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看见鬼是什么样的感觉,大致就是后背发寒,尤其是在你无比确信对方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去的这个事实之后,就会觉得对方的每一处看着都相当可怕。
比之普通人要苍白的面容,就像是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哪怕在破旧的楼梯上都听不见脚步声,对方就像是刻意收敛着声音,像是一片薄纱一样来到顾泽恩身边。
猛地看见那张和老报纸上面一模一样的人脸出现在面前,哪怕不是第一次,顾泽恩也依旧猛地打了个哆嗦,咽了咽口水才稳住自己想要立刻逃跑的想法。
他装作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却在还没开口说话的时候就被面前的人打断。
“你是谁?”
这个叫做林长风的男人只在最开始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态,但在他来到面前时,却又回归到最开始的平静,打量了一下面前穿着明显是新做的长袍的顾泽恩。
确实是惊人的相似,但却也是明显的不同。
面前的年轻人身上没有因为生活在市井中磨练出的沉稳,和十几岁就到戏班子讨生活的顾谭风很不一样,身上有一种被保护的很好的单纯。
再恍惚,终究也是会清醒的,林长风打量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思索着面前的年轻人会和故人是什么关系,是孩子还是孙子辈?如果已经过去七八十年,说不定都要到曾孙那一辈了吧,时间向来是不等人的。
顾谭风也不一定会等着他,两个男人,或许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林长风想着就沉默下去,甚至开始思考当年分别时的那句话到最后有没有被顾谭风放在心上。
或许那个人早在别的地方成家了也说不定。
说不定他一厢情愿的等待根本就没被放在心上吧,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在顾谭风眼中他们或许只是普通朋友吧,毕竟才认识了半年时间,被忘在脑后也是正常的事情。
只不过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是为什么至今还在等待。
“我、我不是说了我是顾——”
“你不是。”
在顾泽恩还想继续坚称这个世界有转世重生一说的时候,林长风出声打断了他继续捏造骗局的打算,他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不至于一直反应不过来。
“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我分的清。”
破败的戏楼里几乎只剩下一堆烂木头,但林长风抬手,却能凭空把那些破损的木头重新变成完整的凳子,他就那样平静的坐在顾泽恩面前看着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身上透出一股成功人士的气息。
他确实是成功人士,如果按照正常人的生活轨迹,说不定现在也已经挣下很大的家业了。
但那都要建立在他是个活人的前提下。
顾泽恩本身就没有多少底气,原本他就是刚进入社会的青年,在专家们的鼓动下才敢独自来到林长风面前,他们都以为欺骗一个鬼魂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就像专家们说的,民国不是古代,已经接受过科学教育的人也有最基本的分辨能力。
很少会有人被蹩脚的演技打动。
他原本准备一鼓作气把外面的一切都说出来,却没想到林长风接着问他:
“你是顾谭风的孩子?还是其他亲人?”
“什么?”顾泽恩没有想过面前的人并没有暴怒,而是用一种他难以看懂的眼神一直注视着
自己,上个世纪独有的颓靡的气质在林长风的身上显现,那是一种很难被人理解的感觉,就像是在怀念,又像是有些伤心。
“长得很像,应该是他的孩子吧,或者说是后代?”
林长风先入为主的因为相似的长相而猜测顾泽恩的身份,也是因为那张过于相似的脸,他才会做出一些让步,就像是抓住了一场美梦的尾巴一样。
被他那样抱着期盼的眼神看着,顾泽恩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原本想要告诉他的话。
最终只是喉结滚动几下,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话:
“是,我祖上就是顾谭风。”
他的话说的算是漏洞百出,没有后人对先祖不敬,也没有后人会在谈起先祖时语气这般僵硬,顾泽恩身体上的每一个讯息都在告诉林长风他的话有问题,但得到回答的林长风还是笑了出来,似乎是相信了这句话。
“他后来过得好吗?生活应该不错吧?”
林长风似乎是终于放下心来,就像是抓住了和故人最后的一根联系,脸上带着笑意,问着顾泽恩他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很好。”
顾泽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因为心虚而垂眼看着地面,那地上只有几块碎石头,光从破损的墙身上打进来,显得那块地更没什么生机。
他想起来从资料上看见的那段泛黄的文字。
几句话里,他骗了面前的这只鬼两次,一次骗他自己是顾谭风的后人,一次骗他他心心念念的顾谭风过上了好日子。
但根本没有,林长风记挂着的人,在67年的时候,就自杀在小山丘上,迫于舆论压力,连给那个人收尸的人都没有。
资料上未说顾谭风有旁的亲人,只记着那个人悲凉至极的结局。
“那就好,他过的好,就够了。”
坐在椅子上的鬼还保留着生前的习惯,想从口袋中拿出一支烟来,却摸了个空,便看着面前的顾泽恩,向他讨一根烟。
“年轻人,你身上带着烟吗?”
“我不抽烟的。”
顾泽恩摇头,他刚从学校里出来,烟酒都不怎么沾。
“倒是和他不大一样,你不知道,顾谭风那家伙,为了讨我一口酒喝,能大半夜的跑我府上来,烟酒他都沾,但除了上等货,他大多看不上眼。”
一谈到那个叫做顾谭风的人,似乎连面前的鬼魂都变得有人气了许多,但可惜,顾泽恩只是披着一个虚假的名头,对于面前的林长风追忆的过去,只能干巴巴的笑着。
但最终他还是磕磕巴巴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是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
面前的鬼似乎与人们口中说的相差甚远,生前应当也是个俊朗的高大青年,如今坐在他眼前,哪怕在阴影处,也藏不住。
听到顾泽恩这样问,林长风笑眼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第一次见你,不就告诉你了?”
他第一次见面,就说过自己在这等人,只不过想等的人至今都没等到,戏楼子却已经被历史向前的车轮选中,不日就要彻底把这里碾碎过去。
他说了要等,就会一直等下去。
“还要继续等吗?如果他不记得这里,也忘了你呢?”
顾泽恩不懂,在他的时代,日子是一天天改变的,速度比从前的世界快了许多倍,连带着感情上也慢慢的浮躁起来,许多人是真的在几天内就能放下感情,更何况是林长风这种因战争而分别的。
“他忘他的,我等我的就是了。”
林长风似乎并不在意。
“......为什么呢?你们两个是很好的朋友吗?”
顾泽恩只能自己去猜测,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有多么过命的交情,才会连死后都放不下,宁愿窝在一个小破楼子里等着。
“或许吧,不过满打满算,也就认识了半年。”
“半年,这么短的时间?肯定早就忘了。”
顾泽恩自己嘟囔着,这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上学时只见过半个学期的新同学,忘记这个人或许都不需要多久,忘性大的人大约一两个月就记不清了。
“早忘了,或许是的。”
林长风想到这个可能,倒也只能勉强的拉起嘴角笑笑,但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来,对着面前站了半天的年轻人说:
“你回去吧,这戏楼我不会让人动的,早些换个打算吧。”
“为什么啊?这块地皮能建一栋居民楼了!你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不记得你的人占着?”
顾泽恩急起来,说的话也就不那么中听了,等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脸侧就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一抹,才发觉左脸被蹭破了一大块皮,伤口不深,薄薄的蹭破一层皮,但却也是这种伤口让人觉着最疼。
连带着结痂的时候,都会觉得面皮被绷紧。
而罪魁祸首,就是突然腾空飞起的那块断裂的木片子。
原本在他面前的林长风又突然回到了二楼的看台处,在高处俯视着他,收敛了脸上温和的笑意,真正是以商人的眼光打量着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他:
“你好歹也是顾谭风家的人,怎么半点都不像他那样精明?”
林长风曲起手指敲了敲身边有点松散的扶手。
“这座戏楼,我早就买下了,你们不问问我这个主人,就想着拆我的东西?还张口闭口的对你家长辈没礼貌,顾谭风不在,我替他罚。”
“可你早就——!”
“我要是没死,还轮得到你们这些人在我眼前蹦跶?”
林长风一句话堵死了他还没说完的语句,林长风活着的时候是自小摸爬滚打混出来的,死了以后也保着从前的样子,别人想拿伦理道德来压他,他就照办不误的给人堵回去。
“那你要怎么样才肯让?!”
顾泽恩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戏楼是他第一份接下的工作,要是办不好,到时候传出去,他以后也就别想接到什么好活干了。
“你不是说顾谭风是你先祖,我也不难为你,照片,总是有的吧。”
林长风垂着眼,说了自己的要求。
“你、你难不成还要看他老人家的遗照吗?”
“老友见老友,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那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顾泽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谎。
“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你们家连先人的念想都没有一个?”
“可是,我家在外地,东西送过来也要好些时间。”
“我等得起,等不起的是你们。”
林长风把这四两拨千斤的话术用的炉火纯青。
“我一个死人,也就这一个念想,一个故人的遗物,换我一块地皮,怎么样都不亏吧?”
这是不亏钱的买卖,可偏偏找错了人做生意。
顾泽恩只能眼睛转了转,思索着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个谎话给圆回来,别说他祖上没有这一号人,一个死在67年的人,连尸骨都不知道到哪去了,他该怎么找。
偏偏面前还是只鬼,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办法能认出来东西生前的主子是谁,或许是实在没后路可退,人在紧急的时候总是能憋出些办法来。
他要是套不出什么话来,外头的专家逼得紧,他要是拿不出东西来,面前的林长风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两边他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我把东西给你取来,但我也要从你身上知道一些事情。”
“想知道什么?”
“你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变成鬼的。”
这两个问题抛出了,倒是让林长风移开了视线去。
“我也不知道,你就算问了,我也答不上来。”
“那就不需要你回答。”
顾泽恩向前走了几步,破了口子的脸仰起看着二楼的人。
“外边有人能研究明白你,你敢不敢和我做这个交易。”
顾泽恩喉结滚动几下,接着说:
“我把顾谭风的东西给你,换你这个戏楼,还有去做外边人的研究对象。”
按着常理,换东西的代价太大了,应该是不会答应的。
但林长风是个死脑子,知道这是个赔本买卖他也是要干的。
“一个戏楼还搭一条鬼命,换一个顾谭风。”
林长风自己都笑了。
“划算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