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新回身, 就见李大为正慢悠悠地把腿收回去,脸上是戏谑的笑容。
李大为双手插兜,嬉皮笑脸地说:“哟, 不好意思啊,我就活动一下腿脚, 不小心踢到了。”
温知新面色冷沉, 但也没说什么, 沉默地把桶扶起来,又重新打了一桶水。
“咣当——”
水桶再次被踢翻。
温知新动作一顿,缓缓地抬起头。
李大为对他挑了下眉, 满脸的挑衅之色。
这段时间以来,无论他们怎么欺负,温知新都闷不吭声地受着,跟个天生的受气包似的。他算准了温知新不会拿他怎么样, 于是变本加厉,以为难温知新为乐趣,作为他苦闷无聊生活的一点调味剂。
但这一次,逆来顺受的人却直起了腰,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声说:“把桶扶起来。”
哟呵,知道反抗了?就他这细胳膊细腿,还能打我不成?李大为心里不屑地想着, 不仅没扶,还把桶踢远了些。
陆续地有人过来打水,见两人对峙, 便凑过来看热闹。
温知新看着滚到远处的铁桶, 即便脸色冰冷, 但还是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他想问为什么?他并没有招惹过李大为,但自从他来到这边后,李大为就一直在刁难作弄他。在他看来,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都是需要理由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招李大为讨厌。
“为什么?”李大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嘲讽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他用那种令人不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温知新,“你看你穿这样,你以为还是在城里?说话像他妈蚊子叫,娘娘腔腔的,洗澡还要避着大伙儿,别是哪来的兔儿爷吧?一想到要和你住一个屋,我就他妈浑身上下不得劲儿!”
温知新气怒,拎起刚打上来的另一桶水,朝着李大为泼了过去。
李大为没防备,被水浇了个透心凉,现在是秋末,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凉了,顿时就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先是怔愣,后是不敢置信:“你他妈敢泼我?!”
刮来一阵风,李大为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他眼睛都气红了,气急败坏地骂道:“气性够大啊!活该你一家进大牢,要我看,你全家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应该死在大牢里……”
心里的伤疤被狠狠地揭开,那么久以来的憋屈与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温知新一拳挥了过去,别看他瘦弱,但力气也不小,李大为被打得偏过脸,倒退了好几步。
这可不得了,李大为也怒了,两人扭打在了一起。
兔子急了还咬人,温知新盛怒之下,竟把李大为扑倒在了地上,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挥拳往他脸上招呼。
围观的人眼看不对,纷纷上来拉架。
“咔。”
柴丰平拿着对讲机,“补几个特写。”
特写补完后,戚嘉澍从余嵩身上起来,伸手拉他,笑着问:“没事儿吧?”
余嵩脸上脸上画了受伤妆,青一块紫一块的,嘴里还咬破了血包,满嘴是血,因为他被温知新打掉了一颗牙。
“没事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到戚嘉澍的“花脸”,顿时笑出了声。
戚嘉澍也画了受伤妆,看起来没比他好多少,两个“挂彩”的人站在一起,莫名有些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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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知新和李大为打架的事闹到了上面,于是对两人进行了处分,李大为倒是能屈能伸,认错认得很快,只是简单地写了个检讨。但先动手的温知新却无论如何不肯认错,于是他被罚了禁闭,考虑到他和李大为等人的关系,为防出现更严重的后果,决定把温知新调到另外一个生产队。
新生产队比他原来的要大些,人也比较多,而就在那里,他认识了江河。
今天最后这一场戏,就是江河过来接温知新。
温知新被关了三天禁闭,期间每天只给一个粗粮馒头,以及一碗水,身体非常虚弱憔悴。
为此,戚嘉澍这天都没怎么喝水吃东西,这样一来,即便不去刻意表演,也能展现出人物最真实的状态。
戚嘉澍改完了妆,坐在专属于他的临时化妆间里休息。
他嘴角画着淤青,脸颊蹭破了一片,结了薄薄的血痂,嘴唇发白干燥脱皮,看起来凄惨可怜。
但温知新骨子里是非常倔强自尊的,绝不轻易在人前露出软弱
0340;一面,所以戚嘉澍还得揣摩一下待会儿该怎么演。
他拿着剧本,脑中构建着画面。这是他的习惯,会将剧本里的内容在脑海里演练一遍,包括各个人物的站位、神态和动作,就像放电视剧一样,以便于他更好地入戏,以及提前发现问题。
他不知不觉就出了神,脑中画面变成了和闻述的意乱情迷……
“看微博了吗?”尹文栋忽然说。
画面被打断,戚嘉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尹文栋,“什么?”
尹文栋审视地端详着他,刚才戚嘉澍那恍惚的眼神,一看就是在走神,这才出声。
“微博上有个影视剧角色投票,你的齐堰得了个【最令人心疼角色】,而且这部剧上星后反响一直不错,你或许能拿个奖也说不定。”
投票是微博官方搞的,没什么实际含金量,但有利于提高人气,戚嘉澍现在在某站已经有数不清的同人剪辑了,算是极致美强惨的代名词。
至于拿奖,凭他的表现,虽然不一定够得上那些含金量高的国奖,但一些品牌方赞助的小奖应该绰绰有余。
第一部剧嘛,已经很不错了,慢慢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吗?”戚嘉澍弯了弯眼睛,但看不出高不高兴。
“虽然电影方没有宣发,但你自己适当地营下业,别消失得太久,你现在还不到靠口碑和名气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步。”尹文栋继续说,“只有维持住曝光,你后面的路才不会太难走,毕竟很多通告人家都是要看名气和热度的。”
“知道了。”戚嘉澍点头,“我一会儿就发微博。”
“嗯。”尹文栋顿了顿,又说:“我要走了。”
他靠着椅背,懒洋洋地跷了个二郎腿,老神在在地说:“免得我一直待在这边,你觉得我是来棒打鸳鸯的。”
戚嘉澍轻笑,“哪儿能啊,栋哥就是我的定海神针,只有您在,我才能安心。”
“得了吧。”尹文栋睨着他,“你巴不得我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戚嘉澍挑了下眉,但却没有反驳。
尹文栋原本只是诈一诈他,见他这反映,就知道他猜对了,这俩不省心的昨晚确实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他不赞同地皱了下眉,但又无可奈何,毕竟他只是经纪人,总不能干涉人家的私生活。
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虽然你肯定不乐意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和闻述这事儿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圈里同性相恋的并不在少数,但以他过来人的经验,很少有能走到最后的。好点的就和平分手,大家好聚好散,但这个圈子太乱了,大多都没有善终。
先不说闻述的家世,就算是圈里的地位和名气,也比戚嘉澍高了不少,无论怎么看,戚嘉澍都是弱势的那一方。要他俩能走下去还好,要走不下去了,受影响最大的,只会是戚嘉澍。
所以他真的很不看好他们的感情,但谁没个年轻的时候,荷尔蒙泛滥了,非要撞个头破血流才能回头,他也能理解。
“剧组人多眼杂,你们一定要注意,要是被爆出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尹文栋严肃地说,“就拿之前那个关于你们的绯闻爆料,评论里是怎么说的,你自己应该也看到了,如果你们真的被拍到了,后果会比那个严重得多。”
戚嘉澍眸光微垂,“我明白。”
尹文栋见预防针也打得差不多了,起身走过来,拍了拍戚嘉澍肩膀,声音温和了些:“等你们哪天准备好了,能承担这段感情带来的影响了,就算你们要公开,那我也支持。”
说着他看了眼时间,“行了,时间也到了,记得我说的话。”
尹文栋走了,休息室只剩了戚嘉澍一人,他“啧”了声,闭上眼捏了捏眉心。
门被敲了下。
“进。”戚嘉澍头也没抬。
场务推开门,说:“知新,快到你的戏了,导演找你呢。”
“好,马上来。”
戚嘉澍来到了拍摄场地,柴丰平老远看到他,对他招了招手:“温知新,过来一下。”
他走过去,先喊了声柴导,又对旁边的闻述点了下头。
接下来首先要拍江河和大队长的对戏部分
,再是两人的见面。
温知新被调到了别处,江河作为那里的领头人,接到上面的指示,让他来把人接过去。
江河一开始是很不乐意的,因为在那些人口中,温知新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烫手山芋,还把人牙都打掉了,一定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儿头。
他最讨厌这种人了,嫌麻烦难伺候,但这是上面的意思,又不得不接收。
这部分是棚拍,屋子里的布置满满的年代感,土黄色的墙,没有地板,而是并不平坦的土质地面,破烂的木桌上放着掉了瓷的陶瓷缸,墙上挂着伟人的相片,以及各种宣传标语。
一切就绪后,拍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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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所在的生产队就在隔壁,这天他还没下工,就被大队长叫了过去,说是要分给他们一个人。
“不是。”江河斜了眼队长,慢条斯理地用毛巾抽了抽身上的灰:“我们那儿人够了,再来也没地方住啊!”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想要,大队长心里门清,但这烫手山芋总不能砸他手上,于是眉头一皱,一副别想唬我的表情:“这不是大通铺么,大伙儿挤一挤,不就腾出位置来了?”
江河不吃他这套,吊儿郎当地说:“都是群大老爷儿们,咋挤?睡我身上啊?”
“嘿你这……”大队长拿手指着他,想了半天,妥协道:“这样吧,你们收下他,我这边悄摸给你们点福利。”他从兜里拿出一包烟,肉疼地抛过去,“这烟别人刚送的,我才抽了一根,也给你!”
江河敏捷地单手接住烟,看了眼包装,挑眉:“哟,好烟啊。”
他这么一说,大队长更肉疼了,老脸皱着:“你就说行不行吧?”
江河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这老烟鬼居然肯出血了,一定没那么简单,遂道:“说吧,谁?”
“温知新。”大队长说。
“哦——”江河拖长了调,“原来是他啊。”
大队长瞪了下眼睛:“你知道?”
“知道。”江河点点头,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边点烟边说:“大领导的孙子,知识分子家庭。”
他这话一出口,大队长立马紧张地四处看了看,抬手用力地隔空点了点江河,小碎步跑到门后,打开门确定隔墙没耳后,才关上门,压低声斥道:“你这张破嘴,这是能说的?搞不好你我都得进去!”
江河耸了耸肩,甚至还缓缓地吐了口烟圈。
戚嘉澍坐在监视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里的闻述,明明是和本人性格差距那么大的角色,闻述演得却很自然,抽烟的动作尤其性感……
大队长叹了口气,“我给你交个底吧,这事很棘手。他要是个随便什么人,我就权当看不见,爱咋咋地,但是他姓温。”
“这人吧,看运道的,温老那是老功臣了,要哪天平反了,知道咱苛待了他孙子,这不得让人秋后算账吗?”大队长右手背啪啪地拍着左手心,他是个圆滑的人,知道什么叫做人留一线。
江河:“他之前在那边不是待得好好的?”
“这不跟人打架了吗?差点弄出人命来。”大队长皱眉,没好气:“还死不认错,关了三天禁闭。”
这下江河倒有些意外了,勾唇:“刺儿头啊?”
“可不是。”大队长说,“组织上也是看你能力强,所以放你这边,我也好放心。”
江河把那根烟抽完了,烟头扔地上,用脚碾了碾,勉为其难道:“行吧,看你这么为难。”
大队长脸上露出喜色,但又觉得这样有损他的威严,遂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大声道:“江河同志!组织交给你的任务,能不能完成?”
江河挺直背,正经了些:“保证完成任务!”话音一转,“但是说好啊,福利可不能少。”
大队长犹豫着:“你要什么?”
江河一点也不客气:“来点面粉呗,好久没吃面条了,想死了!”
话落两人相视一笑,大队长用力地锤了下江河肩膀,“你小子,还跟我拿乔?行吧记我账上,正好最近供销社要来一批好面!”
江河扬了扬下颌,“人呢?”
“还在禁闭室呢。”大队长勾了勾手,“跟我去领人。”
这场戏在这里结束,跟闻述对戏的是个老戏骨,两人之前合作过,配合得很默契,顺利地就过了。
闻述走了过来,站在戚嘉澍身边,和他一起看着监视器里的回放。
监视器屏幕就那么大点,两人免不了会挨得很近,戚嘉澍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不呛人,反而有点上头。
“怎么样?”闻述忽然问。
戚嘉澍眨了下眼,笑眯眯地说:“演得好。”
“你们都不错。”柴丰平插话道,“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就开始下一场,你先去禁闭室。”
戚嘉澍颔首,接下来就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了。
他翻了翻剧本,对闻述说:“江河对温知新,是不是一见钟情?”
闻述沉吟了片刻,“算是,但也不全是。”
小说原著里,江河第一次见温知新的场面描写得很动人。那个单薄瘦弱、却又倔强的少年成了江河心里的白月光,他总会不自觉地去注意温知新,想去逗弄他,让他开心或者是生气。
但那个时候,江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温知新的感情,直到一次意外,温知新差点被冻死在地窖里,他把人救上来后,才发现了自己的心思。
所以他们的感情变化,其实是有过程层次的,不能算是简单的一见钟情。
戚嘉澍把剧本递给在一旁的白洋,轻笑道:“闻老师加油,争取一次过。”
他走进了布置好的“禁闭室”。
温知新被关了三天禁闭,直到这天,江河过来接他。
说是禁闭室,就是一间不足两平米的小黑屋,只在顶上有个巴掌大的天窗,勉强透进一缕光线。
戚嘉澍在黑暗中靠着墙席地而坐,心情还算是平静。
幼年时那段糟糕的经历,曾让他患上过严重的幽闭恐惧症,尤其是在这种黑暗狭窄的空间里。
不过后来好了,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个人。
他浅淡地勾了下唇,弯腰抱住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开始酝酿情绪。
江河和大队长走到了禁闭室外,大队长并没有马上打开门,而是先叮嘱了他两句。
“他之前差点把人打死,你注意着点,别让他路上跑了,那可就没法交差了!”
江河最受不了他的婆婆妈妈,耐心快用完了:“放心吧,到我手上,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个苍蝇蚊子也跑不了!”
大队长拿钥匙,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锁。
嘴上这么说,江河心里还是提防着,小心地推开门。
一道瘦弱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里,那人蜷缩在墙边,头埋在膝盖上,瘦得背上的骨头都凸了起来。
听见动静后,他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斜映的阳光从江河身后打来,照在少年身上,明亮的光线下,他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慢半拍地抬手遮在眼前,掌心向外五指微蜷,像是想要抓住那来之不易的光明。
少年适应了强光,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眼神先是茫然,逐渐转变成令人心悸的倔强。
这一刻,无论是江河,抑或是闻述,都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