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火好像又烧起来了。
带走了孟荞和余述恩性命的、葬送了一切的那把火, 明明他并不曾亲眼得见它熊熊燃烧的模样,也不曾亲眼看见孟荞在火海里割破自己的手腕动脉,痛苦迎来死亡的模样, 火却一直在他的胸膛肺腑中灼烧,以至于他总疑心终有一日,那把火也会将赵知颐带走。
孟则甚至有些看不清赵知颐的脸了, 天地扭曲,万物寂静,像是有一万根针在戳刺他的大脑, 又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贪婪地啃食他的心脏, 那种感觉就好像置身于水压极强的深海之中, 氧气将要耗尽,他知晓这一事实, 可为了某些东西,他必须要坚持下去。
就像是此刻他知道自己应该推开赵知颐,那样赵知颐才能平平安安也平平凡凡地过完他本该享有的一生。
但他也知道,赵知颐露出了这样悲伤又温柔的表情,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就像是独行于沙漠之中的人, 哪怕明知道眼前绿洲不过蜃景,也会义无反顾、无法控制地向它走去。
孟则忽地用力抱住赵知颐,将他紧紧压进了自己怀里,不让赵知颐看见自己通红的眼睛。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耳边唯余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心跳声。
明明此刻他们身处随时可能再度雪崩的危险之境, 或许连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 但这一切都似乎不再重要。
人总会在某一刻幡然醒悟, 汲汲营营一辈子,过眼的浮华有那么多, 也会有最想要的东西,而到了那时候,为了那样最想要的东西,是可以放弃所有已拥有和想要拥有的东西的。
孟则一生理性,权衡利弊,他的人生就像是一道早已经预设好的直线,无论如何都不会跳出那个框架,第一次,他任由感性所支配,抱住了赵知颐,哪怕他清楚这对赵知颐来说,是无上的灾劫。
他本来可以选择不做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可见过了阳光的人又怎能再回到阴暗的角落里去,他还是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你抱的我好痛。”赵知颐轻声说。
其实他乱说的,穿那么厚,怎么可能会觉得痛。但孟则还是立刻松手了,赵知颐从他怀里钻出来,撑着松软的积雪,看着他道:“你抱我是什么意思?”
孟则眸子里是瓦斯灯下赵知颐明亮而秀丽的脸,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赵知颐忽然道:“算了,我不想听了。”
孟则:“……”
赵知颐拍拍手站起来,从背包里找出毯子,兀自忙碌:“有点困了,要睡觉。”
他说完还真就靠着山壁裹着毯子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孟则在原地呆坐良久,才慢慢地靠过去道:“我……”
赵知颐睁开一只眼睛,“有话之后再说,我要睡了。”
孟则心里就像是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法猜透赵知颐的心思,或许说,他现在已经不能很好地思考了。
要他说出那句话的人是赵知颐,现在不想听的,还是赵知颐。
孟则沉默地靠在了赵知颐身边,他毫无睡意,看着狭缝外凛冽的风雪发呆,直到旁边的赵知颐脑袋一偏,靠在了他的肩上,孟则才倏然回神,侧眸看着他恬静的睡颜,而后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用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看着他的脸继续发呆,哪怕他已经看不清赵知颐的五官。
赵知颐睡得不怎么好,毕竟环境太恶劣,幸运的是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没有再下雪,不幸的是仍旧没有看见搜救队的痕迹。
吃了点东西,两人决定自己先看着地图找下山的路,待了一晚上孟则看着没什么事,赵知颐已经有点咳嗽了,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成为雪山英魂之类的东西。
“我背你。”孟则低声道:“你脚踝还是肿的,不能太用力。”
赵知颐:“这里你背我,要是一个脚滑,两人死一块儿?”
“那样也不错。”孟则淡声说:“前面都是平路,可以的,上来。”
赵知颐的脚确实很痛,他比对着地图看了看,前面的路确实还算是平坦,便趴在了孟则背上,于是孟则前面挎着登山包后面背着赵知颐缓慢地沿着覆满白雪的路往山下走,——也得亏孟则是个Alpha,精力旺盛得跟怪物似的,否则绝对经不住这样造。
“昨晚上……”沉默了一会儿,孟则率先开口:“我想说的话,你现在要听了吗?”
没反应。
孟则又说:“赵知颐?”
还是没反应。
“……睡着了啊。”
赵知颐睁着眼睛,仍旧没搭茬。
他们沿着路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终于听见了人声,不多时他们与搜救队会合,才知道两人是最倒霉的,直接被雪崩卷到了另一个山头,其他人都已经被找到了。
两人被紧急送往医院处理伤口,赵知颐坐在救护车上回答医生的问题,他头脑还算清醒,也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他说完后刚要叫靠在自己背上的孟则,才意识到他已经晕了过去。
医生也是吓一跳:“他脑袋上这么严重的伤怎么不早说!”
赵知颐:“……”看孟则生龙活虎地还能背他,还以为这伤不严重呢。
结果到了医院,又是拍CT又是做核磁的,忙活了好一阵,赵知颐翘着被绑了绷带的脚在检查室外面等结果后,苏积羽匆匆赶到,他脸色白得吓人,不等赵知颐说话,便直接跪在赵知颐面前,用力抱住了他的腰。
赵知颐听见压抑的哽咽声。
其实不是没有见过苏积羽哭,甚至还见过很多次,但赵知颐还是第一次听见苏积羽发生这样嘶哑的哭声。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都会好奇地打量他们两眼,那眼神也不带什么恶意,毕竟医院本就是生离死别最多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赵知颐迟疑了一下,拍拍苏积羽的脑袋,“受伤的人是我,你哭什么呢。”
“我宁愿受伤的人是我。”苏积羽哽咽道:“知颐,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赵知颐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雪崩呀,只能怪咱们运气不好,再说了,我只是扭伤了脚踝,另外有点受了风寒,其他没什么。”
他看向紧闭的检查室,声音轻轻:“受了重伤的人是孟则。”
“我想抓住你的。”苏积羽道:“可是……”
“我知道。”赵知颐在自己的外套兜里摸摸,找到纸巾给赵知颐擦眼泪,“别哭了昂,眼睛都哭肿了。”
他拉着苏积羽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垂下眼睫轻声说:“医生说孟则的脑袋受伤很严重,颅脑损伤和脑震荡是一定的,目前还不能排除别的问题……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呢。”
“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竟然还能守我一晚上,第二天还要背我下山……”赵知颐莞尔,“真是不可思议。”
苏积羽看着赵知颐轮廓柔和的侧脸,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但还是没有忍住问了:“知颐,你们……和好了吗?”
“没有啊。”赵知颐说:“他那么随便就提离婚,我怎么可能轻易原谅他。”
那你喜欢他吗?——这个问题哽在苏积羽喉咙里,始终没有问出口。
赵知颐道:“你不用陪我,回去休息吧,你不是也受了伤么。”
苏积羽被雪崩卷走的时候受了不少撞击伤,被找到的时候还非要去找赵知颐,被强制住院了,这会儿跑出来,估计很快就有护士来逮。
“没事。”苏积羽小声说:“我跟你一起等。”
赵知颐想想他和孟则……好吧,从他在生死一线之间找回的记忆来看,苏积羽和孟则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互相喜欢的关系,但好歹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他会关心孟则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护士将孟则从检查室里推出来,赵知颐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又被推走了,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
赵知颐想要举手,又放下了,道:“医生,他情况怎么样了?”
“我得跟家属谈谈。”医生严肃道:“你们是他朋友?能联系上他的家属吗?”
孟则的家属……非要说的话,也就余桃算得上了,但余桃这会儿远在异国他乡,而且就算把那小姑娘叫回来也不顶事。
赵知颐犹豫了下,“我……姑且算是吧。”
医生:“你跟伤者什么关系?”
赵知颐迟疑的:“呃……前夫?”
半小时后,赵知颐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深深地吐出口气,苏积羽问他:“怎么了?”
"脑袋受伤都会比较复杂。”赵知颐点点后脑,“他这里被尖锐的山石划破,又受了撞击,后枕骨有骨折,颅内出血等,医生说可能会有肢体麻木、言语功能障碍、视力下降、视野缺损、近事遗忘……等等症状,要等之后观察看看,这里医疗设施比不上A城那边,建议转回A城的大医院看看。”
苏积羽道:“我会联系医院,你别担心。”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上没什么人,医院的灯光刀子一般雪白透亮,好像要将人直直剖开,令人觉得刺骨冰寒,赵知颐靠在墙壁上,嗓音有些沙哑:“你有烟吗?”
“你会抽烟?”
“为什么不会。”赵知颐偏头笑笑,“我又不是什么乖乖仔好学生。”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拐角的吸烟区,苏积羽从烟盒里敲了支烟出来,赵知颐叼在嘴里,苏积羽打燃打火机,给他点着,道:“你现在也是病患,只能抽半根。”
赵知颐会抽烟,但他基本上不抽,上辈子是因为没闲钱买,这辈子是活的没什么压力,以至于当尼古丁混着焦油久违地在他肺腑里滚过一圈时,他竟然被呛得咳嗽。
“知颐?”
赵知颐按着胸口,身体慢慢佝偻,最后他蹲在地上,呆呆看着手指上那一点明灭的橘色火星,道:“他背我下山的时候,有话想跟我说。”
“但我那时候在生气,没有听他说。”
“……可能不会再听见了。”
角落里并没有那刺眼的光,他们就像是短暂地逃进了容身之地,苏积羽缓缓抬手,想要触摸赵知颐,但他的手僵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从前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抱住赵知颐,跟他撒娇,抢夺他的注意力,那时候他其实并不在意赵知颐的感受,只要自己开心了就好,直到如今,他才知道,原来真正的心动,是连触碰都不敢的心痛。
“没事的知颐。”苏积羽慢慢收回手,“我会联系最好的医生。孟则的伤其实未必有那么严重……你也说了,这里的医疗设施不好。”
“所以,你不要哭了。”苏积羽说:“好吗?”
“我哭了吗?”赵知颐喃喃。
他一擦眼角,才发现满手湿润,但他很快就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只是……有点茫然。”
“医生说最坏的结果是他会变成植物人,也可能会变成一个傻子?”赵知颐撑着下巴,看着虚空中的一点,“就算恢复得好,以后也会有后遗症,记忆力下降,视力受损之类的……人的脑子太复杂了,医生也无法下定论。”
“她说大概率不会那么严重,但我……我真是个运气非常不好的人啊。”赵知颐将头埋进膝盖里,闷声说:“从小到大就没遇见过什么好事,万一在孟则身上,我的坏运气再一次应验,他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我又该怎么办?”
“我不该那样的。”他已经掩盖不住自己的哭腔了,嘶哑道:“那天晚上,他可能已经……已经很痛很痛了,但我还是要跟他闹脾气,他好不容易要开口了,我又不肯听,我……”
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急速坠落,苏积羽并没有察觉,他只是慢慢跪在地上,抱住了瑟瑟发抖的赵知颐,低声说:“不会的。”
“不管怎么样,孟则都会醒过来。”
“因为那句话,他一定会对你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