量流动对建筑造成了不小的破坏,更别提天空之上,如同末日降临的阴影,让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恐慌。
他的呼吸间已经有了血气。但没关系,他只需要再坚持一小会儿。
只需要一小会儿,他就可以给这个充斥着绝望和恐慌的城市带来了一些希望的色彩,可以短暂地压制空气中的混乱的灵力流动。
可以全面激发凤凰气息,遮盖属于林锦松的人类气息。
让九黎,给他放行。
凤凰的身影消失在九黎和现世的通道中,宁长空的脚踩在半位面的大地之上。
……又留下他独自一人了。白闲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他扭过头,刚想再多嘴几句,告诉这帮人类:神明开辟的一方天地,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譬如几个月前瑶池幻境现世,连常年佩戴昆吾剑的左朗凝都进不去,最后还是得凤凰亲自出马。
近处爆开的灵力波动让白闲猛地回神。
白发的鸟妖突然意识到,因为凤凰现身而转移注意力的一瞬间,或许黎博会尝试挣脱包围,启用后手——
“没事,已经结束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是谁来着?白闲努力回想着。
对了,是那个常来金梧苑拜访的,总是穿得傻里傻气的年轻人——好像是叫越静亭是吧。
越静亭说这话语气平稳得像是在说“今天带的是蛋糕不是饼干”。
像是从黎博动脉喷射出的血没有染红他的衣襟。
像是原本站在阵眼中心的黎博现在并没有委顿在地,身上所有的法宝都被非常细致地混着血肉碾碎。
几秒前。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凤凰吸引走了,好机会。黎博漫不经心地指尖轻搓。
应急传送术法……现在应该可以直接传送到九黎了,不需要再绕道了。
术法的辉光在两秒之内就会覆盖他的全身,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把他带到尊主的面前。
说不定还能再在那里见到小师弟呢。黎博有些走神,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丘浩云的方向。
他偶尔也会想:为什么呢?
同样是毅然决然和师长走上了不同的路,为什么小师妹燕宜安可以被包容,可以和故人冰释前嫌,他黎博就不能呢?
明明他也只是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啊。
内心深处他是明白的:燕宜安和灵篆院的理论之争,至多发展成讲演会场里的唇枪舌剑。
而他追随尊主,走到了这一步,便只有和故人刀剑相向、不死不休的结果。
可惜了。黎博阖上眼,静候传送法术的光辉将他包围。
刺目的辉光覆盖了他的全身,但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术法。
骤然亮起的五行封锁阵法紧紧禁锢住他的四肢,阻断了传送的术法,也断绝了他再次传送走的可能。
黎博集中精神,快速思考着对策,检查着身上其他能破局的法宝。
这是凤凰的手段吗?不,这不是他的风格。
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使用早就准备好的短程随机传送符咒,手指就痉挛着瘫软下来。剧痛从四肢传来,周身法宝崩解的灵力波动几乎撕裂了他的内脏。
保命和搏命的法宝以一个熟悉的顺序被细致地碾碎:从他腰带上挂着的自爆符,到戒指上的假死药,再到鞋上的震慑符……
当然熟悉了,毕竟是他亲自传授的——后手要如何准备,传送的机关要如何设计,保命的法术要设置在哪里最容易触发。
一股股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要张开嘴,却发现血沫已经涌上喉咙,几乎令他窒息。
即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想要再看一眼,看一眼那个他一手带大的,优柔寡断的孩子。
那个果断地抓准机会,将他一击必杀的孩子。
大概因为曾被遗弃,越静亭被黎博捡回来之后,总是带着一份挥之不去的紧张感。
年幼的越静亭是个性格柔软又不擅长社交的孩子。他总是回避冲突,有人在附近大声说话就会感到紧张,外出历练更是对鬼怪下不去手。
黎博对这个不敢打架的师弟倾注了大量心血。就是在那个时候,黎博把自己摸索出的保命技巧都一一传授给越静亭。
当时还是个暴躁中年人的丘浩云对此做法嗤之以鼻:“哪有这么惯孩子的?交给我吧。”
丘院主转头就给时任玉虚剑阁阁主打了电话:“喂,老左啊,我给你闺女送个好玩的,你回头来灵篆院领一下。”
就这样,越静亭被打包送往玉虚剑阁,成为了左朗凝的移动练剑靶。
被左朗凝拿着小木剑追着打的效果拔群。为了报复,越静亭连夜写信回灵篆院,速通了怎么绘制让人做噩梦的符咒,并且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扔符咒打架的方法。
黎博来昆仑接越静亭时,哭笑不得地从越静亭的道袍口袋里掏出了一摞夜悸符和惊魂符。
诅咒人做噩梦的。
“以量取胜。”越静亭板着脸,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当时还是个少年的黎博哑然失笑,手上习惯性检查给自家师弟塞的各种保命法宝:“在玉虚剑阁待得开心吗?”
凝丫头的剑法是假把式,顶多是敲到人身上有点痛;静亭画符也就是照葫芦画瓢,能起作用全靠墨水里自带的灵气。
两个没觉醒灵根的小孩子过家家,老丘和老左都不担心他们俩闹出事情,黎博却觉得还是谨慎为好。
共鸣灵璧在,缩地符也在……好,所有东西都带得好好的。黎博满意地揉乱了越静亭的头发。
越静亭是从现世捡回来的小孩子,到了灵篆院才从板寸开始蓄发。现在总算度过了妹妹头的尴尬期,可以把头发扎成小辫子。
“不要揉,乱了要重新梳。”越静亭假装严肃地板着一张冰块脸,嘴上说得老成,黎博手下的脑袋却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
黎博笑得更开心了,他捏了捏越静亭的脸:“干嘛板着张脸?”
“左朗凝成天这个表情,”越静亭认真道,“我觉得比较酷。”
黎博低笑:“那她为什么成天板着张脸?”
越静亭想了想:“可能是看左阁主成天这个表情,觉得比较酷吧。”
师兄弟两人慢慢走下昆仑的雪山。
在走入回灵篆院的传送阵前,越静亭问道:“是不是下个月我就要觉醒灵根了?”
黎博松开了他的手,操作着传送阵:“是啊,到年纪了。”
越静亭沉默地抓紧了黎博的衣角。
“我会觉醒很厉害的灵根的。”他小声道。
黎博手上动作一顿,只是说:“进传送阵吧。”
天旋地转的传送之后,黎博像是刚刚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轻松地伸了个懒腰:“昆仑实在是太冷了,还是河洛舒服。”
他拍了拍自家师弟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家。”
二十年后,倒在血泊里的黎博睁着慢慢灰暗下去的眼睛,回忆着在那个瞬间,自己想要说出口,但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是不是想要说,“即便没有天赋,也没关系”。
太掉价了,一点都不像他。黎博咧开嘴,意识开始涣散。
是啊。优柔寡断的,一直是自己啊。
因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所以不必顾念旧情。
变成……很果断、很有出息的年轻人了啊,静亭。
黎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