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云遥当年在皇宫中无法无天惯了, 他当然不怕戚白里。
因此哪怕现在他知道,戚白里是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人。若是自己惹得戚白里不开心,对方只用说一句话, 自己便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生来变为皇室贵族, 心里满是傲气的戚云遥,依旧没有像其他人那般敬畏戚白里。
然而这一刻, 听到对方说的那句话,戚云遥却在本能的恐惧。
见他一直不回答, 戚白里又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那些人。
在那些太监宫女们的印象中, 戚白里自从继位之后,或者说……自从那人走后就很少笑了。但是这一刻,他竟然对着下方众人笑了一下, 然后轻声说:“看来我们的七殿下, 还并不知道如昼现在在哪里, 那么不如你们告诉他吧。”
那些太监宫女当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这一刻戚云遥忽然觉得,他的胸口处就像是压了一颗大石头一样的闷,他努力深呼吸,却一点气也吸不上来。
就像是什么东西,将自己的肺紧紧攥住一样。
戚云遥脸上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指甲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 狠狠地戳进了皮肉之中。
此时戚云遥表面上看着很镇定, 然而心里却已有万般思绪一起涌了上来。
几息后, 种种心绪又一次被他强压下去, 戚云遥的心中, 只剩下了一种情绪。
恐惧。
戚云遥在这座华丽的宫殿里生活了十多年, 这里的一草一木、楼阁宫阙都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戚云遥方才一边走, 一边与太医聊天, 并没有注意周围的景象。直到现在,他终于发现着自己印象之中的金红宫殿已经不同往昔了。
往常挂满了金纱的楼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换上了白绸。
……白绸?
看到这一幕,戚云遥在心中反反复复的告诉自己——先帝驾崩没有多长时间,这些白绸应当是为他而挂的。
但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又被戚云遥自己否定了。
不对……不是为先帝。
当年的七皇子戚云遥虽然看上去不务正业,整天知道玩乐,但他毕竟是在华章宫里面长大的。
戚云遥知道,宫中向来认为白绸是不吉利的东西。
先帝驾崩,皇宫里只会将金纱换成暗色。
这些白绸,应当是戚白里的手笔……
虽然戚云遥不了解戚白里,更与他不算熟悉。但是戚云遥知道,戚白里其实是一个不顾禁忌的人。
此时此刻,戚云遥忘记隐藏自己的情绪,恐惧已无处遁形。
他在想,华章宫里的白绸究竟是为谁而挂?
所有人都看到,戚云遥的目光不复平静。而同时,戚白里又向前走了两步,他站在了戚云遥的身边。
戚白里没有说话,只是顺着戚云遥的目光,一起将周围的一切看了一圈。
微风细雨之下,长长的白绫将朱墙挡住一半,恍惚之间,这里都不像是从前的凤城了。
戚云遥深深地看了戚白里一眼,他忽然觉得,对方也和这座华章宫一样,面目狰狞了起来。
生于斯长于斯的皇子,竟然骤然间理解里了当年的裴如昼。这一刻他也觉得,眼前的华章宫像一个巨大的鸟笼,又像是一只狰狞巨兽,正吞噬着所有人的生命。
逃,他要逃!
在这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同时,戚云遥猛地转身,向着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看到戚云遥的动作,周围的太监被吓了一跳,起身想要拦住他。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准备这么做,就听不远处的戚白里沉声说:“让他去。”
戚白里向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包容的人,与此相反的是他瑕疵必报。
此时的戚白里,在众人看来有些奇怪,这与他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其实也是戚白里的报复。
他求的就是戚云遥,后半生不得安宁。
戚云遥直接放开了马车前的良驹,骑着马向华章宫外而去。
有了戚白里的口谕,这一路上并未有人来拦过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的蒙蒙细雨忽然变大,雨点拍在脸上,就像是冰渣一样。戚云遥的余光看到,凤城的角角落落,竟然全都素白一片,这样的大手笔,只会出自戚白里之手。
棕红色的骏马,成了这长街之中唯一的颜色。
那个答案,似乎已近在眼前。
骏马疾驰,周遭的景象化为残影,但戚云遥却在这个时候闭上了眼睛,努力将心中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
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鬼针草、半边莲、天南星……
戚云遥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背着解蛇毒的草药,他希望这些名字,能够缓解自己的不安。最重要的是,将那可怕的念头从心中挤出去。
也不知道将这方子背了多少遍,戚云遥终于看到镇西大将军府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
这个时候,雨已经很大很大了。
但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雨帘,戚云遥还是发现——镇西大将军府的牌匾上,叠着一朵厚厚的白花。
“如昼……”
戚云遥非常艰难地将这两个字从嗓子眼里挤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就这么孤零零地呆在雨里。
棕红色的骏马被雨点拍疼,忍不住向后仰了仰。这个时候他终于后知后觉的从马上跃了下来。
隔着雨幕,戚云遥看到镇西大将军府的院门忽然被人从内推了开来。顾不得太多,他跌跌撞撞地向那里跑了过去。而正是这个时候,长街的另外一边,如今已经是大易天子的戚白里,也不知道何时在一队人马的拥簇下来到了这里。
明明宫人挤满了街巷,但远远看去,人群中的戚白里却还是无比孤寂。
戚白里看着戚云遥的背影,缓缓地眯了眯眼睛,接着摆手让宫人停在原地,自己则撑着一把伞,慢慢地向戚云遥所在的方向而去。
此时戚云遥已经走到了镇西大将军府的门前,看到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刚才推门出来的人被吓了一跳。
她稍稍愣了一下,这才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的说:“七,七皇子?”
好巧不巧的是,来人正好是一直跟在裴如昼身边的从桃。
戚云遥在认出她的同时便看到——从桃一身素衣,往常装扮精致的她,今天面上竟然连一点点的粉都没有涂。
最重要的是,从桃的眼圈通红通红。
在看到戚云遥的第一刻,从桃下意识叫了对方一声“七皇子”,但是一息后,她便面色一沉。
从桃将戚云遥拦了下来,冷笑了一声说:“七殿下,您害公子还不够吗?”
戚云遥是一个聪明人,但是现在他却宁愿自己听不懂从桃的话。戚云遥依旧站在雨里,他忍不住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我害了他?”
这个时候,戚白里终于来了。
只听他笑了一下,然后对从桃说:“别拦戚云遥了,既然他已经走到了这里,那我自然要按照之前说的那样,带他去见如昼。”
“是。”虽然不愿,但从桃还是抿唇将门口的位置让开。
戚云遥看到,镇西大将军府的青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被水浅浅的淹了一层。而在那石板路的尽头,则是……烟火缭绕的祠堂。一个大大的“奠”字,就这么撞到了他的眼前。
一路疾行想要见裴如昼一面的戚云遥 ,这个时候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般一动不动。
他看到,祠堂外放着一把磨损的长弓。
戚云遥的脑海里,一下闪过了当初在行宫时裴如昼射箭的场景。
那个时候,裴如昼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羽箭从他的手中飞出,咻一下刺入箭靶之中,于瞬间划破了空气和尘埃。
而现在,弓箭安静躺在了长案上,它的主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他是因为什么消失的呢?
是经年累月的战争,还是因为……身上怎么也散不去的蛇毒?
戚云遥不敢向前去。
但是戚白里不给戚云遥这样的机会。
他走了过来,伸出手去轻轻地指了一下那烟雾飞来的方向,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你不是想要见他么?就在那里,怎么不过去了?”
语毕,戚白里顿了一下又说:“哦,对了,我虽然不喜欢什么鬼鬼神神,但是近来也从别处听到了不少讲究。按他们说的,此刻这里只是一方木牌而已,你要是想见如昼,那应该去……”
“去哪里?”
戚云遥的声音,已经抖的不像话了。他是凭借着本能说出这句话的。
然而话音刚一落下,戚云遥就后悔了。
他不想听到戚白里的答案。
可戚白里又怎么会不说呢?
戚云遥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雨点向脸上拍打。
他听到,戚白里对自己说:“你应该去的,是幽冥界啊。”
……
这一年的春雨格外大,说完方才的话后,戚白里便打着伞踩着地上的积水离开了这里。
偌大的镇西大将军府,好像只剩下了戚云遥一个人。
他的目光穿过雨滴,落向了烟炉,神情变得无比迷茫。
几息后,戚云遥忽然朝着不远处笑了起来。
“鬼针草、半边莲、天南星……”
往日凤城最最风光的七皇子,此刻一边念叨着这句话,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将军府外而去。
大概是他的笑意,与悲切的目光太不相配,周遭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他。
“鬼针草、半边莲、天南星……如昼,我去给你找药,”戚云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等找到了,你的毒就解了……”
“鬼针草……”
这一天,凤城里的百姓都看到,有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一边念叨着他们从未听过的草药方子,一边像只无头苍蝇般四处穿行着,最后消失在了城外的林中。
听人说,他是去那里寻找草药了。
同样是这一天,大易皇帝下旨,将从前的皇七子的名字彻彻底底地从皇室宗祠里删了个干净。
从此世间不再有皇七子戚云遥,只剩下了一个不知去向的寻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