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银月挂在天边,穿着银灰锦袍的裴如昼,身上也泛着如月华般静润的微光。
戚白里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明明只是看了对方一眼,盘踞在他心间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竟然荡然无存。
戚白里的确不吃肉。
但这并不是天生的。
世人都说去年驾崩了的那个卫帝,就是纣王在世,这一点也不夸张。
有一年卫国大旱,民间甚至发生了易子而食的事情,可皇宫里依旧夜夜笙歌。实在看不下去的丞相终于以死相谏,希望卫帝能清醒过来。但没有想到,他不但没能让这个昏君回头,甚至还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在那之前从来没有人敢说卫帝不是。被丞相死谏后,他也就格外生气。
他不但将丞相砍了头,甚至看到奏折上“易子而食”那几个字后,卫帝忽然起了兴致。
这位昏君,突然也想尝尝“两脚羊”的滋味。
宴席上,穿着水红色罗裙的宫女,颤抖着双手将一碗煮好的肉羹端了进来。
而肉羹放到案上后,龙椅上那个痴肥臃肿的男人忽然皱眉,一脸嫌弃地说:“真恶心……”
语毕,他的视线落到了大殿角落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卫帝“啧”了一下,拍了拍手颇为开心地说:“戚皇子是易国的贵客,这种稀奇玩意,当然得给殿下尝尝。”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与戏谑。
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角落中,只有十一二岁的戚白里缓缓低下了头,他死死地咬着唇没有说话。
身着水红色长裙的宫女再次端起肉羹,这一回她将碗放到了戚白里的面前。
碗里蒸腾出的热气,如一张巨网,将戚白里缠绕进去。
戚白里第一次知道,原来肉味也可以这么恶心。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体已经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此刻,强烈的恨意从戚白里的心中迸发出来。
从前只懂得明哲保身的质子,心中第一次产生杀念。
他要龙椅上的那个人死。
他要这世上所有看自己笑话的人死。
“怎么,殿下这么大了,还要人喂吗?”语毕,卫帝便挥手将身边的侍卫派了过去。
他们押着戚白里,掰开了他的嘴。
少年开始疯狂挣扎,在那勺肉羹灌进腹中时,戚白里终于爆发,他挣脱了周围武艺高超的天子近卫,一把打翻玉碗。
随着一声脆响,肉羹的气味溢满大殿。
……
戚白里已经当了七八年质子,他早就明白怎么做才能在这座皇宫里混下去。
那天是他第一次被关进暗牢。
这一晚,戚白里吐到了天亮,直到尝到血腥味方才停止。
从此,他再也没有吃过肉。
*
裴如昼被泡在寒潭里的少年吓了一跳:“怎么泡在这里?当心着凉。”
说着,他就转身放下木盒,朝戚白里伸出了手。
裴如昼看到,也不知道是冻懵了,还是怎么回事,今晚的戚白里格外听话。他愣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出冻得和冰块一样凉的手,轻轻搭在裴如昼那只纤长的、比自己的小了一圈的手上。
好暖。
“嘶,真凉啊。”
虽然从小习武,但裴如昼力气并不大。他没想到,戚白里看着瘦,可身上全是结实的肌肉,一点也不好拉。
裴如昼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已经冻僵了的戚白里拉上来。
两个人的身子,忽然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裴如昼甚至感觉到了来自于戚白里的冰冷呼吸……
也是这个时候,裴如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戚白里竟然比自己高了大半头。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大步。
见状,戚白里眸色一暗。
……他也嫌弃我吗?
然而就在失落感向戚白里袭来的同时,他突然看到裴如昼双手合十,裹住自己的右手,为自己轻轻地揉搓起来。
裴如昼在给自己暖手。
“愣着干什么啊,”见戚白里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裴如昼终于忍不住笑道,“冻傻了吗?”
语毕,他终于放下了手,然后拉着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快步向屋内走去。
和扶寻宫里一样,戚白里带到行宫的那几个宫女太监,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摸鱼了。
不过裴如昼也不指望他们。
把冻懵了的戚白里带回屋后,曾经有过失足落水经历的裴如昼,不等戚白里反应过来,就把他塞到了被窝里。
然后又找来毛巾仔仔细细为对方擦起了头发。
“最近虽然是夏天,但行宫又不热,洗凉水澡很容易就会生病。”
“嗯……”
“要是下人们不干活,你就告诉我!”
“好。”
被裹在被子里的少年,看着异常乖巧,一点暴君的样子都没有。
想到戚白里的“未来”,裴如昼忽然有些不不忍。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正常人,变得喜怒无常,残忍暴虐呢?
想到这里,裴如昼愈发耐心地一遍遍叮嘱着,生怕戚白里被人欺负。
一个皇子混到没有下人管,自己去洗凉水澡的地步,这也太可怜了吧?
戚白里的发量极大,裴如昼擦了半天仍旧只是个半干,甚至他的衣袖,也被对方的头发蹭湿了。
裴如昼下意识地将袖子挽了起来。
同在此时,戚白里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裴如昼的手腕上。
他看到,这里有一行细密的刺青。
之前裴如昼在岁寒殿里弹琵琶的时候,戚白里就瞄到过一眼。当时他没有在意,可今天他终于忍不住向裴如昼的手腕看去。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1]
裴如昼手腕上刺的,是一句诗。
注意到戚白里的目光,裴如昼浑不在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笑着对他说:“你在看这个啊,字是不是有点丑?”
听他这么一说,戚白里这才发觉,裴如昼手上的刺青的确不太工整,不过绝对不能说丑。
“没有,很好看。”
“这是我小时候,让西域人刺的,他不会写汉字,照葫芦画瓢弄成了这样。”
“小时候?”
这一次,戚白里是真的吃了一惊。
大易贵族从没有刺青的,更别说小时候就刺了。
大概看出他在好奇,裴如昼笑着解释道:“昼兰关那边有好几家西域人开的刺青店,我看了几天,忽然想要试一试。后来被爹爹狠狠揍了一顿……”
西域部族有给小孩刺青的传统,再加上当天裴如昼钱给的很够,所以那群人想都没想,便接下了这个活。
而他们赚了钱,回到家里后,裴如昼却差一点就被大将军逐出家门。
“刺在这里不疼吗?”
“不疼,”见戚白里好奇,裴如昼将手腕悬在了对方眼前,他随口说,“我不怕疼,甚——”
说到这里,裴如昼忽然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甚至,我还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例如上次弹琵琶的时候,明明手指已经被琴弦绞青,可裴如昼却觉得痛快……
裴如昼走神了,他没有看到,戚白里忍不住微微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碰碰自己的手腕。
但只抬了一下,他就将手收了回去。
裴如昼生的很美,在戚白里的眼中,这本质是伤疤的刺青,也是美的。
美得惊心动魄。
他甚至忍不住去幻想,当年这伤疤冒血珠时,该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儿,戚白里突然紧紧地闭上眼,努力将这念头压回心底。
不能吓到他。
从泥潭里滚出来的人,怎么敢去妄想天上的月华?
戚白里头回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卑鄙。
……
裴如昼待到深夜才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走后,戚白里对着桌上的燕麦发了好久好久的呆。
饿了一天的少年,胃都已经麻木没有感觉,但他却始终舍不得像裴如昼说的那样,用热水冲开它。
戚白里将它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放到了那把七弦琴边上。
不比皇宫,桂锦宫晚上漆黑一片。
回去的时候,裴如昼的脚步也放缓了很多。
而就在他走了半程,已经将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是什么……”裴如昼立刻停下脚步。
那道黑影离他有一定距离,但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裴如昼,还是借着一点月光,看清了对方的样子……
这身暗红色的胡服,分明就是白天赫连危琊穿的那件!
但眼前人的五官更加精致,气质桀骜不驯……与那个西域男人只有六七分相似。
不对!
裴如昼忽然意识过来,他白天见过的“赫连危琊”应该是易过容的!
传说中的“易容术”,并不像武侠话本里那么神奇。它无法彻底改变人的相貌,只能让五官变钝…
所以说,眼前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赫连危琊!
一个易容过的西域人,这几个字哪哪儿都透着危险。
裴如昼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打算从别处溜走。
但好巧不巧的是,就在这一刻,赫连危琊竟注意到了他!
在那双碧色眼眸向裴如昼望来的同时,他的心头忽然产生一股无法忽视的熟悉感——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