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值得, 美玉哪经瓦砾碰?”虚云气道,“往后万不可如此胆大妄为!”
陈红烛淡淡道:“爹、师兄,各位长辈, 我已经发了誓、奉了道, 不必担心我会偏帮外人了吧?”
华微宗众人低下头。
陈红烛之前放走外门弟子, 却说不是为宋潜机, 是为宗门。
没人相信她, 还将她关在戒律堂反省。
此时旧事重提,气氛难免尴尬。
众人心里嘀咕,好像是我们逼得陈红烛闹喜宴、发毒誓一般。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一位峰主打圆场,“咱们先出去,让掌门照顾红烛疗伤吧。”
“小伤而已。”陈红烛喊住他们,“下一次招收外门弟子, 我去下山收,收来由我管, 行不行?”
“恐怕不合规矩。”赵太极眼神暗示虚云。
陈红烛对虚云道:“父亲, 宗门声誉受损, 必会影响收徒,女儿愿挑此重担!”
她语气强硬,殿内众人又恰好心虚。
虚云最终点头:“好罢,且让你试一次。”
陈红烛又点出主管灵石矿、藏书楼、传功堂等地的长老,与他们一一辩理, 讨得不少便利。
众峰主、长老见势不妙, 急忙找借口告辞。
不多时,大殿只剩三人。
虚云去取珍藏丹药, 给陈红烛补气血。
袁青石看着师妹苍白的脸, 欲言又止。
“师兄, 你有什么话想说?”陈红烛问。
“我想说,你可能不想听。就算你发誓奉道,大家都信你没有外心……”袁青石觉得现实残忍,叹气道,“你想在宗内变法,依然困难重重。今日是例外,以后你再找他们,他们都要躲着你了。”
陈红烛笑道:“师兄说的是实话,我有什么不爱听?”
“你知道就好,我真替你担心。”袁青石还想说些什么,忽眼神一亮:“妙烟仙子!”
陈红烛转身,只见侍女扶着妙烟从后殿缓步走出。
“仙子这就要走?再休息一会儿吧。”袁青石道。
妙烟受邀而来,受伤而归,令他有些愧怍。
“不打扰了。”妙烟微笑,“替我向虚云真人告辞。”
她嘴角笑容弧度如故,眼神却有种难以掩饰的落寞。
陈红烛看着妙烟,神情渐渐变得怜悯。
就在这一时刻,她发现自己不再讨厌对方了。
她们虽是表姐妹,衣着打扮、性情脾气却天差地别。
但今日两人都穿礼服,都脸色苍白,从侧脸的某个角度看,便能隐约看出容貌相似之处。
袁青石看得呆怔,目送妙烟的背影远去。
“还看?”陈红烛打趣他,“追上去送送?”
“不是。”袁青石皱眉,“我怎么觉得,妙烟仙子没那么美了?不是容貌变化,是那种感觉,哎,我说不清楚。从前像九天玄女,浑身散发仙光,现在……”
现在依然是大美人,却没了众星捧月的光辉。
似乎单论容颜,青青仙子也不输她。
袁青石猛摇头,将这种想法甩出去。
……
“分明是华微宗请仙子来,最后却弄成这样,他们……”侍女愤恨的话没说完,被妙烟打断。
“是我自己答应来,怨不得旁人。”妙烟平静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年轻一辈中我不是第一,自当知耻后勇,勤勉苦修。”
侍女颦儿打量她表情,小心翼翼问:“仙子确定作曲者了吗?”
妙烟一怔,很快摇头,像在说服自己:“不是他。”
“也对!”颦儿道,“仙子如此钟爱这首曲,如果曲作者当真活着,一定是仙子知己。”
登闻大会上,琴仙留下“功业千古、英雄末路”的乐评,说这是死人写出的曲子。
世人因此普遍认为,作曲者一定历经沧桑,人生大起大落,年轻修士谱不出这样的意境。
只有妙烟锲而不舍地寻找。
妙烟很早就知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她有种莫名其妙直觉,她觉得至少宋潜机不该这样对她。
第一次,他们在逝水桥上相逢,宋潜机视若无睹。
第二次,赏花会上,自己赠花主动示好,却被拒绝。
第三次,便是今日。杀伐果决的曲,毫不留情的话。
宋潜机与许多姑娘的关系都不错。
她们有的青稚可爱,有的明艳泼辣,还有何青青那样气质凌厉,陈红烛那样骄纵任性的。
准备地说,宋潜机对人脾气好,不拘男女和门派。
面对自己,却显出无缘无故地冷漠,看水里的莲花,都比看她的眼神更亲切。
侍女担忧道:“这次回仙音门,仙子就闭关吧。”
“为什么?”妙烟问。
侍女心想这不是很明显吗。
乾坤殿上输了这一仗,除了要面对望舒仙子震怒,外界的议论也少不了。
“我、我怕仙子受委屈。”
妙烟闻言笑起来:“我从小长在这华微山,就算雪天在后山迷路,也不会有人出来找我。毕竟华微山这么大,有天赋的弟子这么多,走丢个吃闲饭的算什么……”
侍女惊奇地瞪着她。
妙烟从来不说这些。她对“不光辉”的过往绝口不提。
此时不知说给侍女,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会被打倒。有争议,总好过无人在意。”
……
下山的路上,白雪皑皑,鲜花满路。
山道两旁,桃花、梨花、杏花次第开放,一蓬蓬、一簇簇,像粉烟又像红雾。
何青青和宋潜机并肩走在最后。
孟河泽本来在前面带队,不知为什么又跟蔺飞鸢吵架了,两人团了雪球互相扔。
纪辰和千渠弟子们忙着拉架,后来也加入战局。
少年们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地跑远了,一路上扬起晶莹的雪粒和飘飞的落花。
何青青看宋潜机:“你不管吗?”
宋潜机无奈笑笑:“管什么,一天吵十次,转头又和好了。要是小卫在,闹得更厉害。”
“小卫又是谁?”
“哦,我新招的管家,做菜很好吃。”
“你身边的人,我都不认得了。”何青青听着远处的吵闹声,“仙音门可不能这样。”
千渠弟子肆无忌惮、笑骂快活,仙音门出尘绝俗,人人端庄。
“你还要回去吗?”宋潜机问。
忽一阵朔风起,花香里带着冷意。
洁白梨花瓣漫天飞舞。像一场大雪,要从地上飞回天空。
深冬花开,雪回风转,时间开始倒流。
何青青恍惚回到春天,回到相识之初。
春风拂面,晴光潋滟。
“我在青崖的时候,很羡慕妙烟仙子那样的女修,她高贵美丽,人人喜欢。
到了华微宗,也羡慕陈红烛那样的大小姐,她们有家族和门派的宠爱,有追求者讨好,可以撒娇耍赖不讲理。
进了仙音门,我羡慕师父,她修为高强,性格更强,不怕人言,也不怕孤独。后来我谁也不羡慕了。人只能走自己的路。”
何青青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风中:
“宋师兄,我要回去。我不会后退了,谁拦我的路,我就对付谁。如果天地都来阻拦我,我就改天换地。”
宋潜机没有说不好,或者说你不该如何,只说:“如此,难免辛苦。”
风渐渐停下,花瓣落地,混作雪泥。
何青青说:“我生来命途多舛,不站在山顶,就跌进深渊。”
……
下山路上,青崖诸生遥遥缀在千渠队伍后。
子夜文殊依然面无表情。
书生们仪态端正,风度翩翩,却在子夜文殊背后悄悄传音:
“人家好像在说话,咱们这样跟着是不是不太好?”
“下山一条路,我们没有跟,我们也下山啊!你回头看,难道走我们后面的人,都在跟着我们吗?”
梓墨问:“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快点,超过他们?”
箐斋:“因为、因为……院监师兄好像有话跟宋仙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