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喻呈隐约听到关门声,知道潭淅勉走了,模特总要先到片场化妆的,而且发现潭淅勉不在房间的话,小柴会到处找。再不离开就太迟。
然而天刚蒙蒙亮,虽然潭淅勉在他床上的时候他睡得无知无觉,可人一走,又自然而然觉得空落。
床不是很大,大概昨晚他们肩膀压过肩膀,他大概碰到过潭淅勉的胳膊。潭淅勉的体温要高一点,他们像发小一样睡在一张床上,分食一些字句,瓜分一屋冷气,再没做其他。
喻呈又努力躺了一会,发现真睡不着了,就起来到楼下吃早饭,然后把设备码齐,也去片场。
到楼下,先看到道具车里坐着咬着棒棒糖的林瀚森,他一个人看上去有点气压低,喻呈问他要不要一起上去,林瀚森笑着拒绝了。
“我有点紧张,在这里待一会比较好。”
喻呈看了他一会,最后坐到他身边:“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会安慰人,但我觉得你就是姜潮,今天的拍摄也一定会很好。”
林瀚森把棒棒糖换了一边,笑了笑:“聊点别的吧,喻老师,你越说拍摄我越紧张。”
“那聊别的。”喻呈想了想,“我一直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会想来拍这个,你也不缺大牌的平面代言。”
毕竟平面还是模特的主业,搞这种写真走艺术路线,大概率吃力不讨好。
林瀚森说:“想来玩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确实想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那些代言,有不少跟我家有商业关系,你说到底是图我家,还是图我,我觉得说不清。但是《杏仁》不一样。”
“《杏仁》是我自己要来的机会。程老师不缺钱,也不看重我身上别的东西,她就想我带着我这个人来试试,这个纯粹特别打动我。”
喻呈明白了:“《杏仁》确实不一样。程珏老师的作品气质很特别。”
看着喻呈若有所思,林瀚森往后靠了靠,倏地漾起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喻老师,你喜欢Pedro,对不对?”
简直是突然袭击,喻呈愣怔。
“我是同性恋啦,是不是直男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对Pedro明显不一样。”
喻呈觉得这小孩儿挺坦诚,也不是那种大嘴巴惹人烦的类型,大概谈谈心也没什么,于是“嗯”了声。
林瀚森立刻来了精神,啧了一声:“那可真是遭殃了,Pedro这种人一看就不好追。”
喻呈笑了:“你也觉得他不好追吗?”
“你知道吗?其实沉默寡言的1并不难追,这种人只是看上去像冰山,可你一关心他,他就受不了。真正难追的都是Pedro这样的,圈内天菜,看起来又健谈,对谁都不错,其实心里那道门槛很难跨过去的。”
总结得十分到位,喻呈有点吃惊,又觉得这小孩故作老成得很好玩,半开玩笑似的问:“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林瀚森苦恼地说:“我觉得Pedro是个烂好人,你要他感动很容易,但要他爱你,很难搞,看你要什么了。”
喻呈当然要爱,但他觉得感动这个词很刺痛他,他难以避免地想,现在潭淅勉所迎合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么点感动,施舍给他几日白日梦。
等到了三楼,先看到程珏,怕她找不到人,喻呈对她说:“刚刚看到小森在楼下,我先上来了。”
程珏回答:“我知道。他说有点紧张,要在楼下安静安静。”
“其实我觉得他和这个角色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没什么好焦虑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程珏笑了笑,“但是这小孩说,我之前要他脑袋里空空如也的样子,他觉得现在自己的杂念有点多,怕我不满意。”
“什么杂念?”
“他不理解袁颂,也不理解姜潮。他觉得如果有人像袁颂这样对待他,他会头也不回地走掉。总之现在他产生了很多努力理解过后不甘心的心情,他很在乎姜潮的命运。”
“但我觉得这也很好。”程珏说,“他本来就不是姜潮。这个不甘心的感觉我也想要。”
喻呈朝周围看了看:“那潭淅勉呢?”
“Pedro啊,Pedro心态就蛮好,他说他昨晚睡得不错,现在在那边和漂亮妹妹说话。”程珏遥遥指了一下。
见潭淅勉在那一边涂防晒,一边和菲菲说话,笑得靓而不自知,喻呈有点郁闷,明明昨晚这人也失眠,还跑到他房间来找他,要不是他,大概今天化妆师要花多一倍的时间来遮他的黑眼圈。
程珏欣赏了这画面一会,继续说:“年轻真好。要不是知道Pedro有对象,这样看也挺养眼,是不是?”
喻呈感觉头皮麻了一下,一时间他甚至觉得相比怀疑潭淅勉,他更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有对象吗?”
程珏咦了一声:“你们关系好,我以为你知道的。我听小柴说,Pedro经常去医院看一个人,大概是女朋友来着,我还觉得挺痴情。”
耳朵里还是嗡嗡的,一切都失真,连光线都令他烦躁,他想说别再热了,别再晒了,太阳可不可以立刻掉下来,可是他在冒冷汗,喻呈几乎是失神的,他听到另一个自己开口说话:“在哪里呢?为什么在医院?”
“大概有跟他一起回国?具体不清楚哦,我看小柴也不是很清楚,大概Pedro是不想人知道。”说完她又懊恼了一下,“那你还是不要讲是我说的好了。”
这些潭淅勉从没和他提过。因为他再自然不过地接受他的亲吻,和他上床,使他默认这是一种单身的表示,更是一种随时准备恋爱的许可。他没想过别的可能。
马上就要开始拍摄,喻呈觉得手很抖,他冲动地想走过去问,但是又明白这时候问出口,大概率影响他,也影响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要专业一点。喻呈,要专业一点。
可是一个专业的摄影师会爱上自己的模特吗?他们会背着人在拍摄的床上做那种事吗?他早就不再专业了。
他只是专业地爱着潭淅勉。
以至于选择这时候沉默。并且举起手中的相机,顺从地为他摁下快门。
一阵巨大的喧闹打破了老街的宁静。
先是从四楼起的,杯子摔碎的声音,吵架声,哭泣声,大概进展到中午快十二点,这声音往下,冲到了三楼,去拍306的门。
陈玉玲歇斯底里,没人开就不会停,嘴里还在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姜潮在她身后,觉得很丢人,又觉得很想哭,但手腕被她拧着,走不脱,只能直面。
大概等了两分钟,门内才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当然这样一间屋子,想走到门口要不了两分钟,袁颂是故意晾着的。
等打开门,袁颂先看到姜潮脸上的泪痕,没什么表情,还没等开口,陈玉玲把两张照片掼到他的脸上,边缘锋利,颧骨处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你要不要脸啊?”她表情嫌恶,看照片就觉得膈应,看到真人和这间晦暗破旧的屋,更觉得反胃,“我要报警知道吗……报警……我儿子才多大……”
袁颂看着她,发觉她根本认不出他,她把他当做有人生育没人教养的人、道德败坏的人,丝毫不知自己教过他,也毁过他。袁颂油然而生出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别人一个阶段的年少无知,一句息事宁人的回应,使他的轨迹完全的改变了,他们竟然是完全没有记忆的。
没有后果的。
袁颂走回到桌边去,用指腹抿了抿伤口,而后勉强抬起不稳的右手点燃一根烟,对那些辱骂照单全收。
其实如果袁颂生气的话,姜潮可能会觉得好过些,可是他无动于衷,这加深了姜潮的痛苦。他一开口就带哭腔:“袁颂,不是我跟我妈说的。是不是有人拿了你手机,把照片寄到我家里……”
他紧盯袁颂的脸,见他毫不意外,甚至不去看地上的那两张照片。姜潮突然觉得心脏深处轰隆隆地向下塌陷,下一刻陈玉玲的手指戳到他的额头上,一下比一下重,她用尖锐的嗓音骂着:“你是不是个傻的。照片就是他寄的啊。你以为他真的想跟你……”
她说不下去。压抑住生理性地想呕吐的反应。
“不是的。”姜潮不相信,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他只能用力地摇头,“不是的,袁颂,是不是别人?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袁颂和他冷淡地对视着,他看到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也看到陈玉玲因激愤而颤抖的脸部肌肉,他突然笑出了声。
他喊了一声:“老师。”
陈玉玲错愕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了。
“今天上午是不是你毕业十周年的学生到学校来看你,我想了想,还是今天把照片送到你手上最应景,算作学生送你的礼物。”
事实上,这个信封真的差点骗到她。今天早上她本来心情很好,打算吃完早饭去学校,她从奶箱取了牛奶,还有信箱里的报纸信件,回到餐桌边看。然后一个没有寄出地也没有邮戳的信封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如果在往常,是会觉得很蹊跷的,但今天她想,会不会是学生们送的礼物,于是她用裁纸刀小心划开。
可映入眼帘的是姜潮和一个陌生男人亲吻的合影,以及一张没有穿上衣的床照。
在一个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往往是没有性别的,无论他多大,都跟在襁褓里一样好,一样完美无缺。可是在这张照片里,姜潮赤身裸体埋在深灰色的床单里,不值钱地卖弄风情。
这种冲击无疑是毁灭性的。她花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来冷静自己,取消上午的见面,然后打电话让姜潮立刻滚回家里来,也最终从他嘴里得知了这个男人,就住在他家楼下,而她却毫不知情。
“当然了,你可能不记得我。毕竟对你来说,只有毕业的优秀学生才值得被你记住,而我甚至都没有毕业。”
他看到陈玉玲浑身都颤栗了起来:“袁颂……袁颂?!”
她反反复复念着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想起,只听到她忽然尖叫了一声,冲上前朝袁颂的脸上扇过去。
可是这一巴掌没能落下,她早已成年的学生,在空中攥住了她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就将它甩到一边。
“老师,这怎么能怪我呢?你要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袁颂缓慢地说,他要想想,当年她是怎么说的,再套用一下,还给她。
“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反思自己把儿子养得太单纯,太好骗了。他一定要喜欢我这个烂在泥里的人,你要我怎么办呢?”
袁颂的目光落到她身后,隔着烟雾,他看到姜潮不可置信的脸,面颊几乎被泪水浸透了,看起来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眼睛和脸颊都是红肿的。
袁颂被这种报复的快感刺激地几近发抖,他想,就是这时候了,姜潮会恨死他,他会咒骂他,会头也不回地走掉,他要朝他吐吐沫,用砖头敲他的脑袋,用刀捅他的心脏。可是这时候,他听到姜潮开口了。
他的声音完全是哑的,潮湿的。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可怜。
他一字一句地说。
“袁颂,你不爱我,你要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