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复苏元年，8月27日，金梧苑·后院。

“领导来期末考核了，都给我好好表现！”宁长空玩笑地拍了拍手。

池昭铭走在他身后一点的地方，笑着接话道：“领导不到你头上，宁副司长。”

池昭铭身后跟着来金梧苑凑热闹的越静亭、左朗凝二人，身前站着一字排开的四小只。

今天就是他们四个在金梧苑待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他们就要返回龙渊书院，为开学做准备。

“那么就请池局来检验一下你们的学习成果。”宁长空往后挪了几步，给正活动手腕的池昭铭留出空间，准备让他一对四练一场。

顾明辉却大着胆子开口：“宁前辈，我们可以和你打一场吗？”

宁长空刹住脚步，无奈道：“为什么？”

他这两个月身体一直不太好，对练基本都扔给白闲来打，白闲也乐意活动筋骨，帮忙收拾这帮小萝卜头。

顾明辉振振有词：“和师傅未来有的是机会打，和鸣岐君打架的机会可能就这么一次了——哎疼！”

池昭铭一巴掌糊在他脑门上，还顺手揉了两把小顾同学的脑袋：“怎么，两个月不揍你，欠收拾了？”

宁长空笑着上前，手中招出那柄名为“留仙”的黑色长枪，在手里略掂了两下，周身灵力流转。

他笑道：“这可是你们自己要求的。”

话音未落，长枪已经挟着劲气向四人组袭来。

当初他还是林锦松的时候，在实战课上选了弓箭，是因为身体不好、体力不足，拼近战就算能赢也消耗太大，得不偿失。

而在元宵节那晚接受凤凰传承之后，他实力大涨，论战力俨然在整个东方修行界都排的上号，平日要处理的敌人大多是邪气上头的小喽啰，近战一枪一个反而节约成本。

他体力不足的毛病到现在也没好。宁长空皱着眉横枪挡下顾明辉的一记重击，被震得虎口发麻。

不过收拾小屁孩而已，这点短期爆发他还是扛得住的。宁长空并没有使用凤凰火，而是随手用枪势挡住了温庆生的偷袭。

“相当不错。”一旁旁观的越静亭赞道，“有书院毕业生的水平了。”

宁长空听得直撇嘴：也就是毕业生水平了。

他现在靠凤凰灵力撑门面的超模战力不提，就算是去年刚入学的林锦松也有龙渊书院毕业生的水平。对于要承担起人类未来和世界存亡的主角团而言，这种水平可不够看。

池昭铭却有些走神。

毫无疑问，这里站的一圈人都称得上是天才，连百年难得一见的甲级上等灵根都能以复数计。

但林锦松，不，宁长空在将将十八岁的年纪在战力和学识上，同时站到人妖两族的巅峰，这份天赋耀眼得足以照亮一个时代。

……耀眼得让人疑心，当年林锦松曾惊艳众人的壮举，是不是只是凤凰下凡历练时的举手之劳。

毕竟，宁长空到现在都没解释他是怎么从林锦松成了凤凰的，甚至死心塌地地给妖族干活，说不定一开始便是凤凰化作人形走入人间游历。

林锦松无父无母，一举一动却全然不像是缺爱的孩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身份一开始便是假的。

“——好，到此为止。”宁长空挑落苏韵尧手里的双刀，宣告这场对练的结束。

左朗凝鼓掌，由衷道：“这几个孩子进步都很大，多谢鸣岐君。”

顾明辉瘫在地上喘气：“谢谢鸣岐君，您真的好会教——”

温庆生从地上捡起自己被挑飞的剑，疑惑道：“不是说好一起道谢的吗？”

“对哦，我给忘了。”顾明辉呆呆地眨了眨眼，被燕晓灵敲了下脑袋。

宁长空咳嗽两声，他在这几个人面前总是忍不住微笑：“先别急着谢，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们。”

他从怀里掏出几块镶着红线的金色晶石：“这几块灵石存储了一些我的灵力，可以短暂地抵御邪气。”

他刻意没说里面篆刻的符文，假装自己并没有关心过头。

池昭铭揶揄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偏过头。

说要他自己送，他还真做好送出手了。

宁长空不理他，兀自嘱咐着：“但是这里面封存的灵力并不算多，只能作应急之用。真的要遇到邪气了，还是要用我之前送的那个护身符。”

“好，那么，结课快乐。”凤凰双手合十，笑得眉眼弯弯，“祝你们未来修行顺利。”

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何时何地了，只要不是这帮小屁孩又出事，要他去捞就成。

三个人类小朋友认认真真行完礼、道过谢，燕晓灵犹豫地开口：“那个，宁前辈……”

“我们可不可以，看一眼您的真身……？”

宁长空瞥了一旁装死的小狐狸一眼，苏韵尧尴尬地以拳掩唇。

咳，她只是提了一嘴凤凰真身看起来挺可爱的，而已。

灵气复苏元年，8月27日，金梧苑。

“原来鸟妖一般不喜欢穿窄袖的吗？”顾明辉一边擦汗，一边扭头问苏韵尧。

凤凰婉拒了展示真身的要求，但退而求其次，答应能给他们看一看翅膀，不过得先换身衣服。

耐心等待的小狐狸托着腮：“对啊，一般都是广袖或者无袖，不然会觉得翅膀被束缚住了。”

“虽然化成了人形，但大家都会保留一些兽型姿态的习惯。比如虽然没有必要，我还是喜欢把尾巴露出来，不然总感觉保持不了平衡。”

燕晓灵伸手抓住了正在摇动的火红色尾巴尖，坏心眼地逆着毛捋了两把。苏韵尧不满地“嘿”了一声，正要把尾巴抽出来，换好衣服的凤凰在此时走了出来。

“我……不太有时间护理羽毛。”宁长空广袖下的右手已经化作了翅膀。他不太适应地抖了抖羽毛，尽力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为了筹备百鸟朝凤的典仪，他私下花了不少时间练习如何化形成成年体凤凰的姿态，但试来试去，对身体负担还是太大，连维持一瞬都勉强。

现在只幻化出一只翅膀倒是还好。宁长空慢慢调整着呼吸，在心里抱怨着：“我当初是为了什么答应要办百鸟朝凤来着？”

楚清歌接话道：“呃，为了坐实凤凰的身份？”

“现在好像已经达到了一半。”宁长空垂下头，仍由几个激动的人类小朋友轮流轻抚他的翅膀。

展露凤凰真身，一半是要断了几个故人的念想，一半是要在整个妖族面前坐实凤凰的身份，稳固住自己的影响力。

还是时间不够啊。宁长空心下叹息。等他给蓬莱带来足够的利益，那时候，哪怕全妖族心里都清楚他只是个继承凤凰力量的人类，也不得不在明面上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还是时间。

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羽毛，燕晓灵由衷感叹道：“好漂亮。”宁长空幻化出来的翅膀主体呈现漂亮的金红色，末端夹杂着五彩的羽毛。

温庆生则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脖子上的羽毛吊坠。宁长空哑然失笑：“那个并不是我的羽毛。在灵气复苏之前，我都是在幻境之中修行，从未来过现世。”

话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旁观的几人。只见越静亭极力掩饰着怅然若失的神色，而池昭铭则若有所思。

为了分析黎博和菲尼克斯的动机，宁长空和池昭铭分享过元宵节那晚的所见，但并没有详细讲过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 毕竟如果不是楚清歌用了快穿者的技术，强行把灵魂重新塞回濒死的身体，林锦松应该会真的死在桐山幻境。

暴露快穿者的身份可是要扣工资的，他可不会做这种事。

和小狐狸的对峙给了他新的灵感，比起林锦松由人而变凤凰，还是说是历练的凤凰伪装成人更可信吧？也可以解释他当初解救燕晓灵、顾明辉，乃至期中考时展现出的过高实力。

两眼微微眯起的池局显然接收到了他的暗示。池昭铭有些出神地看着凤凰金红色的羽毛，回忆起宁长空曾经轻描淡写带过的话。

“……能怎么成的，当然是结结实实死了一次啊。”在池昭铭的办公室中，凤凰如是说道。

无论真相到底如何，作为人类的林锦松，确实已经死去了。池昭铭扫了眼面色微变的越静亭。

铁了心要和故人切断联系，相见不识，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池局？”宁长空的话打断了池昭铭的思绪，他回神去看。凤凰已经收起了短暂放出来观赏的翅膀，拢着袖子望向池昭铭。

池昭铭才想起他和宁长空约好的事，他定了定神，开口喊住顾明辉：“明辉，我和鸣岐君有事和你说。”

灵气复苏元年，8月27日，金梧苑·书房。

“你这段时间表现不错。”宁长空倒了茶，把茶杯分别推到顾明辉和池昭铭面前：“池局和我商量了一下，准备告诉你一部分真相。”

来了。顾明辉绷直脊背，僵硬的手指捏紧茶杯，好像对滚烫的温度浑然不知。

从期末考那天起，他夙兴夜寐地努力修炼，为的就是这一天。

—— 请告诉我，我该拔剑向谁复仇？

他目光灼灼，池昭铭似乎被这目光烫到了，不由自主地挪开了视线。

凤凰已经如他们俩之前商量好的那样，面色如常地讲述起了元宵节那晚的他的“所见所闻”。

“你们期末考那天，在万兵之地所见的那两位贼人——黎博和菲尼克斯——在元宵节那晚，闯入家父一手开辟的桐山幻境。”

只是将林锦松被菲尼克斯的掳走后的所见，以契合凤凰之子视角的方式重新组织一遍，还做了大量的简化。

“桐山幻境避世已久，重新建立现世与幻境的通道需要不小的力气。绑架你，大概就是为了借你身上的应龙气息，‘敲’开桐山幻境的大门。”

顾明辉突兀地打断道：“除了他们两个，你有见到别的人吗？比如说，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修行者？”

“……不曾见过。”凤凰有些不忍心地垂下眼，向顾明辉表示遗憾。

“我明白了。”顾明辉平静道，“我只能知道这些吗？”

他的目光此时投向了池昭铭。池昭铭对他微微颔首：“告诉你是怕你胡思乱想、道心不稳，处理这些事是我们大人要做的。”

凤凰则表现得比他这个师傅更关心顾明辉，他担忧道：“别冲动，也别做傻事。有什么事多和长辈沟通。”

顾明辉完全不见刚刚踏入书房时的激动和紧张，他以一种异质的冷静拉开椅子，站起身：“好的，我都明白。”

“黎博，和菲尼克斯。”他顿了顿，平淡道，“我记住了。”

直到顾明辉离开书房，池昭铭还没回过神。

宁长空饶有兴致地目送顾明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中，才开口：“他身上的应龙气息突然暴涨，刚刚那副冷静过头的样子，应该就是应龙碎片作祟。”

“是……啊。”池昭铭慢了半拍才应道，他深吸口气。

宁长空咂了下嘴，随口揶揄他：“叶公好龙，好没出息。”

狠狠利用了一把应龙碎片，把顾明辉出卖给黎博，到头来真的窥见应龙姿态之时，自己却先畏缩了。

如果真的只是叶公好龙就好了。池昭铭叹了口气。

宁长空抬眸看他，面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问道：

“你不后悔吗？池昭铭？”

凤凰敲了敲桌子，郑重道：“主动和黎博合作，出卖顾明辉，引发灵气复苏，引发一个时代的动乱，直接或间接害死很多人——你不后悔吗？”

书房外响着用法术模拟出的蝉鸣声，如果池昭铭仔细去听，还能听到走廊另一端燕晓灵等人的说笑声。

年轻的书院学生期待着在灵气复苏的时代大展拳脚，向往着走到修行之途的终点。

“绝不。”池昭铭斩钉截铁道，“我很抱歉，但我不后悔。”

池昭铭起身，他对着唯一知道他出格谋划的盟友，第一次讲述自己心中所想。

“我知道，在灵气衰退的这千年间，人类做到了很多。不需要修炼，不需要与生俱来的翅膀或鳞片，我们也能够上探九霄、下探汪洋。”

“但是我们明明能做到更多。”池昭铭眸光似火。

“人类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知识，可以科学地认知灵气的本质。灵气全面复苏之后，我们会获得新的能源，会开发以灵气为基础的新的科技。”

“或许有一天，我们能让所有人都拥有被灵气增强过的身体素质，治愈以前的绝症，人类寿命被大幅延长。”

“这会是人类的一次集体进化。”他如此总结道。

“但并非没有代价。”凤凰打断他，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

不是所有区域都像华夏一样，有着悠久的修行传统，能够平稳地度过灵气复苏初始，心怀不轨的修行者下手犯罪的阶段，更不要说还有邪气的影响。

即便是在华夏，即便池昭铭预先做了准备，也有人因为疯长的植物压塌房屋，因为突然开了灵智的宠物没有分寸，因为普通人在这个充斥灵气的世界如纸一般脆弱而丧命。

今年的清明节宁长空是在妖族过的，但他并非不知道那一天华夏集体默哀3分钟的情形。

灵气复苏，这修行者祈求千年的奇迹……并非没有代价。

池昭铭平静道：“我明白，我愿意承担这份责任。”

“但我不能在这样一个时刻把异处局交到别人手上，我必须要确保华夏的修行者势力能够走上正轨。等异处局不需要我了，或许我会主动自首、坦诚此事。”

作为异处局局长私自和邪教组织合作，等待他的一定会是无穷的审讯和牢狱生活。

但无论成为人类历史上的功臣还是罪人，无论要承担怎样的骂名。

“承担责任有个什么用，人死又不能复生。”宁长空凉凉地刺了他一句：“你是有几条命能拿来赔？”

池昭铭重新坐了回去，泰然自若道：“我知道会有人牺牲，我也知道我无法代替别人牺牲，但我仍认为这个选择是必要的。”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对于‘害死’你这件事，我很抱歉，很遗憾，但不后悔，锦松。”池昭铭直直地看向宁长空。

就在顾明辉离开书房的那一刻，池昭铭突然明白了他心中异样感的来源，明白了他为什么在顾明辉的目光下畏缩。

凤凰对顾明辉复述的是林锦松的死亡，幕后黑手正是他池昭铭本人。

宁长空不耐烦地又敲了敲桌子：“谁在和你说这个？我在说别的人——那些在灵气复苏导致的秩序动荡之中丧命的人。”

“我是说，你相信灵气复苏后的世界，一个人和人之间有着悬殊武力差距的世界，会更美好吗？你不觉得这像是把互相伤害的匕首塞给了懵懂的孩童吗？”

池昭铭失笑：“你这样想，和黎博有什么区别？不都是把人类当做需要看护的对象吗？”

黎博正是深刻体会到了修行者和普通人的武力差距，才认为要有强有力的修行者来建立秩序，来看护和饲养弱小的普通人。

池昭铭：“凡人已经度过了悠久的历史，有了完善的政治制度和组织，远远不能算是懵懂的孩童。生命会找到出路，我只是相信这一点。”

书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凤凰沉思着喝了口茶，缓缓开口道：“关于元宵节那晚的事，我劝你早点和你徒弟说清楚。哪怕迟早要反目成仇，主动自首总归比他自己查出来效果要好。”

宁长空含糊道：“……我这边不要紧。即便没有这件事，我也会离开的。”

虽然林锦松的死遁确实是死得有点彻底，但就算不出事，他也会主动找个机会死遁离开的。

当然，他现在这么说，还是想向池昭铭暗示：林锦松本就是凤凰游历人间的化名，不过是借了菲尼克斯将人掳走的机会假死脱身，回归凤凰的身份。

这个台阶宁长空一日不递给池昭铭，林锦松就一日要横在池昭铭和顾明辉这对师徒之间，当两人关系里解不开的死结。为了他心心念念的“死后胜利”，宁长空还是更乐于见到作为内定的下一任异处局局长的顾明辉和他师傅好好合作的。

反正他是迟早要死的人了，这个顺水人情送了也无妨。

而池昭铭……池昭铭可悲地发现自己松了口气。

不管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真的和自己亲手害死的人面对面时，他还是不可遏制地心虚了起来。

幸好死去的只是一个假身份，幸好凤凰只是回归了应有的位置。

“没出息。”宁长空嘀咕了一句，却没有收敛音量，摆明了要让池昭铭听个一清二楚。

池昭铭苦笑。他便是如此矛盾：他要是当真不相信人类、不爱人类，便不会狂妄到要以这种方式开启一个新时代。

但他要是当真全心全意地爱着世人，便会犹豫，要不要牺牲一部分注定在混乱中丧生的人，换取人类发展的可能；便不会不为林锦松的死感到愧疚。

作圣人太狂妄，作狂人太心软。宁长空在心中对他下了评语，嘴上问道：“话说回来，你们公办修行学校的教材编得怎么样了？我能看一眼吗？”

池昭铭显然没料到话题就这样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愣了一下：“啊？”

宁长空恨铁不成钢：“一个你，一个黎博，都疯得不像样。我真想看看你们面向修行者的思想政治教材都是怎么编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