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行舟很快反应过来,缓缓直起身子,与镜子里的聂辰对视。
聂辰看起来跟上回见面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身上的铁灰色西装换成了更显年轻的黑色套装,一扫先前的肃杀之气,将他的五官衬托得越发干净利落,眸光都比先前锐利不少。
此刻那双眼正紧紧地锁定柯行舟。
柯行舟对上聂辰的眼睛,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从他五岁开天眼以来,这是唯有在聂辰身上才会出现的例外。
玄学一道涉及颇广,摄心术是其中一门,而拥有天眼的柯行舟在这一门学科上尤为擅长,或者可以说,人心在他眼前本就没有任何遮挡。
但聂辰的心,不是他用眼睛看透的。
五岁时,他因为天眼初开惹祸上身,大病一场,醒来后发觉自己不是柯家血脉,就独自住进了柯家在乡下的老房子。
那一年,聂辰七岁,被关在聂家宗祠里面,村里的小孩没见过那样漂亮干净的同龄人,说他是聂家宗祠里的妖精,又把柯行舟硬塞进宗祠里面,要他“收妖”。
他们发现了各自的秘密。
柯行舟与聂辰的第一次对视,就发现聂辰那双遗传自外祖母的灰绿色眼睛格外透亮,并没有凡尘众生应该有的那层“障”。
“障”并不是不好的东西,恰恰相反,它阻隔阴阳,让阴魂和生人可以互不打扰的生存在同一个空间。
没有这层“障”,聂辰就相当于失去了庇护。
他能看见鬼。
开过天眼的柯行舟也能。
那时的聂辰比他大两岁,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很天真的看着柯行舟:“你也是因为说真话被关进来的吗?”
柯行舟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不答反问:“为什么我看不见你在想什么?”
他对聂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在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在没有天眼协助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摸透了这个人的内心。
思绪回到当下,柯行舟有些出神的看着这双眼睛,发现它与他记忆中的那双眼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此时他甚至看不出聂辰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聂辰究竟……记不记得他?
如果记得,上回见面的时候不至于装作陌生人。但如果不记得,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柯行舟尽力表现得自然,嘴唇却不受控制的抿成一条直线,使得他在这个曾经他最熟悉,也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面前完全无所遁形。
这个认知让柯行舟忍不住有些烦躁。
从知道《全能偶像》是聂家的万里集团领头办起来的,聂辰还要来这个节目监制开始,他就知道两人少不了见面,心里不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只是没有想到对方出现得这么突然,他做的心理准备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他不知道说什么,聂辰可能也是一样,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的对视了半分钟,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慢慢的,柯行舟就有点焦灼。
因为聂辰的周身一直笼罩着一层磅礴到足以遮蔽一切的功德金光,加上两人之间的羁绊太深,他无法窥探到对方的人生轨迹,以前都是凭借着对聂辰的熟悉,来推测他的想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然而三年过去,他们两个之间那点仅剩的默契,好像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消失殆尽了。
时移世易,这种情况原本就令人心情复杂,更别提自从觉醒了天眼,又拜入师门进行了系统的学习,柯行舟少有无法掌控局面的情况,本能的有些不适应。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奶牛小猫饿得受不了,忍不住喵喵叫起来,努力撑起脑袋去蹭柯行舟的手背。
柯行舟狠狠松了口气,顺理成章的转开了视线,低头将已经放温的羊奶粉喂给小奶猫。
但他依旧能感受到聂辰的视线,长久的落在他的身上。
柯行舟垂下眼帘,不为所动。
聂辰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他片刻,直到有脚步声靠近,才转开了视线,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脚步平缓的离开了这里。
过了很久,久到奶牛小猫的肚子都喝得滚圆,柯行舟才终于抬起头,朝着聂辰离开的方向看了过去。
走廊上一如既往的安静,除了偶尔路过的工作人员和出来透气的选手,什么异常都没有。
就好像聂辰刚刚根本没有来过。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柯行舟垂眸,看着手中的奶牛小猫。
这小东西比起刚出生时已经大了一圈,支棱着脑袋摇摇晃晃的四处摸索,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入睡。
他眸色沉沉,抬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转身回了练习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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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行舟断断续续的睡了一天。
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估计是跨国办事有点困难,陆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给他传来什么消息。
练习室里暖气充足,烘得他浑身暖洋洋的。他懒得起身,就这么倒在练习室的懒人沙发里,目光淡淡的扫过练习室中的众人。
他是真佩服这些选手,就一首主题曲,单曲循环一整天了,来来回回就那些舞蹈动作,他在旁边光是看着都觉得视听疲劳,他们居然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一练就是十几个小时。
这都深夜了。
柯行舟打了个哈欠,倒是没有提前离开,抱着奶牛小猫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练习。
主要是看谢鞍。
柯行舟第一次仔细看他们练习,惊讶的发现谢鞍在这件事情上格外的认真。
他站的是C位,一双猫眼难得的严肃,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镜子。
作为队长,谢鞍不止要盯着自己的动作,还要注意其他人的动作是否规范,以及哪里跟不上拍子等等。
一个小组是六个人,刚好是一个完整走位的单位。但是 因为前两天出的那场事故,谢鞍的两个队友缺席,新来的柯行舟又不参与练习,剩下四个人练习六人的走位,多少有点混乱。
但每一次出错的时候,谢鞍都会第一时间注意到,然后在后面复盘的时候精准的提出来,拉着队友积极改正。
原本这种事情挺得罪人的,有些人心眼小,哪怕自己真的错了,被人当众说出来也会不高兴,甚至记恨上对方。
柯行舟打眼一扫,就注意到小组成员中的一个人。
薄唇小嘴尖下巴,分明是个刻薄狭隘,无法接受任何指正的小人面相,面对谢鞍的指导时却时常表现出一副虚心求教、感激涕零的样子。
他盯着那个人看了一会儿,眉心微微蹙起。
这人身上有种令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他正要一探究竟,谢鞍忽然注意到了角落里默默睁开的黑色眼睛,又惊又喜:“哥?你终于醒了!”
那个尖下巴也看了过来。
柯行舟“嗯”一声,淡定的收回视线,打了个哈欠,顺便看了眼时间。
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从下午到现在,除去吃饭的时间,谢鞍他们已经练了至少七个小时。
柯行舟向来惫懒,光是想到这个时长都觉得累得慌。
偏偏谢鞍还是一副电量满格的状态,兴致勃勃的问他:“你现在要来一起练习了吗?我已经差不多都学会了,大家的走位也练习得差不多,哥你现在开始学动作的话,明天就能跟我们一起练习五人走位了!”
他的那双猫眼亮晶晶的,眼神热情又真诚,一般人很难拒绝他的邀请。
但柯行舟不是一般人。
他来这个节目本来就是形势所迫,并没有筑梦娱乐圈的想法,柯家人那边虽然要断因果,但也远远不到能让他卖艺赎身的地步。
柯行舟直接无视了这个问题:“我能回去睡觉吗?”
众人:“……”
除了谢鞍之外,另外三个队友都无语了。
他们练习一整天的人都没有说什么,柯行舟一天除了睡觉就是喂奶,一次练习都没参加过,是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的?
但也不知道谢鞍之前开小会的时候说了什么,他们只是沉默了一下,很快就调整好情绪,挂上笑容朝他打招呼。
虽然其中有那么一两个的表情有点僵硬,不怎么情愿的样子,但相比于在上个小组时遭受到的直白恶意,这种靠着表演维持的虚假情谊无疑令柯行舟如沐春风。
比面对柯家人和上个小组那些队友的时候舒服多了。
柯行舟有点惊讶。
没看出来,谢鞍看起来是个傻白甜,实际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明明从面相上看,他在人际关系上经常吃亏,没有真心朋友不说,还容易因为过于相信别人而遭到算计。
处理别人的事情倒是意外的成熟可靠。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轮到那个尖下巴的队友时,对方十分自来熟的拉住柯行舟的手:“我是陆德本。柯行舟对吧?我知道你。网上那些人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至少你在养父母家长大,二十几年的感情肯定不是假的。”
闻言,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
——这陆德本看起来是在宽慰柯行舟,实际上每句话都是在提醒柯行舟,他不过是柯家的养子而已,还是一颗被放弃的棋子。
柯行舟懒得理他,转头看着谢鞍。
队友们也没料到陆德本情商这么低,表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随后跟着柯行舟看向谢鞍。
谢鞍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什么:“两点了!”
队友:“……”
“那你们快点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明天再练好了。”他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忘记时间了,还想着今天进度怎么这么快,一下子就要练到第二天的内容了……真的对不起!”
他猛的一鞠躬,把另外三个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鞠躬。
“没有的事。”陆德本习惯性的拉大旗:“我们也得到了很大的帮助,是我们应该谢谢你才是。”
另外两个队友莫名其妙的就欠了个人情,但谢鞍带着他们练习了一整天是事实,他们不得不跟着开口:“是啊,没有队长的话,我们今天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把舞蹈扒完。”
“队长你就别客气了,你才是最累的那个。你这样说,我们都要不好意思了。”
谢鞍想法简单,只觉得自己作为队长,却没有注意到队员们的身体情况,实在太不应该,越发内疚的道歉。队友则是被陆德本架着,没台阶可下,只能继续道谢。
于是画风逐渐古怪起来。
谢鞍频频鞠躬:“对不起对不起……”
队友连连感激:“谢谢你谢谢你……”
柯行舟还坐在懒人沙发上,仰头看着围成一圈的四个人:“……你们拜堂呢?”
众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对拜终于停下来,几人都松了口气。
头晕脑胀的感觉过去后,那两个小组成员慢慢回过味来,隐晦的看了陆德本一眼,有点埋怨他说话不过脑子,要不然他们也不用累的半死还在这互相鞠躬。
但他缺心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之前海选的时候就经常让人下不来台,他们倒也没有多想。
关了直播机器,两人才没忍住抱怨陆德本:“你可长点心,下次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陆德本茫然的挠头:“我又怎么了?我说的不都是实话吗?谢鞍确实帮我们挺多的啊。”
队友都无语了:“你真是……哎呀算了,服了你了!你以后少说话就是了,不然哪天得罪人都不知道!”
陆德本挠挠头,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看上去就是个没什么心眼,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
柯行舟却盯着三人离开的背影,目光落在陆德本的左肩头时,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