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致谨对沈栖的印象很好,聪明、果敢,骨子里自有一股清高劲儿。
这和野心勃勃满腹兵甲的梁喑是截然不同甚至说是相反的。
他抬头看了眼门,又收回视线看沈栖,淡淡笑道:“你跟我打听这个,梁喑知道么?”
沈栖摇摇头,“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不是不方便,是这些话你不能告诉他是我说的。”
梁致谨半真半假地笑笑,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你很清楚梁喑的性子,发起疯来不会管我是不是他堂哥,在你面前说他的事要担很大的风险。”
沈栖记得他在家宴上那个表面尊卑守礼实则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样子,轻声说:“我保证。”
“他妈妈……叫林玉宁,就是林封的姑奶奶。”梁致谨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心里回忆,“她温柔、强大,行事果决又很随和。”
林玉宁对小辈儿们都很好,每次出差都会带礼物,不是在机场随意购物也不是让助理安排,是会按照每个小孩儿的喜好准备的玩具模型、漫画书,漂亮裙子。
礼物并不多华贵值钱,但每个人都很喜欢她,相比较自己那些勾心斗角想着上位牟利的父母,林玉宁更像他们的妈妈。
“她做生意手段很厉害,梁喑现在这样有一部分可能也遗传了她,不过梁喑做事绝,她不会。她对人永远礼让三分,温柔强硬有原则。梁氏曾有两次危机你应该知道,第一次是爷爷进ICU,整个梁氏群龙无首,大伯,也就是梁喑父亲,不是个做生意的料,连丢了十几个固定订单,险些把梁氏资金链都亏断。”
沈栖听得心惊,他虽然不清楚那十几个固定订单具体有多大,但集团资金链断裂那简直等于是踩在了生死线上。
“后来呢?”
“当时林氏也是上升期,再加上林老爷子久病林裕安是个废物草包,整个公司的重担几乎都在她的肩上,但她还是分出时间把梁氏也接了过来,一个人负担两个公司的决策存亡。”
沈栖指尖不可抑制地攥紧,不敢想象当时她需要承担多大的压力,负担公司是小事,最难应对的恐怕还是梁家人。
梁喑这样霸烈暴虐的性子,梁家人还是一边享受他的保护一边对他颇有微词,更别提他们会怎么想林玉宁。
“大伯……”梁致谨微微蹙了蹙眉,指尖在桌上点了点,然后露出一个颇为嘲讽的轻笑:“其实不算个特别专情的人,何况权力转移,感情也一定会产生质变,从你们生物学理论上来讲,多巴胺的有效期是二十八天,褪去最初的心动,留下的东西就只剩利益联结。”
梁正则比林玉宁年轻,两人是在一场晚宴上认识。
当时的林玉宁已经跟着林老爷子掌管林氏,与人谈笑风生进退得宜,是那场晚宴上最亮眼最漂亮的女人,但结了婚,再漂亮的女人也只是妻子,插进了花瓶里的花再耀眼夺目总归不如外面的招摇自在。
公司步入正轨之后,两人各自忙碌。
梁正则努力要证明自己比林玉宁强,更需要从各个方面得到肯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生意,夫妻俩聚少离多感情算不上很和睦。
林玉宁整个孕期都在忙两个公司的生意,就连生产当天都在谈判桌上争取梁氏下一季度的订单。
当时她身边没有别人,只有助理和司机把她送到医院。
当时梁正则还在外地跟人应酬,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死在了手术台上。
“梁喑的名字是她起的,叫梁音,大概是余音绕梁的意思,不过后来大伯给他改成喑哑的喑,也许是为了纪念亡妻。”
梁致谨嗓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斤,沈栖听得呼吸艰难,攥紧了手试图等这阵抽痛缓过去。
“可能是人死了才知道爱,也可能……”梁致谨没继续往下说,抬眸看着沈栖微红的眼,笑了笑又继续说:“总之她死了以后大伯像变了个人,厌恶权力厌恶金钱,对梁喑的教育也非常严苛,说出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梁喑……”
沈栖心脏一抽,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他从小就不许玩、不许笑,各种东西都要学,稍有懈怠就会被往死里打,我从来没见过大伯对他有过和颜悦色的一刻。他五岁那年,被大伯亲手和一只未被驯服过的烈犬关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他最后怎么出来的,总之出来之后,他一个人站在水龙头边冲洗血迹,自己咬着纱布包扎了伤口。”
梁致谨还记得那天,是他生日。
他是带了礼物回来的,也是梁家唯一一个为他准备了礼物的人,是一盒冰淇淋蛋糕,俩人就坐在台阶上分着吃完了。
“爆炸、中毒、车祸、溺水,他从小就经历了许多外人想象不到的灾难,他现在这个暴虐绝情的性子也许就是那些年养下来的。”
梁致谨靠在椅背上,一向淡漠的眉眼里也含了几分叹息,“他十七岁那年,一个人在暴雨的山道上飙车,整个车几乎都撞烂了,他手上那个疤就是那会儿留下的。”
沈栖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连带着喘气也一并断断续续难以维系,他只觉得心脏疼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他是知道梁喑脾气不好,讨厌别人背叛,也大约知道他很缺爱可不知道他小时候竟经历了那么多事。
相比较而言他只是不被爱,而梁喑是备受这世上唯一亲人的折磨。
他去飙车,会是本着死的心态去的吗?
沈栖眼里发雾,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将泪意忍回去,纠正梁致谨:“梁先生不绝情,他对梁家人一直很宽容,他比您想象中要更温柔。”
梁致谨微怔,笑了笑,“抱歉,是我措辞有误。”
沈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梁致谨,颤声说:“他一直把梁氏、梁家当成自己的责任,哪怕出再大的问题他也没想过让族内亲眷费心,他本可以直接下命令让您想办法帮忙,但他没有。”
沈栖不是很强势的人,也不喜欢咄咄逼人,但他必须要让梁致谨知道,梁喑其实不用把所有责任揽上身,去孤身奋战,他只是习惯了保护梁家人。
他是家主,保护是责任,但不是牺牲的理由。
梁致谨看着沈栖无名指上的戒指,又看着那双红痕满布的眼,心里有些触动。
他想,他之前的猜测大错特错。
梁喑会喜欢沈栖大概不会是因为他的聪明果敢和漂亮,他喜欢的应该是他身上这股子单纯善良和全心全意的爱意,为他哭、为他难过。
梁喑这样没经历过爱的人,缺的恰恰是这种纯真不设防的爱,难怪会为了他改性子。
梁致谨拿出手机,垂着眼睛翻了一会,把图片发到了沈栖手机上,“他妈妈的照片。”
沈栖手机震动,他解了锁打开微信。
“很漂亮是不是?”梁致谨把手机丢在桌上,笑了笑,“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
照片上的女人眉眼明艳大气,红唇乌发高鼻梁,眼尾微微上扬带着几分锋利但又因为含笑而显出端庄明秀,光从照片就能感觉到她的强大温柔。
梁喑的眼睛和她很像,都很好看。
只可惜,梁喑没有亲眼见过她的笑意,否则他的童年一定很快乐。
他会想念母亲吗?会和他一样……幻想要妈妈的一个拥抱吗?
“她去世当天,林裕安偷了她的私章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部分股权的转让协议,拿走了林氏的掌控权。”
沈栖骇然抬头,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梁喑会对他“为了林封偷私章”这件事那么生气,还险些要侵犯他,但最后……他还是没舍得真下手,而是让他走了。
沈栖从喉腔到胸腔,到处都疼得痉挛,睁大了眼睛忍住眼底酸呛。
“那他妈妈现在……”沈栖记起在老宅时,三婶几人聊天时提到那句躺在哪里等着,让他觉得不对却又想不出答案。
梁致谨说:“在C国。”
沈栖发怔:“C国?”
“她的遗体,冷冻在C国的一间生物实验室里。”
沈栖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致谨的办公室里出来的,但满脑子里都是他最后的那句话,林玉宁现在躺在C国的实验室的冷冻舱里。
冷冻遗体不是什么刚出现的新兴课题,沈栖学生物,很了解这方面的知识也知道曾有将冷冻的动物成功复活的实验,但人终归是人,和动物不一样,现在并未有任何案例和实验证明人类能够在冷冻之后复活。
他看过梁氏那个实验室的发展方向,难道梁喑组研发小组就是为了这个?
沈栖心里发堵,捂住胸口很艰难地喘了口气,颤声喃喃:“梁先生……”
他感觉自己胸腔被人挖了一个大洞,没办法不去心疼梁喑。
尽管知道他的强大背后是磨砺却没想到是这样走过来的血路,他只觉得心痛如绞,很想早生十年,早一点认识他,早一点喜欢他,早一点和他结婚。
平洲的天黑得很早,才五点钟校园里就已经亮起路灯。
沈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先给程术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不用来接自己了,他要陪朋友吃饭。
挂掉电话,沈栖想了想,又给梁喑发了一个消息:梁先生,我晚上要和同学吃饭。
梁喑回得很快,但也很简短:嗯,不许让他们灌你喝酒。
沈栖几乎能想象他的表情,含着笑,带着威胁与警告。
沈栖压下满腔想要说的话,想即刻就要见到梁喑,想抱住他跟他说你不要难过,我喜欢你。但他觉得不够慎重,想了想还是压了回去,回了两个字:知道。
四人一行到了半江月,经理迎上来,恭敬地弯腰伸手,“沈少这边请。”
几人都没来过这儿,温暖又有情调的包厢里处处都透着低调奢华,沈栖还在架子上看到一个漂亮的瓷器,震惊这儿老板的财大气粗。
因为另一只就在家里,是几年前红蕊拍回去的。
宗明看着菜单价码胆战心惊,侧头问徐瑶瑶:“真的能点吗?没钱付的话会把我押这儿洗盘子吗?”
徐瑶瑶也心慌,“不、不知道啊。”
经理眼神落在沈栖脸上,又收回去看着几人笑着解释:“各位请放心,红蕊小姐已经来过电话,今日账单由梁先生负责。不过我们老板说了,这一顿算他请,当做给沈少与梁先生新婚的庆贺,祝您用餐愉快。”
沈栖:“……多谢您,算在梁先生账上就好了。”
经理也没多辩,笑笑说:“听您的。”
一顿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梁喑给程术去了电话让他不要来接,自己过去一趟就行。
他到的时候,沈栖正好和他的同学从里头出来,被一个不算眼熟的男生扶着,一边走一边劝他:“你好好走啊,你家司机来没来?哎你别歪……祖宗……你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要是让你老公知道了非……”
林延话音一停,从黑色的西装裤一路往上,看到了一张英俊而冷淡的脸。
“呃……梁、梁先生,沈栖他喝……喝多了。”
梁喑伸手接过人,对他略微颔首,然后视线在三人脸上掠了一圈,“都住学校?”
林延愣了愣,机械性地点了点头,总觉得梁喑在看自己的时候眼神尤其冷淡,好像还带着锋利的研判。
梁喑侧头一扫经理,“安排人送他们回学校。”
“好的梁先生。”
徐瑶瑶被他身上那股子威慑力震得呆在原地,默默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打量他的侧脸。
这次和在医院里随意温柔的白衬衫不同,深黑色的西装配黑色的大衣,领带规整头发也一丝不苟,整个人都透着手握权力的上位感。
“三位同学,请跟我来。”经理招手示意。
梁喑单手握着沈栖的腰把人揽在怀里,低头看着他红扑扑的脸颊和微微颤动的睫毛,短促地舒了口气,“告诉你不许在外面乱喝酒,又当耳旁风,谁惯的你。”
沈栖脑袋昏沉,鼻尖轻皱哼哼两声要从他怀里出来,踉跄了一下又跌回去,迷蒙地睁了睁眼,“梁先生?”
“还认得我呢?”梁喑揽着人往外走,顺手把他的围巾往上拉拉,遮住口鼻只剩两只漂亮的眼睛。
他喝多的样子特别乖,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像离群的小动物,如果不包括撒酒疯的话。
“梁先生。”沈栖走了两步就不肯动了,张着胳膊冲他黏糊糊撒娇,“你抱我。”
梁喑心里又软又热,毕竟在这之前的两次喝多都是骂他不是好人,非要离婚。
送人回来的经理忍不住一笑,表示新婚燕尔,能理解。
梁喑无奈地伸出手把他抱起来,快走到车边的时候他忽然挣扎起来,险些从他怀里跌下去,梁喑用力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警告,“老实点儿,再闹把你扔下去。”
沈栖把头靠在他肩上,手却一挠一挠地不安分。
梁喑没办法,拉下这个小醉鬼的手问:“想要什么?”
沈栖指着天上,雾气蒙蒙的双眼望着稀疏星空,“想、想要……”停顿了一会,他又把头埋回来,蹭着温热的颈窝,嗓音软腻黏糊:“想要梁先生。”
梁喑一怔,险些没抱稳。
半江月位于平洲最繁华的闹市,路口车流纵横人声嘈杂,他忽然就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只有一道温热酒气不断往颈窝里蹭,带着黏糊又难受的喘气声,像极了呻吟。
“要什么?”梁喑托着他低下头,压下心中悸动,嗓音沙哑,“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沈栖醉得厉害,迷迷糊糊顺着他的话说:“我要……”
梁喑胸腔发涨,像一个耐心又心急的猎人,“要什么,说清楚,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