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见宋潜机似要放声传音, 反而笑起来:
“你以为,你亮出身份,他们都会听你的话?”
他的笑意并无嘲讽, 反而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 像看一个天真的孩子垂死挣扎。
红河两岸上万人修炼上百种不同功法, 出身、目的、性格各异。
明处有大门派世家冷眼旁观, 暗处有千渠或漠北的敌人伺机而动。
任何人都不可能只凭一句话, 让这些各怀心思, 互相防备的人信服他, 团结一致听他指挥。
哪怕他是千渠之王,当今最强的天才。
反而因为他的身份, 必有人怀疑他悄然潜入秘境, 等到此时才发声,是否早有谋算,不怀好意。
宋潜机开口说话, 只会让场面更混乱, 千渠王的信服者将与质疑者首先冲突。
人群越乱,越难逃脱,最终沦为苏醒大蛟的盘中餐。
无相笑道:“宋施主, 别人或许不了解你。但贫僧为了看清你,瞎过一次眼。”
宋潜机留下杀人, 便来不及救人。
回去救人,便只能放他离开。
在这个两难的局面中,无相精确地计算了时间、位置、宋潜机可能拥有的最强实力,以及所有变量。
就算宋潜机修炼了分身术之类的术法, 将自己一分为二, 但分身力量必然弱于本体, 既无法杀他,也无法屠蛟。
世人大多亡于贪念,两边都想要,只会一个也得不到。
宋潜机只能选一个。
……
明月潜藏。大河浪涛如红云翻卷。
大地微微颤动。
起先没有人在意,无非是南岸山壁坠落更多石块,北岸树木摇晃,掉下更多落叶。
河上战局激烈,地动山摇、灵气变化属实正常。
修士们自诩见过大场面,纷纷亮出更多防身法器,阵师们加固防护阵。
众人仍紧盯河面,不肯错过四人一招一式,一边暗中传音:
“我方才听说,卫王在赶时间。等天一亮,不管河上阵法破没破,他都要强行渡河!”
“自卫王队伍进入秘籍,一直向一个方向行进,路上不曾停留。有散修队跟过他们,说他们收不完的妖兽尸体宁愿扔在原地,也不愿耽误时间,可见目的明确。”
“这附近必然有重宝出世!等他们与千渠分出胜负,咱们悄悄跟上胜者……诶,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且莫慌张,是纪编修在操纵第十重阵,我们仔细看看!”
那震动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
“咚、咚、咚。”
一声、两声,似地底庞大活物的心跳。
水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河床沉积多年的泥沙、死去鱼虾的尸体浮出水面,令河水颜色由红转黑,像一锅不断搅动的浓稠污血。
充满山林草木清香的夜风,被浓烈的腥臭之气取代。
忽而大风卷地,水势暴涨,一道巨浪向南岸拍去。
山崖下岸边草甸,修士们在防护阵中观战,见惯水浪拍案,不以为意。
这道浪头却不同寻常,内蕴滂湃威势,重压似有千斤,如蛟龙冲霄直拍人群。
敏锐的修士忙不迭祭出法器,飞上山崖避险。
动作稍迟的未能走脱,防护阵被黑浪打碎。
顷刻崖下阵阵惨叫,惨绝人寰。
孟河泽阻拦不及,反被淹没其中。
“呸,真难喝!”他一剑劈开黑浪,吐出一口污浊泥水,回头大喝,“纪辰,你搞什么玩意?!”
这一战打得痛快,然而久战不下,气力不济,不免心生烦躁。
谁知纪辰的脸色比他更差:“不是我!他妹的不是我!”
之前如臂指使的阵线剧烈颤抖,他发现自己在失去对阵法的感知。
原以为是对岸卫真钰那伙人使了什么厉害招数,可见李次犬面如金纸,阵盘迸发的银线黯淡,似灵气枯竭之象;
祝胜额上青筋暴起,刀锋火光渐弱,竟比他和孟河泽更辛苦难捱。
北岸,卫真钰睁眼,忽然爆发大喝:“休战!”
李次犬、祝胜本来也以为是对面先出暗箭,听纪辰说不是他,心知不好,急速后撤。
污浊浪头迭起,孟河泽一剑劈开,替他们解围:“情况不对,下次再打!”
李、祝二人趁此脱身,冲回崖上,脸色煞白。
转头一望,纪辰发出的金线与孟河泽擦肩而过,后者陷入河心,几乎被淹没。
“轰!”
卫真钰身形不动,剑光凌空挥出,冲碎浊水,送孟河泽回到对岸。
散修队慌得脸色煞白,像一群迷宫里的老鼠,疯狂原地打转。
陆周急道抠手:“卫王,这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卫真钰无暇回答,只高声道:“备战!”
众银甲齐齐抽刀,银光闪烁,灿灿如星。
与此同时,纪辰扶起孟河泽,高声道:“千渠弟子当心!”
黑浪翻滚,万人如无头苍蝇,四下乱冲,眼看即将爆发大乱。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震彻天地。
那是一道极低沉男声,来路很遥远,像从天穹之顶缓缓落下,又像穿过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间:
“血河谷地宫将现,第一关试炼开始。”
两岸回音久久不绝。
“血河谷地宫将现……”
众修士心神大震,一齐停步,怔怔望天。
血河谷地宫?!
传说中一位飞升大能的隐藏传承,地宫中有练不完的绝顶功法,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堆积。
从来没有人见过、得到过,但来到血河谷的修士,谁不曾听过地宫的传说?
人群彻底沸腾。
“他们打了这么久,此地果然有异宝!”
“这是飞升前辈留下的残魂指引!”
不少人向天行礼,以示对前辈的感谢和敬重。
众人陷入狂热,极少数人保持冷静,卫真钰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示意众银甲安静。
纪辰、孟河泽也示意千渠弟子稍安勿躁。
那声音又缓缓道:“两千岁镇河大蛟将现,此为第一重试炼,凡杀蛟出力者,均可进入地宫寻宝。不入地宫者,速速离去。”
看来这前辈脾气不错,试炼不是强制参与。
只想看热闹不想拼命、修为低微的修士们松了口气,急忙抄起飞行法器,火速遁走。
更多修士心情激荡,一心想见证千年难遇的大机缘,离去的人竟不足十分之一。
无论来时抱着什么心思,此时所想惊人相似——
如天上声音所说,入地宫条件是“出力者”,而不是“杀蛟者”,哪怕只打中一击,也该算出力。
至于能不能杀蛟,既然是试炼,只要依照前辈的指示去做,岂有不能之理?
纪辰紧紧皱眉,忽耳朵一痒,听见一道细微如蚊的声音钻入耳廓:
“情势紧急,勿要多问。我今夜传你屠龙阵,你立刻变阵。”
纪辰心中大喜,是宋师兄!
疲惫的精神立刻复苏,浑身充满力量。
他连忙点头,却眼眶微酸:“原来宋兄一直看着我们……”
千重巨浪向两岸分开。
”轰!”
大蛟悍然出水!
蛟首如山,蛟瞳如火。蛟身覆盖百丈宽的河面。
“嗷!”
大蛟仰头怒吼!
它一睁眼,却蓦然对上万双炯炯的眼睛。
竟比它更饥饿、热切。
……
旷野之上,天地苍茫。
无相已身中两剑,一剑在肩头,一剑在腰腹,伤口鲜血狂涌,形容凄惨。
“宋潜机,你、你……”
他亲耳听着宋潜机调兵谴将,步步安排,怜悯的神色变得愕然。
河岸传来的惨叫声,不知何时转为欢呼。
宋潜机没有对他解释,世上刺客多半死于话多,他不会犯这种经典错误。
直到他最后一剑捅下去,感受对方生命渐渐流逝,才缓缓撕下扩声符,开口说道:
“好久不干这个,有点手生。”
确实太久了。
对他来说,今夜不是选“杀一人”,还是选“救万人”。
而是选“离开”还是“留下”。
杀了此人,完成冼剑尘托付的事,他就能回宋院过种地养花的好日子,谁也不知道他来过秘境。
放了此人,去红河屠蛟,就要彻底搅进腥风血雨的血河谷。错失这次机会,此人伤势日渐恢复,下次相遇,必然更难杀。
他最后用了棋鬼传他的屠龙阵,便等于正式接过这份传承。
他逃开了无相给他的选择,却没有躲避自己内心的选择。
宋潜机收起剑,擦干血水,轻巧地放回剑鞘: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苦口婆心劝他们危险快跑?还是让孟河泽纪辰去救人?”
无相张嘴,涌出大口鲜血,他声音嘶哑:
“不错,何以决胜千里掌控局面,当然是凭利益和恐惧。我早知你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曾想你……”
宋潜机“啧”了一声,低声自语:“没人想这样,我也不想,你要怪就怪冼剑尘那个王八蛋。”
无相眼中明光渐渐消失,像一盏灯烛熄灭。
宋潜机看着他凄惨模样,想起此人上辈子曾对自己说“创造比毁灭更难,救一人比杀一人更难”,觉得好生荒唐,便微微俯身、伸出手。
忽见对方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声音微不可闻:
“你比我想象中更合适……”
话音未落,气绝而终。
合适什么?!
宋潜机心中一动,五指落下,轻轻掩上他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