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昼愣了一下,跟着对方走到了殿里。
扶寻宫没有刷朱漆,殿里的立柱、横梁、花窗全都保留了深木色,是华章宫内少见的清雅。最重要的是,这座大殿里一个宫女或太监都没有。
裴如昼进门后,居然是对方亲自将他带到桌边坐下的。
“宫内只剩陈茶,裴公子见笑了。”正说着,戚白里就要动手给裴如昼倒茶了。
眼前这个浑俗和光、不露锋芒的少年,与《天谶》上的未来暴君相差实在太大,以至于早有准备的裴如昼,反应都慢了半拍。
直到戚白里端起茶壶,他总算清醒了过来。
“殿下不必麻烦!”裴如昼赶紧笑了一下,将一个朱漆小盒拿了出来,“这是我从昼兰关带来的礼物,今日在岁寒殿见到殿下,还没来得及好好打招呼,现在正好一并带过来。”
听到裴如昼的话,戚白里露出了略微吃惊的表情。他似乎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将礼物送到扶寻宫来。
戚白里回宫已有一年,但各宫始终将他当作透明人。别说这种礼物、赏赐,就连月俸都常被苛扣。
语毕,裴如昼又笑了一下,直接将盒子打了开来。
这里面装了一尊如意云纹青釉熏炉,无论识不识货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裴如昼的礼物并非随便敷衍,而是精心挑选过的。
看到这东西,戚白里不由一惊:“今日是是公子帮我解了围,本该我谢您才对。公子的礼物太过贵重,我实在……”
见他要拒绝,裴如昼赶紧摇头说:“这是昼兰关的特产,更是全城人的心意,殿下一定要收下!”语毕,又下意识地冲戚白里眨了眨眼。
裴如昼特意强调了“昼兰关”这三个字。
《天谶》上写道,戚白里称帝后,一心享乐无意理政,搞得边关亏苦不堪言。虽然没有细说,但裴如昼有理由相信,昼兰关便是那“苦不堪言”的一份子。
因此裴如昼决定,一定要提前替家乡刷刷存在感和好感度。
希望到那个时候,眼前的少年还能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果不其然,戚白里犹豫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只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有趣的物什,等未来定当好好回礼。”戚白里认真说道,表情还有些许窘迫。
裴如昼等的就是这个!
他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回礼不回礼的?殿下只要记得我们昼兰关就好了。”这句话,他可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了。
说话间,裴如昼看到扶寻宫内装潢雅致,不远处的博古架上,除了几本被翻卷了的琴谱外,什么都没有。完全看不出它的主人未来会是一个好大喜功、爱好奢靡之人。
难道说一开始的时候,戚白里真的只是个谦虚谨慎、与世无争的普通皇子?
裴如昼决定再观望一下。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小案上,那里放着一把缺了弦的古琴。
见状,裴如昼顿了一下,又从袖中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是根缠好的琴弦。
“我不会弹七弦琴,这弦要是能物尽其用就最好不过了。”
——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戚白里的母亲,只是一位普通乐女。皇帝醉酒时幸了她,没想一夜就有了身孕。
而后乐女虽被封为昭仪,却再也没见过皇帝一面。又过几年昭仪病逝宫内,唯一的儿子戚白里,则以质子的身份,被送到了卫国。
直到一年前,卫国皇宫走水皇帝驾崩,朝堂也乱成一锅粥,戚白里这才回到凤城。
裴如昼猜,今早那把旧琴,应该是戚白里母妃的遗物。
眼前的琴弦是他从一把新琴上拆下来的。裴如昼本来还犹豫要不要送,直到看见旧琴的弦还缺着,他才将东西拿了出来。
和刚才的熏炉比起来,琴弦一点也不值钱。
看到它,戚白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岁的未来暴君竟然眼圈一红。
这一次戚白里没有拒绝:“谢裴公子惦念。”
“不不殿下,你叫我如昼就好了,千万别这么客气。”
裴如昼不由松了口气,同忍不住时悄悄唾弃了一下自己。
作弊,行贿!
我来凤城之后,怎么也学坏了呢?
不过给皇帝送礼这事……也算是行贿吗?
正在胡思乱想的裴如昼没有注意到,自己摆手的那一刻,戚白里的目光变得无比冷静,哪还有一点感动的样子?
在卫国皇宫长大的他,觉得持强临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他生来只学过弱肉强食,从未想过要追求公平,他只想让自己站到权利天平的顶端。
同为皇子的戚云遥的行为,不仅不会让他觉得不甘,反倒叫戚白里嗅到了权利的芳香,更渴望像对方一般,将其他人踩在自己的脚下。
在他的世界里,莫名出现帮自己弹了支曲子的裴如昼,才是个异类。
……
两人毕竟不熟,裴如昼没呆多久,就离开了扶寻宫。
临走的时候,又是戚白里亲自将他送到宫外,一点身为皇子的架子都没有。
这一次入宫,殊明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也跟了进来。
裴如昼刚回住处,知道了他方才去向的丫鬟,就一脸忧心地走上前来。等到无人处,她赶忙压低了声音问:“公子,您怎么和六皇子走的这么近了?”
这个名叫从桃的丫鬟,和裴如昼年纪相差不大,一向口无遮拦。
裴如昼忍不住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从桃咬了咬唇说,“就是我听说陛下与太后,都不太喜欢他。六皇子与去年崩了的卫帝关系甚好,卫帝饮酒作乐的时候,他便为其弹琴奏乐,是个没骨气的。辱没了我们大易——”
“好了,娘亲教你在背后说皇子坏话了吗?”裴如昼忽然皱眉,打断了从桃的话。
“哦。”从桃瘪了瘪嘴不再开口。
十多年前,正是卫国国力最强盛的时候。连不关心朝堂的裴如昼都知道,在戚白里之前,隔壁吴国也送过质子,那人直接死在了卫国皇宫中……到了,吴国甚至不敢追究。
过了半晌,他忍不住来了一句:“当年把人送去当质子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骨气呢?”
“哎呦,我的公子!”听到这话,从桃不由一惊,见四下无人才赶紧说,“这话可不敢乱讲啊。”
“我知道我知道。”
世人皆知,卫国皇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戚白里三四岁就被亲爹送到了那儿当质子。到头来努力活着,竟然也成了错?
他忽然有些替这个未来暴君感到不值。
裴如昼走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戚白里没有点灯,只是卷起了房间里的竹帘。
他坐在书案边,饶有兴趣地将裴如昼刚送来的熏炉拿了起来。
“裴如昼……”戚白里缓缓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忍不住轻蔑一笑。
这小公子今天是在讨好我吗?
只可惜刚来凤城的他,怕是找错了人。如今这华章宫里的任何一位主子,可都比自己强。
看来那裴公子虽然长得漂亮,但却没什么识人的本事。这种人若是放到卫国皇宫,恐怕一晚上都活不过去。
不过是个漂亮玩物罢了。
过了半晌,他才将视线移到那根琴弦上。
和裴如昼想象的不同,戚白里落向琴弦的目光幽如寒潭,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
他随手揉了揉弦,就将它丢到了一边去,不再多看一眼。
——戚白里此生最恨的,就是什么弹琴作画。
他的母妃到死都觉得,皇帝会再见她一面,因此没日没夜的坐在宫里弹琴。如今戚白里早已忘记母妃的长相,只有那琴声像魔咒一样,盘旋在脑海中,散也散不去。
到了卫国,听说他是乐女之子,卫帝直接大手一挥,将他送至乐府。
自此,戚白里最恨的东西,竟成了他谋生的手段。
往后的十年,别的皇子开蒙读书,只有他始终与古琴相伴。
……难道乐女的儿子,就只配弹琴吗?
可他偏偏想执掌玺印,定夺天下生死。
此时此刻,以为自己替昼兰关,在还未黑化的暴君前拉了好感度的裴如昼不知道,自己今天简直是挑准了戚白里的逆鳞,并狠狠地触了下去。
俗称,玩砸了。
夜色渐浓,戚白里终于起身向塌边走去。
他又看见了那根被自己随手丢掉的琴弦,接着犹豫一下,弯腰将它拾了起来。
往后那小公子若再来问,还是得留个交代的。
在拾起琴弦的那一刻,戚白里忽然又想起了裴如昼。
他的手指纤长、瓷白,就像庙里的玉雕般完美,唯独指尖处因为捻弄琴弦,留下了一点青红色的痕迹。
就像是有人用力掐了一下花瓣,晕出来的那种颜色。
他忽然想让那颜色艳一点,再艳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