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维知张了张嘴,试探着问:“许董事就是…… 你后来拉下台的那位……?”
“是,他那时候还善名远扬。” 盛绥点点头,掐住发胀的太阳穴,说:“一开始,我们被他的好名声骗得团团转,真的以为他会秉公办案。季先生还安慰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没想到,许董事抓了十几个会员,严刑拷打,逼他们指认季先生贪污。他们死都不从,于是许董事放出话说,他们要么自己顶罪认了这个资金缺口,要么咬死季先生。不然,就一天杀一个……”
听到这,季维知已经猜出个大概。血液直往颅内涌,冲得他眼前一黑。
“济善会人人自危,季先生担心再这么下去越来越不好收场,于是……” 盛绥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让我造一份指认他贪污的账本…… 交给许董事。”
季维知一动不动,心脏感受不到疼,也忘记怎么呼吸。
盛绥更不平静,懊悔又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我当然不同意。我们吵了很久,还是没达成一致。最后他急了,说他这些年跟巡抚唱反调,早就被宵小之辈盯上。
“所以,这次就是场冠冕堂皇的报复,许董事和巡抚都是专冲他来的!就算不把他交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他。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济善会还会被一锅端掉!”
当时的盛绥只能妥协。毕竟是盛家的孩子,在济善会一直藏得很深,由他出面最不会引人怀疑。与其等对面冠上欲加之罪,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所以盛绥特意把账本做得漏洞百出,这种 “证据”,就算拿到堂上也根本站不住脚,却能因为查账为济善会成员争取足够多的离泊时间。
到时候,会员既能安全脱身,季让也断不会承认贪污,就凭那份假账本没法定罪,盛绥有的是办法打通关节把季让再救出来。
季维知的心脏好像被铁锁牢牢箍住,他喘不过气,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可在空中胡乱挥舞半天,只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伸了出来。那手伸缩不定,主人犹豫着回握季维知,不再说话。
季维知哑着声:“我没事,你接着说。”
盛绥狠心闭上眼,替季维知揉着肿起的伤处。
“你父亲嘱托的最后两件事,一是立刻转移济善会的运转资料,暂停一切活动避风头;二是不要让桐油厂和轮渡落到别人手里,这是他最看重的产业。” 盛绥担忧地看着他,“最重要的…… 就是你。”
季维知双眉一蹙,转身扑到桌垫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我也没别的法子,本想着先保住济善会,等到提审时救出季先生。可没想到……” 盛绥险些哽咽,死死握着季维知的手,指节都发白,“季先生甚至没来得及进官府。”
许董事在拿到账本后,竟然没经查证就直接放火,烧杀抢掠。那一夜季家火光冲天,满城惊惧。可巡抚却对外称,季氏夫妇贪污受贿,畏罪自杀。
盛绥好像被什么噩梦魇住,呆呆地望着季维知的眼睛,“对不起…… 太迟了,我去得太迟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壁炉里劈里啪啦的火苗声。
季维知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无声饮泣,却一滴泪没流,两眼空洞洞的,只有心脏在狂跳。
盛绥说完旧事,气息也变得沉重,每一口都像在吞吐窗外凛冽的寒风。
“呼剌剌地,大厦倾,猕猴散,大家疯了似的从季家捞好处。” 盛绥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许家早就凭着‘办案有功’,跟巡抚一起倾吞了季先生的大部分遗产。
“眼看着他们还想对桐油厂下手,我实在不想看那些研究资料和仪器落到投机者手里。可我那时资历浅,也不太懂经商,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劝我爹出手,日后再从长计议。
“所以,你没骂错。桐油厂,确实是我抢来的。那天我出现在季家,也的确不是巧合……” 盛绥闭上眼,“是因为,有季先生的嘱托。”
所以他才打算把桐油轮渡有关的一切都跟盛权剥离,然后干干净净地,还给季维知。
季维知抽了口气,忍了好久的眼泪在打转。
“愧疚是真的,怯懦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盛绥接着说,“但我从没想过要让你受苦。”
季维知心都被掰成好几瓣儿,一时不知道该为谁疼:“所以你去军校前总是不着家,是去参加……。”
“是。” 盛绥不用他点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怪不得。” 季维知噙着泪,哭腔挺浓,“怪不得你一直排斥商场。”
见过了蝇营狗苟,盛绥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
盛绥想伸手替季维知擦擦泪,动作到一半忍住了,只递出去素净的绣字手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盛权因为长子丧命而崩溃,不惜用打伤盛绥为代价逼他退伍。
盛绥当时本来有更多选择的,但他想,既然已经回不去队里,还不如就继承季让的遗愿。
于是,他在养伤时跟盛权做了个交易:要去 X 国学商可以,但必须把桐油厂和轮渡公司的理事权交给自己。
盛权就这一个孩子,家大业大,厂子就当送给他玩票了。盛绥接手后成长得也快,花了一年时间,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甚至替济善会在当局合法注册,从此光明正大地行善仗义。
随着盛绥羽翼渐丰,盛权终于让他做更富挑战性的竞争——比如,与许家争租界华董的位置。
借这个名头,盛绥耍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将许董事赶下马,还请了许多家报社公开前任巡抚与许家的暗账。
本来到这一步就可以停了,可盛绥咽不下这口气。他找到了许家的妻小,将她丈夫的桃色照片曝光,把那位大小姐硬生生气跑了。许董事背靠的巡抚轰然倒台,许家光辉不再,许董事只能成天靠大烟解忧度日。
盛绥等他败光家底后买下许宅,把他赶了出去。后来,许氏身败名裂而死,家破人亡,连块碑都买不起。
故事到这儿可算是皆大欢喜。巡抚下狱,许氏崩离,季家翻案,生意兴隆,大仇得报。
只是鲜衣怒马的盛寻山再也不见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