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知颐恍惚了一瞬,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孟则落泪。
孟则这种人,说好听点叫冷静理智永远不会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说难听点, 其实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郑医生对他的评语是非常犀利现实的,他就是那种看上去高不可攀仿佛永远站在不可触摸之地俯瞰世人, 实则只是因为太过易碎,从而像是刺猬一般,竖起尖锐的刺来保护自己的人。
其实只要被抓住软肋, 他浑身的尖刺都会变成刺向自己的长矛, 而后遍体鳞伤, 不知死生。
从赵知颐这个角度看过去,男人宽阔的肩膀在细微地抖动, 捧着他手的动作虔诚又固执,像是在祈求赵知颐的垂怜,又像是在做一个永远的道别。
“孟则。”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知颐终于开口,“我不是爱过你吗, 是你自己不要的。”
“……对不起。”孟则的嗓子就像是进了无数粗糙的砂砾,变成一种极其喑哑、仿佛刀刮的质地,某些字音甚至听不真切,“我以为那样才是对你好。”
赵知颐道:“那你为什么没有问问我的看法?”
孟则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忽然笑了笑, “知颐, 就是因为我知道你的选择, 才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赵知颐手指一颤。
“我曾经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孟则喃喃, “那是真的。我身边利益纠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唯有你不一样。你好像天生……就会原谅他人的一切过错。”
“把选择权交给你,在谁也说不准的将来,万一你后悔了呢?”他握紧了赵知颐的手,身高快要一米九的男人却哭得像是个稚童,“那时候,你在经历了无数的苦痛和折磨后,开始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选择跟一个疯子在一起,但因为你的良善,你只能继续陪在疯子身边蹉跎余生。”
“那是我绝不愿意看见的事情。”
所以干脆将它扼杀在摇篮之中,所以干脆放弃一切可能。
“你现在仍然这样想吗?”赵知颐问。
孟则嘶声道:“我永远都会这样想。”
赵知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而后他抽回手,去拉车门,孟则慌乱道:“你干什么?!”
“你脑子不清醒。”赵知颐淡声道:“等你脑子清醒了我们再谈。”
孟则死死抓住他手腕,眼神偏执的可怕,甚至有几分森寒意味:“你要回去,接受苏积羽的求婚,然后跟他在一起吗?”
赵知颐蹙眉,他还没有回答,孟则又蓦地松开了手,道:“抱歉,弄疼你了。我们不说这些,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回去吧。”
他重新发动车子,好像已经恢复理智,又变成了那个处变不惊的孟总,但赵知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迟疑道:“你没事了?”
“嗯。”孟则偏过头道:“你说得对,我今天……确实有些意气上头,等明天吧,明天我们再好好谈。”
赵知颐嗯了声,靠在副驾驶上没再说什么。
孟则没再像之前一样不停超车差点闯红灯,这一路都开得很稳,停好车后,赵知颐去后座拿手机回消息,孟则也没说什么,但他比起之前要沉默许多,似乎已经不知道该跟赵知颐说些什么了。
赵知颐给苏积羽发消息问了他的情况,苏积羽很快回复没什么事,赵知颐放下心,这时候郑医生的头像跳出来:【你没事吧?】
赵知颐回复:【我能有什么事?】
郑医生:【你能有的事可太多了,我看孟则走的时候不太对劲,随时准备着帮你报警呢。】
赵知颐:【没事,他已经发完疯了。】
收起手机,赵知颐一抬头,就见孟则好像一直在看着他,待他看过去后,又移开了视线。
“这里我之前好像没有来过。”赵知颐打量四周,“不是去你家吗?”
孟则道:“是我的另一套房子,这里比较近。你今天肯定吓到了,想让你尽快休息。”
这套房子是顶楼大平层,赵知颐粗略估计得有两百来平,客厅非常大,有一整面的落地窗,正可以看见江面上的游轮,城市灯火宛如一条游龙迤逦远去,江水映出斑斑点点的光。
孟则叫了外卖,两人相对无言的吃饭——基本上是赵知颐在吃,孟则不怎么动筷子,眼见着一顿饭吃完了孟则也没有给自己处理伤口的意思,赵知颐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筷子道:“医药箱呢?我看下你的伤。”
孟则便沉默地找到了医药箱,赵知颐看了看,常用的应急药物里面都有,他让孟则脱了衣服,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真是触目惊心,上身几乎没什么好肉了,不是拳打脚踢留下的淤青红肿,就是碎玻璃碴子划破的伤口。
赵知颐:“……”
这样还能一路把车开回来,Alpha是真的很耐操啊。
外伤赵知颐还能处理一下,内伤就不行了,毕竟他的眼睛又不是X光,没办法扫描出孟则的内脏和骨骼状态,道:“你明天还是去医院拍个片检查一下。”
“嗯。”孟则抽了张湿纸巾,将赵知颐手指上沾到的血擦干净,道:“客房是收拾好的,你去休息吧。”
赵知颐略有狐疑。
这只刺猬难道还真打算明天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了?
“好。”赵知颐点点头,“你也早点睡。”
赵知颐进了客房,发现就连睡衣都给他贴心地准备好了,拉开衣帽间的门一看,里面挂满了衣服,看尺寸孟则是穿不了的,风格也偏休闲,没什么正装,难道是给他准备的?
赵知颐在房间里看了圈儿,进浴室洗澡,出来的时候从门缝往前看了眼,孟则已经不在客厅里了,大概是身体太疲惫,已经回房睡了。
本以为今天肾上腺素一直在飙升是很难入睡的,但赵知颐躺下没一会儿就哈欠连天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相当沉,没有做梦,醒来时他下意识去摸枕头边的手机,想要看看几点了,摸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赵知颐坐起身,将枕头翻开,连床缝床底下都看了,还是没有。
他拉开房门出去,“孟则,你给我打个电话呢,我手机好像不见……”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孟则站在餐桌旁边,上面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早餐,见赵知颐出来,孟则道:“醒了?先洗漱,然后来吃饭。”
赵知颐:“我手机……”
“先吃饭。”
赵知颐转回去刷牙洗脸,重新回到客厅拉开椅子坐在孟则对面吃早饭。
早饭是鸡蛋三明治,还有新鲜牛奶并水煮蛋,一看就是孟则自己做的——孟总的厨艺也就到这里了。
吃过早饭,孟则收拾碗筷,赵知颐道:“你今天不去公司吗?”
“不是很忙,就不去了。”孟则淡声道。
这可真稀奇,这种话竟然会从工作狂的嘴里说出来,赵知颐还挺意外的。
孟则收拾厨房的功夫,赵知颐又回去找了一圈自己的手机,仍旧一无所获,不由得纳闷儿,昨晚睡前他还回了苏积羽消息呢,怎么会不见了?总不能是长翅膀自己飞走了吧?
“在找什么?”孟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赵知颐背脊一僵,这一瞬竟有些莫名的恐慌,而后他转过头道:“找我手机。之前不是让你给我打个电话……”
“不着急。”孟则握住他的手,“有别的事情要忙。”
“?”
进了书房,孟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交给赵知颐,“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赵知颐纳闷儿道:“什么东西?”
他拆开袋子,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些东西他见过,之前孟则昏迷不醒时,陈秘书曾带来医院给他看。
“你什么意思?”
孟则温声道:“你在上面签个字就好了。”
“……”赵知颐道:“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接受你的遗产?孟则,你神经病吧?”
“人都有会死的那一天。”孟则语气竟然异常的平和,他漆黑的眼瞳里倒映出赵知颐愤怒的脸,“你先签吧。”
赵知颐直接将文件砸在了孟则身上,霎时间雪白的纸四散飘扬,就好像室内这寂静天地也骤然下了一场纷纷的雪。
孟则脸上没什么表情,弯腰将那些纸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整理好,重新放在了赵知颐面前,“不着急,你想通了再签就可以。”
说完他往外走去,赵知颐怒道:“孟则!我手机被你拿走了对不对?!”
孟则没回答。
赵知颐想到什么,飞奔到大门口,去拉门把手——不出所料,岿然不动。
孟则把他关在这里了。
“哈……”赵知颐抓了把头发,“被骗了。”
他竟然相信孟则真的能从自己的逻辑怪圈里走出来。
赵知颐在门边站了会儿,尽量平和地道:“你打算关我多久?”
“我没有关你。”孟则说:“只要你签字,马上就能出去。”
“……”要不是孟则脸上已经挂了彩,赵知颐真想照着他高挺的鼻梁骨来一拳。
“我签字有什么用。”赵知颐道:“那是遗产,人死了才能叫遗产懂吗?”
孟则沉默。
赵知颐心里倏然冒出一个非常离谱的念头,他迅速否决自己——不至于不至于,都知道《非本能反应》只是一本同人文了,孟则怎么可能像是书里写得那么癫呢——话说回来同人文人设和原著应该还是会有点沾边的吧?——天老爷,孟则真是个纯粹的神经病,他一开始就没冤枉这人。
“喂。”赵知颐一把揪住孟则的衣领,他个子没孟则高,为了让自己显得有气势一点,还专门踮起了脚尖,眯着眼睛道:“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去死?”
孟则耷拉着纤薄眼皮,并不跟赵知颐对视,赵知颐邪火顿起,道:“你疯了?!”
“我昨晚上想了很久。”孟则握住赵知颐的手,他眉梢、眼角、脸颊、唇侧,都还带有伤口,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已经变成了一种暗红色,斑斑交错,像是一张荒唐的假面盖在脸上,甚至令人无法分辨此刻的他究竟是喜是悲,唯有窗外明亮的日光将他锋锐的脸部轮廓勾勒得更加立体。
“也许苏积羽说的是对的。”他声音很轻很低,莫名让赵知颐想起上辈子在教堂帮忙时,看见的在忏悔室里对神父陈述自身罪孽祈求神明宽恕的那些人。
他们同样的虔诚,且不可救药。
孟则说:“我以为我无法接受你和苏积羽在一起,原因在于苏积羽是个和我一样的混账,但其实,不管你选择和谁在一起,我都会觉得他配不上你。”
赵知颐冷眼看着他,“那你自己呢。”
“……我更配不上你。”孟则终于偏头看着他,“我把你关在这里,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你不害怕吗?”
赵知颐:“。”
孟则:“或许有朝一日,我还会控制不住对你做出更加可怕的事,其实我比我妈要偏执得多,就连我自己都无法预料自己会不会在某一日忽然发疯,杀死你然后自杀。”
“所以呢。”赵知颐冷冷道:“你彻夜苦思,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孟则笑了笑,“死在你前面,就不用担心我会杀死你了。”
他声音很轻:“……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赵知颐很久没有动作,孟则迟疑地握紧他的手,“所以,签字吧,签了字,我就放你出去。”
“你要和苏积羽在一起也可以,和其他人在一起也可以,我……”
赵知颐骤然打断他:“孟则,跨年夜的那把大火,仍旧在你心里燃烧,至今没有熄灭,对吗?”
孟则瞳孔一缩,眼前好似又是熊熊火光,耳边好似又是声声诅咒,直到——
“啪”的一声脆响,是赵知颐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孟则脸上,将他打得头一歪。
“现在呢,火灭了吗?”
孟则没回答,赵知颐反手又是一巴掌,这一下更狠,孟则唇角渗出鲜红血迹来。
赵知颐说:“现在呢,清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