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孟醒时脸上的震惊太过明显, 洛宓难得多解释了两句：“只是原型，我和父亲是不同的个体。”
孟醒时有点混乱地点点头，还是很难把面前清冷的少女和和煦的颜眠舟联系起来。
虽然原型和设计角色不一定等同甚至可能差异很大, 但总是会有共性的吧？孟醒时完全没发现两人之间有什么共性。
总不会是因为颜眠舟梦想着想成为一个女孩……孟醒时脑内闪过了这个好笑的念头, 并下意识想起颜眠舟精致的护肤和在同性面前都会害羞裸露身体的表现。
难道颜眠舟既不是直男也不是gay, 而是trans？但颜眠舟也没什么女性化的动作和姿态……
洛宓静静地看了沉思的孟醒时片刻, 最后转开头：“不要告诉父亲是我说的。”
……
第二天，颜眠舟出门签编剧合同去了, 并且特意说明他今天不一定能回来。
裴火作为司机也跟着一起离开了，江福本来也想跟去, 被颜眠舟拒绝, 要他留下照顾孟醒时。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直存在感不太明显的徐雁回陪同颜眠舟一起去了——他的人设特点是商业精英，一方面能帮颜眠舟把关, 另一方面也顺便去帝都考察，看能不能发展新的事业。
孟醒时上午把今天的字码完，坐在沙发上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已经联系了在医药行业工作的朋友和长辈, 请对方帮忙询问洛宓想要自己开个诊所需要哪些资格证和手续。
这里是别人家，他又不好跟在自己家一样瞎逛瞎玩，聊了会Q群也有点倦了，只好坐在原地发呆。
江福宛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孟醒时身边：“孟先生，要用些点心吗？”
孟醒时被他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才道：“啊不用, 我不饿。”
江福点点头，低着头准备躬身退下。
孟醒时看江福如同仆人一样的姿态相当不适应, 忽然想起前几天颜眠舟私下拜托他的事情，拍拍身边的沙发：“江福, 聊聊天？”
江福很恭顺地坐了下来：“孟先生想问什么？”
孟醒时想了想：“眠舟平时在家里都是怎么跟你们相处的？你是怎么看他的？”
“父亲很少要求我们做什么，更多的是在配合我们。”江福皱了皱鼻子，回答道，“在我心里，父亲就如同我的陛下。”
孟醒时琢磨片刻，忽然体悟到一点颜眠舟的无奈：“但是我们这个世界是人人平等的，早就没有皇帝太监那一套了。”
“父亲也这么跟我说的。”江福语调没有一丝怀疑，“但我喜欢。”
“喜欢什么？”孟醒时困惑地问，含了一句话在嘴里——喜欢当奴才伺候人吗？
江福认真地道：“江福别无长处，过去用尽阴谋与谄媚，欺上瞒下追求到的富贵权势，最后只是一场空。如今有了报答父亲的机会，也可体会那些愚忠之人挂在嘴边的忠诚的滋味。”
孟醒时顿了顿，配合地问：“感觉如何？”
江福默然：“有好有坏。”
孟醒时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本来没打算详细解释的江福只好回答，“好的是只专注一件事，不需要考虑错综复杂的人与事，让我觉得平静；但只将意识专注在一件事上，又让我觉得不安，唯恐因为思虑不周为自己甚至为父亲带来危机。”
孟醒时眨眨眼，结合自己看过的《佞臣》，有些明白江福的性格了。
原著的江福本质上是个独立意识极强的人，并无多少所谓的忠诚，所以才会深谋远虑为自己打算，得了个“佞臣”的称呼；但他结局时的感念、对创造者的感激以及人性中天然对去繁就简的向往，变成了他现在的锁链，将他拘束在颜家的后厨中。
也许就是因此，颜眠舟才希望江福能够远离颜家，幼儿园工作也好、住到孟醒时家去也好，都能强行斩断捆绑江福的锁链。
至于封建社会与现代社会的不同，依江福这么聪明的人设不可能不明白，他只是自己选择坚持原来的方式。
孟醒时思索片刻，问道：“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孟先生请说。”
“蓝蓝不上学之后，我很担心他太闲会误入歧途。”孟醒时抬出了万能的沈钥蓝挡箭牌，“想让你带蓝蓝去上补习班。”
江福颇有点不情愿：“沈钥蓝似乎不需要上学。”
“上学是蓝蓝融入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江福略微斟酌：“您是想让我陪他一起上学？让我能够融入这个世界的规则？”
孟醒时被识破了也不尴尬：“对。”
“父亲也这么对我说过。”江福再度沉默片刻，“但我其实不太在意会不会融入这个世界——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照顾好父亲，别的并无所求。”
孟醒时注视着江福，抓了抓头发，感觉颜眠舟的请求自己可能完不成了。
什么都比不过江福自己不想融入这个世界。
难怪更亲近的颜眠舟都说服不了……咦？孟醒时忽然反应过来：颜眠舟自己都说服不了江福，为什么会觉得他可以？
他有什么比颜眠舟好的地方吗？
孟醒时陷入了沉思。
很快，他眼前一亮，意识到自己的优势：他和江福没有亲密关系！
有时候这种陌生的关系说出的话反而更容易被接纳——当然也得看什么话。
孟醒时瞬间摆正了心态，表情严肃了起来：“虽然你说你只是想待在眠舟身边，但别忘了，有很多麻烦不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解决的，像洛宓就没法治疗现在眠舟的诅咒，你没什么危机感吗？”
江福抬起眸，静静地凝视着孟醒时，仿佛在说“那诅咒不是你带来的吗”。
孟醒时厚着脸皮道：“没错，眠舟认识了我这个大麻烦，希洛还没抓到，我也还有很多文没有到来，没准他们会挨个来报复我，眠舟要是被我连累，你作为在眠舟身边最近的人，应该有一定战斗力啊。”
江福的表情凝重了不少。
上一次希洛来袭，他、裴火、洛宓三个人都没有被安排在一线，确实让他颇有些不爽。
孟醒时见他意动，趁热打铁道：“而且，眠舟将来总会娶妻生子的吧，到时候你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贴身照顾他。”
说到这里，孟醒时看到江福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由得闭上嘴，内心反思起来：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但江福转瞬收起了那种表情，低声回答：“感谢孟先生指点，我会慎重考虑的。”
孟醒时长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完成了颜眠舟交代的任务。
不过他内心再次产生了小小的疑惑：以江福表现出的性格，刚才提到是自己连累颜眠舟的时候，至少应该流露出不忿或者不赞同来，结果江福平静得好像受伤的不是他报恩的对象一样。
孟醒时第二次产生了这个疑惑，这次没有闭口不言：“江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们好像对我格外好一点？”
江福没有否认：“面对孟先生时，我们有天然的好感，即便一些诋毁孟先生的话，也只会在孟先生背后说。”
还会说诋毁我的话？孟醒时哭笑不得，进一步询问：“为什么会对我有天然的好感？”
江福摇摇头：“我和裴火都不清楚，也许洛宓知道一些，但不告诉我们。我个人的猜测是父亲撰写我们时以孟先生作品中的角色为原型，相当于孟先生也是我们的父亲甚至祖父的缘故。”
孟醒时以前听裴火也说过这些话，但并没有说服他：“洛宓他们不是以我的角色为原型设计的。”
江福再度摇头：“这就要问洛宓了。”
见江福这里问不出什么，孟醒时只好住了嘴，放江福离开。
江福站起身：“我去为孟先生准备茶点，孟先生继续在这里休息还是去书房看看书？或者其他房间都可以，父亲已经叮嘱过，将孟先生当做他来侍奉。”
孟醒时在客厅待得无聊，但也不好在人家家里乱转，选择了折中方案：“去书房吧。”
……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颜家的书房，但每一次来都会为这里的屯书量而感到惊叹。
成熟的文笔必然依赖深厚的知识储备，孟醒时下决心今天在这里好好看一天书。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孟醒时第一本只看了一半就开始打哈欠。
倒不是他不爱看书，而是颜眠舟这里储存的书籍以枯燥无味的资料、文献甚至论文为主，全都是大片大片的学术知识，让非专业人士的孟醒时看得十分痛苦。
零星一点传记类的资料才让孟醒时能坚持下去。
颜眠舟平时就啃这些砖头……孟醒时目光掠过医学资料的书架，不由得想到打算学考医药相关资格证的洛宓——没准洛宓需要的所有资料都在颜家的书架里能找到。
最后孟醒时决定不为难自己，来到了唯一的娱乐分类书架旁边：堆满了他各个笔名的小说的书架。
上面三排是孟醒时从“九千机”这个笔名一直到现在的“醉后星河”写过的所有小说，有出版的是首批，没出版的是自印，书封都工整崭新，书架里还有专用的除尘风扇。
中间三排是不同大小的小册子，孟醒时抽了一本出来，发现是《除灵者》的同人。
底下三排则是孟醒时为数不多的周边。
孟醒时随便抽了几本同人，坐在书桌前欣赏起来。
他平时很少看自己作品的同人，主要是因为同人作品良莠不齐，他担心自己看太多之后搞混了原作的细节和设定。
但颜眠舟严选出的这些同人质量都相当不错，孟醒时很快看入了迷，直到江福带着茶点上来才回过神，不由得赞叹起来：同人女真会写啊！
这几本同人的重点都是刻画原作没有详写的情感，细腻且独到，并且人设和背景完全遵循原作，就连孟醒时看完都有些恍惚：我难道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等到看到最后同人作者盛情赞扬原作者恰到好处的留白，孟醒时才回到现实，惭愧地在内心回答：不，我是不会写，只好留白了。
至少这本同人的作者在感情的描写上吊打十个他。
孟醒时感叹了一声，看到正在沏茶的江福，忽然产生了好奇心，问道：“眠舟有给你们收集同人吗？”
江福的表情顿时多了一丝别扭：“父亲问过，我们都拒绝了。”
这倒是有点出乎孟醒时的预料：“为什么？”
“会让我们认知产生偏差。”江福回答，“父亲曾经拿过一本江福与荣亲王的CP同人给我看，我看后觉得写得非常好，但在我这个世界里，江福和荣亲王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就会使我产生混乱。”
孟醒时好奇心更盛：“同人会给你们带来影响？会导致同人的剧情发生吗？”
“如果我接纳了那本同人，会产生一条if线的平行世界。”
孟醒时震惊了：“另一个你？”
江福摇摇头：“同源而生的平行世界依然是我，并不会分裂出去。”
他略微沉吟，举了个例子，“作为一个世界的我是一棵树，主干就是父亲原作描绘的世界；同人也好、世界发展中自行诞生的不同选择也好都会产生平行世界，但这些平行世界只是一根分支，除非和我本身偏离太大，否则不会独立出去。”
孟醒时明白了：“有太多分支对你们有坏影响？”
“平行世界自然需要能量来维持。”江福回答，“倘若主世界的能量不够，最后就会走向毁灭。”
孟醒时懂了：“看来不能让秦馥他们过来看这些同人。对了，我看有问题吗？”
“只要孟先生不当真、不写进文里就不会。”
孟醒时放心地翻开了下一本。
这一次没看多久，孟醒时就有些愕然地抬头。
这是《弑神之路》的同人，CP双防是男主莱茵和反派希洛。
孟醒时虽然不太关注同人，但知道男男CP在同人那边是常有的事，原作无CP更方便同人作者们创作，《弑神之路》自然也不例外。
手头这本让他震惊的点在于，作者对于原作伏笔的分析、角色的剖析、剧情的设置都十分逼近原作，甚至其中一段描写早期希洛和莱茵相处的剧情，和孟醒时最近更新的番外有异曲同工之妙！
要不是这本对于感情的细腻描写完全超出孟醒时自己的水平，他甚至会怀疑这是他写忘了的章节！
让孟醒时感觉最有说服力的是，这本描写里希洛对莱茵是单相思，莱茵前期对希洛是纯粹的友谊，两人反目成仇之后虽然遗憾，但战场相遇也不会手下留情。
唯独希洛自己，前期迫切渴望莱茵站在他那边，决心背叛人类也是因为与莱茵谈崩，变成巫妖王之后还心心念念想把莱茵做成自己的亡灵骑士，战场上遇到莱茵同时处于恨之入骨和不忍下手的叠加态，看到对莱茵有好感的人一律先弄死导致莱茵完全没有CP可以发展……
关键是这些剧情都是原作有的。
孟醒时一边看得胃痛一边反思：难道他真的是这么设置的吗？希洛真的对莱茵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吗？
为了防止自己被同人同化，孟醒时连忙掏出手机去找原作，片刻之后放下手机，表情复杂：还真有。
或许不是同人中描述的爱情，但希洛对莱茵的执念和占有欲确实相当高。
但孟醒时知道有些剧情是他偷懒的结果：像希洛弄死了所有对莱茵有好感的人，纯粹是他不会写感情线，但理论上优秀的男主必然不会缺乏爱慕者，干脆就把万用反派拉出来解决——甚至不用太多次，当莱茵意识到自己和人太亲近会给对方带来危险，他就自觉远离这些事了。
……但是真正落到文里真的很像病娇吃醋！
孟醒时头疼地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眉心，抬头看向了江福，思索着问：“如果有个设定是眠舟基于别的原因写出来的，但是在读者眼里可能有不一样的含义，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影响？”
江福仔细思考了一会才回答道：“我不太清楚。但是父亲曾经提到过，小说只是一个世界的雏形，让一本文成为一整个世界需要的信息量非常恐怖，更多来源于创作者所在的世界本身。”
孟醒时“嘶”了一口。
也就是说，成型的文中世界并不完全以作者为主导……不过也是，作者写文时难免会有一些逻辑错误或者漏洞，只是作为小说还好，作为完整的世界自然要完善。
那也就是说希洛对莱茵确实有执念……孟醒时内心有些复杂。
他回想起现在希洛用着自己的姓氏和莱茵的名字，在其中品出一点微妙的情感。
“也许希洛对我的敌意不仅仅是源于世界毁灭，还在于那个结局让以莱茵为代表的很多人的一生奋斗都变得毫无意义、像个笑话。”孟醒时喃喃道。
江福将温度稍降的茶推到孟醒时面前：“孟先生还在考虑如何对付希洛？”
孟醒时回过神：“啊，对。”
“听了孟先生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江福微笑道，“孟先生只要更新几章，就可以彻底摧毁希洛的意志。”
孟醒时顿时诧异起来：“更新什么内容？”
江福的手指点了点刚才孟醒时看过的那本莱茵x希洛的同人文：“类似这本同人，将希洛的情感合理地写出来，但将它低劣化，变成肉·欲，让希洛的情感变得单一而卑劣。只要不和正文冲突，他就无法抗拒加上来的设定。”
孟醒时先是一呆，脑袋里转了好一会才明白江福的意思，微微吸了口冷气。
他相信这个方案可行，但对于希洛而言未免有些过于恶毒。
江福不愧是深谙宫斗的阴谋与人性弱点的佞臣。
江福表情平静，像是提出这个建议的人根本不是他：“这只是我的愚见，孟先生可以酌情考虑。”
说完他弯了弯腰，退了出去。
孟醒时在原地呆呆地坐着，看着面前的同人和手机上的《弑神之路》页面，半晌之后忽然长长吐了口气，表情骤然轻松了下来。
倘若希洛只是个纯粹的纸片人角色，他毁掉这个角色能挽救自己的生命，那么再不舍他也能下定决心；但现在希洛已经活了过来，甚至在他不知道的另外的世界，所有角色都活了过来。
如果他真的毁掉这个角色，就等于杀人。
预定结局中摧毁了整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中的人的存在意义已经足够残酷，更不应该……
想到这里，孟醒时的表情忽然怔忡。
——他当初是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结局来着？
似乎就是觉得摧毁角色的存在意义有种破灭式的美感。
但那并不是他认真思索得出的结论，仅仅只是年轻气盛的文青病发作——甚至之后他嘴上说自己中二，但内心依然觉得这样的结局很美。
而现在，孟醒时才真正体会到所谓“摧毁一个人的意义”短短一行字背后到底有多么沉重的含义。这还仅仅只是他有感而发，距离真正的莱茵、希洛所承担的或许还有着遥远的距离。
孟醒时摸了摸自己的心脏，感觉到心脏有节奏的跳动。
也许，他现在真的可以改写《弑神之路》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