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定沈无延不会下山后,楚幺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来。
好像压着泉眼的大石头被移开,楚幺心底霎时喷出翻涌的喜悦。
那么爱种地干活的他,没有把菜秧种下地里,只是把菜苗放在潮湿有水洼的地方。第二天清早赶去种也是可以的。
现在,他想做一顿晚饭给白骨,哦,沈无延吃。
楚幺忙着烧火煮菜,还把院子里那只一直舍不得吃的野鸡给杀了。
在楚幺的认知里,家里来了贵客或者逢年过节才会杀鸡。
虽然这只野鸡一直勤勤恳恳下蛋,楚幺不忍心又舍不得。于是把菜刀磨的光亮些,一刀抹了鸡脖子,他好鸡也好。
楚幺还不让沈无延进屋子,要自己操持一顿。他觉得自己私心想留人真不好,可是他真舍不得沈无延走。
楚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他也知道村里一些家长里短。
他现在这种情况,和村子里束缚儿子出门闯荡的老母亲好像差不多。
所以,楚幺想要加倍的对沈无延好。
楚幺做饭的手艺在村子里算好的了,可是最近嘴巴被沈无延喂刁了,始终觉得自己做的味道好像差了点。
两人围着釜锅坐着吃。一个野鸡炖蘑菇,里面还放了些笋子、野菜,咕咚咕咚的也飘出些香气。
楚幺把鸡腿夹给沈无延,“你吃。也不知道你多少年没吃饭了。”
沈无延吃了口,“确实很多年没吃到热乎的东西了。”
“小幺手艺不错。”
沈无延就坐那儿都像神仙似的,像是品尝珍馐美味一般细嚼慢咽。楚幺脸挂不住,明明他吃着就一般,“没事别勉强,明天我带你下山吃馆子去。”
“好。”
楚幺又给沈无延夹了块漂亮的鸡肉。自己不怎么吃,只目光炯炯看着沈无延吃。
一旁趴在门口的老虎、大黄、喜鹊都看呆了。
狼大和狼二怀着刺探楚幺的目的,找到茅屋。一来就见门口趴着一排排的脑袋,于是也飞快凑近。往门里悄悄摸摸伸进凶神恶煞又求知欲极强的狼眼。
土地公拄着拐杖隐身在院子里,在这几头山兽里挑挑拣拣,对着山兽翘起的后臀全方位打量,有点想捡个坐骑呢。
他见四头都朝里望,于是勒了勒腰带,矮胖胖的肚子率先挤进了狼大和阿黄中间。
阿黄只觉得被什么挤了下,冷不丁回头一看是狼大,惊的狗眼瞪圆。狼大眯眼瞅阿黄,阿黄默默缩着脖子夹着尾巴不动弹,这倒是方便土地公挤的更进去了。
他脑袋一探,老脸有些欣慰的叹息。
山神大人倒舔了这么久,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这两人如今倒是调换了个儿。以前是白骨默默给楚幺夹菜,楚幺埋头吃。
老虎看得眼酸,“化形就能有这待遇吗,那我也要化形。”
老虎抖了下他金灿灿的皮毛,像是风一吹就散的金色蒲公英,骄傲道,“哼,我皮毛这么好,我化形了肯定比白骨还要好看。到时候小幺肯定最喜欢我。”
喜鹊嗑着瓜子,两个小眼睛满是神秘的微笑。
土地公默默排除老虎成为坐骑的可能,老虎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甜。
一院子热闹哄哄的,晚上睡觉的时候,倒成了难题。
白骨以前都在地上打坐,现在变成人了,肯定不能让他睡地上了。山里湿气重,睡出个头疼脑热楚幺会愧疚死。
楚幺便把老虎和阿黄都赶下了床,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老虎带着新收的小弟,决定重振百兽之王的威名。他可不是徒有其表!
雄赳赳地带阿黄去霸占狼窝。
结果一狼一虎打架直到天亮。狼二好脾气的邀请阿黄钻入狭窄的地洞同眠,阿黄夹着尾巴不敢动。要是老虎打架打输了,它就跑回去喊喜鹊来。
这一夜狼啸虎吼狗呜咽,楚幺一直半梦半醒,整个人都恍惚难眠。
他睡了一个时辰就会惊醒,然后黑暗中伸手摸旁边的人。以往冷硬的骨头变成温热细腻的皮肤触感,楚幺心下逐渐放松,又闭眼沉沉睡去。
于此反复多次,楚幺总睡不踏实。
仿佛睡死了,白骨就会悄悄溜走了。就好像寒冬的荒野里,身边烧着一把火取暖,楚幺总会时不时睁眼看看火会不会熄灭。
在楚幺又一次摸到人手臂上时,沈无延把人揽入了怀里。
楚幺呓语轻声疑惑,不过随着他后背被轻拍扶下,楚幺心下暖暖没了顾虑杂念,眼皮沉沉一夜好眠。
天光渐渐搅碎朦胧山雾,如梦似幻的光影中,鸟雀枝头清脆啼鸣。
楚幺醒来,只觉得腰间有一双手紧紧环着他。
他微微抬头,修长冷白的脖颈以及冷峻流畅的下颚映入眼帘,沈无延真的好像画中仙。他好像放牛的牧童。
楚幺以为沈无延没醒,怕把人吵醒,只一动不动的打量沈无延。他眼珠子偷偷看向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手指又长又白,手背宽大还能看到凸起的青筋,看着十分蓬勃有力。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会为了他留在山里吃苦吗。
楚幺默默叹了口气。
“醒了?”
头顶传来低沉悦耳的声音,楚幺耳朵微动,抬头就见一双冷锐霜雪的眼睛看着他。
陌生冷颤的惊惧还未袭上心头,那寂灭的眼底涌出浅淡笑意,冷冷澈澈的眼里都是他局促不安的身影。
楚幺吞了下口水,朦胧未醒的道,“早啊。”
沈无延松开他,柔声道,“早。”
楚幺混混沌沌坐起身,把粗麻外衣套在身上,而后下床去开门。
“啊!”
楚幺惊地一声大叫。
“怎么了?”沈无延问着走近,看到门外血迹斑驳的十几只野味,面色如常。
惊乍的心悸后,楚幺平静下来疑惑道,“难道是老咪勤快了?”
他刚说完,就见林子里窸窸窣窣蹿出来两道声音。
狼王和狼二嘴里叼着血淋淋的狐狸、野兔子走近院子里。
狼王吐掉嘴里的狐狸毛,朝狼二看了眼,狼二立马叼着野兔子走到楚幺面前。
它吐出野兔子。
四肢躺倒。
露出肚皮,愣愣地朝楚幺摇狼尾巴。僵硬的学着阿黄。
楚幺一脸茫然。
狼王蹲在原地,扬起脖子,“这都是吃的,你养狼二。”
“啊?”
狼王见狼二都拿脑袋蹭楚幺脚了,冷漠道,“难道狼二还不敌那条黄狗?”
楚幺诚实点头,“确实。”
狼王气的兽眼凶圆,气汹汹朝楚幺扑来。
没人看清,狼王是如何被一巴掌扇飞的。
楚幺惊讶的看着沈无延,沈无延有些不确定地看楚幺,面色恍惚,“它自己扑来的,我没打它吧?”
“小幺你看看我手指是不是扇红了。有些疼。”
楚幺来不及吃惊,立马捧着沈无延的手掌在天光下照。担忧的很。
沈无延是白骨的时候,白骨就不牢固,很容易有裂痕。他每次给白骨洗澡的时候都能看到好些裂纹。
楚幺仔细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松口气道,“还好,没裂开。你今后还是不要用力了,你以前是白骨,要是碎了怕影响你人身。”
沈无延点头。
狼王气笑了,收回被扇偏吐出的舌头,这下狼目凶光,真是动怒了。
“都是山里成精的妖怪,在这儿装什么可怜。”
说着,亮出锋利的爪子朝沈无延奔去。
然而,沈无延抬了一指,轻点狼王脑袋,“冥顽不灵。”
眼见狼王被一指戳着不能动弹,狼二飞快从地上弹起要二对一。老虎从门里飞蹿了出来。眼见混战就要开始,远处空中穿来喜鹊的大声,“慢着!!”
两狼和一老虎都下意识抬头望向急速飞来的喜鹊。
喜鹊扑腾急停滑了好几张叶子,终于抓着枝头站稳了。
抬头挺胸清了清嗓子,“好,你们可以继续。”表演了。
……
她鼓舞道:
“打起来打起来!”
完全看热闹不嫌事大。
因为压根就打不起来。
果然,刚才还气势汹汹的狼王,盯着沈无延的眼神忽的胆怯,而后前肢匍匐跪地,无比欢快的朝他摇尾巴。
可比狼二刚才摇那几下利索多了。
目睹全程的阿黄歪头疑惑,怎么狼比狗还会摇尾巴。
老虎自然是不会放过奚落死对头的机会,“没想到狼王进化成了狼狗。”
狼王冷哼了声,不瞧白痴老虎,继续躺在沈无延脚下翻滚着肚皮。
一场小闹剧,最后由楚幺收场了。
狼给他抓山货,他给狼买糖葫芦。
楚幺想起惠婶说山里不太平,有野兽袭人。他问道,“没成精的猛兽能伤到你们成精的吗?”
狼王一改嚣张,十分恭敬道,“不会,我们虽是低阶山妖不能腾云驾雾,也没什么法力,但比没开灵智的山兽体魄强悍灵敏很多。”
“那就好。”
楚幺清点地上野味,沈无延进屋子做早食。
十几只野物被它们四个争相恐后叼往屋檐下放着,尤其是老虎和狼大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快,喜鹊蹲在窗棂上做裁决。几个猛兽干的风风火火,楚幺自己倒是没怎么忙活。
这些山货里有野鸡、野兔、野鹿、还有小野猪、狐狸等。但都死的凄惨,卖相不好。就那野鹿身上还有好几个血窟窿,血肉模糊。
楚幺挑了皮毛完整的山货准备下山卖,还剩一些自留打算下山多买点盐巴,腌制熏肉。现在天气还不热,倒是也能放。
楚幺把一只惨不忍睹的小野猪,剁成四块放在它们四个面前。
楚幺还下意识嘬嘬了两声,阿黄立马摇着尾巴低头吃肉。
狼二看着阿黄吃的嘎嘣嘎嘣香的很,它从来就没见谁吃这么香过,馋的狼二哈喇子直流。
狼二也要低头吃,却被狼大的爪子摁住了头。
目光警告凶道,“记住,你是狼不是狗。”
狼二委屈,看着阿黄躺在地上抱着骨头偏头啃的欢快,眼里十分羡慕。
已经趴在地上抱着肉啃的老虎嗤笑一声,“阿黄捉野鸡都知道留活口,你们狼连狗都不如哦。”
老虎可骄傲了,对狼大狼二道,“今后要抓活的,好处理。”
狼大隔着狼二、阿黄,对另一头的老虎嗤之以鼻,只朝楚幺道,“我知道了。”
狼二趁狼大说话间隙,忙低头咬了几口肉,囫囵吞咽后道,“那死的可以楚幺自己吃啊。”
楚幺忙摆手,他其实不愿意吃。他还是喜欢吃青菜的。山野味非常考验厨艺,处理得不好总是有股腥臊味。
除了最开始吃肉的满足,楚幺现在宁愿吃素。
不过,白骨做的鱼汤红烧鱼是一绝,楚幺天天吃鱼也不觉得腻了。
楚幺见白骨一天三餐顿顿做鱼,以为沈无延爱吃鱼,夹了大块鱼肉给他道,“你吃。”
沈无延道,“这鱼肉对小幺身体好。”
楚幺一顿,脸上绽放大大的笑意,“那你也要吃多。”
饭后,楚幺先去地里把菜苗种下地,然后要下山卖山货。背篓里装了野鹿、两只野兔、三只野鸡。差不多有七八十斤。
背篓里都装不下了,楚幺找来木棍插在背篓边做护栏,这样就可以多放几只山货了。
楚幺瘦小的腰身就要蹲在小山一般的背篓前,将竹系往自己肩膀上搭。
沈无延道,“我来背。”
楚幺摆手道,“我力气大。你骨头脆弱。”
沈无延这会儿倒是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他道,“无碍,我感觉身体正在逐渐恢复。”
楚幺说什么都不让沈无延来背。
但他被沈无延单手抱一边,楚幺愣愣中,沈无延已经轻轻松松背上了肩。
楚幺没再说什么,只想自己仔细着白骨就好了。
两人一人骑着老虎一人骑着狼大出了山。
唔,土地公想了想,那只有阿黄和喜鹊可以选了。
要是选喜鹊为坐骑,他耳朵还要不要了。阿黄就挺好,机灵护主,养吧养吧再点它成精。
这次下山,土地公也很激动。因为这是他时隔小一千年后下山。
他是一方土地公就跟缚地灵似的,只能在一片山头钻来钻去,爬上树枝高处看城池村落变迁。
以前山神还没沉睡时,他还能偶尔求山神大人带他下山。可山神大人像是在山巅雪殿里生了根,对人间烟火没想法。所以,下山机会属实渺茫。
小孩子眼巴巴盼望赶集,他小老头也盼着呢。
往常千年难求的机会,这次他还没开口,山神大人就示意他悄摸摸跟着。
感谢小幺!
楚幺这次卖的野味多,不打算去镇上。一是去镇上势必会引起大家关注。二是镇上有钱人不多,销路不广。
去县城要走两个时辰,做牛车得一个时辰,做骡车花的时间少点。村子里来往县城的车马少,要做牛车只能去镇上看看机会。
天朗气清,大高的人影背着重重的货物,即使沈无延刻意放慢脚步,瘦弱的影子亦步亦趋的追着。看着有些吃力。
楚幺必须得仰头才能看到他脸,可仰头逆着光只看见一团白光,楚幺扯了下沈无延的衣袖,沈无延低头看他。
他见沈无延面色轻松不见气喘,嘴角一笑,沈无延也浅笑。
沈无延见他走的面色发热额头冒细汗,“抱歉,我有些疏忽。”
他说着,自然而然的牵着楚幺慢慢走。
楚幺反而有些不自在,无他,沈无延太高了。他就像是被牵着的小孩儿。
楚幺嘀咕道,“我真的能长高吗?”
沈无延笑,“自然能,天天吃鱼就能长高。”
楚幺面色期待,“那每顿吃两条!”
“那也不行,你身体还弱,吸收不了。”
“那好吧。”
这时候,一辆马板车从两人身后跑来。
楚幺回头,霎时眼睛一亮朝车夫招手,“大哥,你这是去哪的?”
一定要去县城啊,县城县城!
镇上很少有人养的起马,当然除了有钱的李地主家。所以这马车很可能就去县城的。
“县城。”车夫开口回道,也不见扯缰绳,因为觉得楚幺穷不会去城里。
楚幺道,“我们也去。你看能不能捎带我们一程……”
车夫打断他,“有钱吗?”
楚幺道,“自然。”
车夫这才扯了下缰绳堪堪停在楚幺面前,坐在车辕上打量他和仰视沈无延。
见沈无延一头白发倒是奇怪,再看他背篓里带血的山货,斟酌道,“一人四文钱,背篓就不收钱,一共八文钱。血不能滴在车上,不然单独收两文清洁费。”
真贵。
虽然楚幺现在不差钱了,他活了十八年才小小暴富,虽然也舍得花钱,但骨子里还是节俭吃苦的脾性。
更因为是沈无延背重物,楚幺应下了。
上了车后,才发现这板车也并不干净,上面满是烂菜叶子和湿漉漉的泥土。想来是之前是去田地里拖菜了。
沈无延两人挨着坐,都伸手拉住了背篓,防止颠簸晃倒了。
楚幺第一次坐马车,两眼都是新奇。耳边跑马哒哒声比牛车清脆,就连带起的风都比牛车大。又稳又快。他好像在风里跑一般。
楚幺仔细摸着板车扶栏,眼里是朴实的愿望,“我们到时候也买个牛车或者骡子。”
他不会骑马,不敢想这种牲畜。
“我会骑马,到时候教你。”
沈无延刚说完,前面的车夫心里笑话两人乡野村夫还想买马。二十几两起步的马,做白日梦。
为此,车夫还故意把马车往坑洼里赶。想让山货摔倒一地,到时候沾血了要赔钱的。你不是有钱吗,到时候赔钱就别墨迹了。
车猛地哐当晃悠,还在摸马板车挡板的楚幺一个没注意,人差点摔个面朝地。
他心里一阵惊慌失控,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伸手扶住背篓。不然摔到了山货,马车沾血了还给人家添麻烦。
可是板车太过颠簸。他屁股都弹飞起来,腰身后仰要被颠下车,更别提招架背篓了。
不过好在沈无延揽住了他。
楚幺回神第一时间看脚边山货,沈无延的大手正稳稳抓的牢固。
楚幺松了口气。
而后一路上就被沈无延揽着,任路况再颠簸,他也没晃动过。
赶车的马夫回头瞧了眼,见背篓里的山货稳稳当当的,算计的眼里满是遗憾。
到城门口时,马车和人不走同一座城门。左右中三个门,人走左边畜牲走右边小门,中间大城门常年关着,只有上级视察来才开正门。
楚幺望着高高的城门,满是赞叹和局促,县城里的墙砖看着都威严无比。
车夫见楚幺那乡巴佬头一次进城的穷酸样,开口道,“下来轻点,别把我马车磕损坏了。”
楚幺也觉得这马板车金贵,毕竟村子里一头牛都是富裕大户,更别说马了。见过马的也没几个。
他忙轻手轻脚下车,睫毛顺从垂着从腰间解下布钱袋子,认真的数出八文钱。一副软包子十分好拿捏的样子。
车夫见那高大的男人一路也没说话,冷冰冰的像个木头,以为人家是个痴傻的。
这个小东西也是不灵光的,八文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他眼珠子转了转,在板车周围绕了一圈,摸着一块损坏有裂痕的板面道,“小子,你这八文钱不够,你把我栏板哐当裂了。”
楚幺一愣,顺着车夫手指看去,“……”
一条小拇指大小的陈年旧裂纹。
楚幺板着脸,怒目圆瞪道,“老板,你看着我脸小就想欺生,那就别怪我朋友以强欺弱。”
沈无延适时站在了车夫面前。
小山的阴影压下,目光冷淡威压积重,车夫眼皮乱跳心里有些忐忑,最后悻悻接了八文钱。
楚幺松了口气,而后抓了抓脖子看向一旁的沈无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其实不凶的。”
还解释道,“我以前都很怂,不敢和人争执,想着吃亏是福就忍去了。今天是因为你和我一起,有帮手。”
沈无延注视着怯怯探究他神色的小少年,像是可怜的灰扑扑的小山猫,生怕他生了厌恶。
“以后你随心所欲做自己,凡事都有我给你撑腰。”
日光落在他的银发上,如波光流转。那眼里的笑意与包容像是冰原里的暖春。
楚幺忍不住笑,重重点头,“好!”
两人刚说完,就听见不远处有马在嘶鸣,还有人着急忙慌大喊大叫。
楚幺寻声看去,是那车夫的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疯,竟直接朝守门将士撞去。不过最后马又调转方向,直直朝城中跑去。
车夫被甩了在地上想要追去,结果被将士凶狠拦住。车夫一脸着急望着跑远的马车,一边又怯弱的朝将士赔笑。
楚幺看见那车夫一个劲儿弯腰鞠躬赔了好些铜板。
楚幺心里舒了口气,面色还有些高兴,“果然善恶有报。老天爷是有眼的。”
“那马会不会进城伤人啊。”
沈无延也朝城中望去,隐身的土地公咯吱窝夹着比他高一大截的拐杖,耀武扬威的坐在车辕上赶马,嘴角淡笑,“不会。”
两人进城时,守门将士看着两人是生面孔,把两人拉在一边仔细盘查。
不过因为楚幺一口流利的本土口音,两人衣着简陋,背的又是山货,便一人收了两文钱放进城了。
可真贵啊。
东西还没卖出去,已经花十二文了。
难怪村子里人很少来县城。
不仅人进城要两文钱,就是畜牲进城也要四文钱。说是畜牲在街上大小便需要清扫费。当然畜牲也可以拴在城门口的棚子里。收费两文钱。
进城后,楚幺才发现县城人比镇上多多了。流动小贩的叫卖声清亮热情,店铺的番布在风里飞卷,就是路边小吃摊都热腾腾的香气都扑鼻。
楚幺一时间应接不暇,看了街这头就错过街那头,眼花缭乱满眼新奇。脚下就忽视了。他差点一脚踩在坑洼里,幸好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肩膀。
“先看一边吧。回来咱们从对面走。”沈无延对楚幺道。
土地公听后,他的脖子终于得救了。再也不用左顾右盼了。
他那没见过世面的动作神情比楚幺还夸张,反正没人看见他。
虽然一千年没啥变化,但土地公就是看什么都新奇。大概是一种坐了一千年牢,被放出来后的感觉。
沈无延自然的牵着楚幺的手走,楚幺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路人都有些好奇的看他和沈无延。他挣脱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要牵。”
沈无延有些低落,而后叹气道,“我第一次下山,看见人有些心慌。”
楚幺原本扭捏的眼神霎时有了责任担当,他反手握住沈无延的手指,十指紧紧相扣。又故作大声镇定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城里,但是我这回没有怕。因为我们在一起就不怕了。”
“嗯。”
沈无延垂眸看他,那小脸神色像是破土而出的小春笋一般,先是好奇又谨慎打量周围,最后牵着他的手后又一往无前的坦荡欢乐。
天真烂漫,又带着山野勃勃的生气。
两人先去问了酒楼收不收山货。
酒楼管事见山货都死了,买来必须近两天做菜卖出去。但这做饭菜生意谁有能保证及时卖出,外加皮毛又破损严重没有油水捞便没有买。
楚幺便道谢,然后牵着沈无延就要走。
可没走几步,他又撒开沈无延的手,朝管事喊道,“管事大人,我这里有个法子你看行不行。”
此时正是上午,酒楼还没开门做生意,前厅后厨都没事,管事便也背手停下来听听。
管事生着固执精明的鹰钩鼻,像是在来来往往的食客中炼出一双洞察人心的双眼。
楚幺被管事这么审视看着,一时间有些结巴,忍不住垂眼闪躲视线的交流。直到他手被沈无延握住了,楚幺才没了那种想要放弃一走了之的退怯。
楚幺道,“管事大人,你看我这背篓里有八只山货,你人脉广,要是给我介绍买主,我每只给你五文钱。”
管事昂着的下巴一愣,倒是仔细瞧了下这满脸讨好的小豆芽。眼睛清澈有神堪称河底发光的石头,虽然巴掌小脸,但是细瞧俊秀生动。
浑身充斥着没见过世面的拘谨拘束,但脑子确是个机灵的。
管事默了一瞬,有心考考他,“一只五文,八只是多少?”
楚幺毫不犹豫道,“四十文。”
喜鹊早就教他简单的算术了,他自己也勤快每天都在练习。
管事见他脱口而出,倒是歇了糊弄人的心思。他道,“四十文是别人一天的工钱,但是对我却看不上。你给太少了。”
可四十文已经是楚幺开的极限了。
楚幺想走,他自己慢慢卖也是可以的。
管事道,“还可以商量,一只抽两成。”
楚幺心里算了下,假如一只野兔子卖十两,按照他的来是给五文,但是按照管事的来就是……二两。
楚幺惊讶的张大了嘴角,心想他也不傻,怎么把他当傻子耍。
不划算。
楚幺摇头,“谢谢,我还是自己卖吧。”
管事心里确实想做这单无本的生意。见楚幺拒绝的干脆,面色有些鄙夷想出言教训这个不会算账的乡巴佬。
一旁跑腿小二都为楚幺捏一把汗。
他们这位管事是出了名的挑剔难伺候,喜欢倚老卖老带徒弟又喜欢打压贬低。搞的他们伙计都苦不堪言,但又没办法,当徒弟就是这样受磨锉。
管事满脸不耐烦,但是张嘴后,他语气却意外的和蔼。
“小兄弟,账不是这么算的呀,你给我定价五文一只嘛,你又人生地不熟,我随意贱卖你又不清楚行情。我拿到你说的钱就好了。”
“但是抽成呢,原本一只野鸡七八两的价格,那我为了能多抽成得钱,我能卖到十两。这样不仅小兄弟钱多了,我的钱也多了。这就是合作。”
楚幺懵了一下,抿嘴快速在心里计算。
最后他道,“行,但因为是抽成,所以每只价格不能低于我给的底价,不能让我亏了。”
那管事一脸赞赏的点头,夸奖的话不要钱似的吐出来。
“小兄弟脑子果真灵活。”
“小兄弟倒是有胆魄的。”
“小兄弟看着就是有主见的。”
楚幺脸霎时热的不行,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刚才在心里骂他奸诈想欺生呢。
跑腿小二像是白天见鬼一般望着管事。
那管事还道,“不过呀,做生意嘛,大可不用如此求人办事一般,买卖没有贵贱。买卖本质还是需求互换,都是平等的。”
楚幺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说这个,有些没反应过来。他看镇上卖东西的,包括惠婶卖东西,都是一脸讨笑的硬往买主手里塞。忍着心头不快让买主挑肥拣瘦的。
潜意识里,他也觉得卖东西就是要看人脸色,毕竟想要人家手里的钱,态度不好人家不会买的。
但是这管事说买卖不看脸色,是看需求看货物。
楚幺迷茫了,但随即朝管事绽放出笑意,“谢谢管事大人,我受教了。”
管事管理这么大的二层酒楼,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之后管事还教他写了契约,双方按了手印,约定明天这个时间点来取钱。
管事又和蔼的叮嘱了楚幺好些事项,搞的楚幺越发惭愧。
临走时,楚幺拉着管事的手,郑重道谢,“管事叔叔你真是个好人。你一定会有福报的。”
管事笑呵呵送走了楚幺两人。
管事一回头,嘴角的笑意笑着笑着就僵硬了。想起他给那乡巴佬说的话,脑子像是抽风没缓过来似的,忙低头看一纸契约。
不仅他写了会保证卖完,还约定了每只山货最低的底价……
两眼一瞪,他娘的,他做人做事从没这般让利实诚过!
管事看着一旁一脸恍惚的小二,呵斥道,“你是木头吗?不知道拉着我点?中邪一样没一点眼力劲儿,一辈子干跑堂的命。”
小二一颗心回肚子里了,神色如常低头诺诺,这才是他熟悉的讨人嫌的管事!
管事看着背篓里的山货,眯着眼想撕了契约单独吞了钱。但是想到那小不点身边还有个大高的男人。虽然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了,但就是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压迫。
算了,这生意也不亏。
楚幺一点都不知道那管事装了一肚子火气,还拉着沈无延的手自我反省呢。
“哎,我不能因为进城那个马夫就觉得城里人没有镇上的人淳朴。那个管事叔叔真是个好人。”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卖东西不用低头哈腰,大家都是平等的。”
沈无延道,“我感觉小幺今天又变厉害了些。都敢主动找酒楼管事做生意。”
楚幺嘿嘿一笑,一切为了钱嘛。
楚幺也不着急回去,出门前就给喜鹊它们说了,山货多要是没卖完,今天可能会在城里住宿一晚。
楚幺拉着沈无延在城里瞎逛,看见小吃糕点都要买。
主街人多,有的摊贩需要排队等着。楚幺看着一家老字号的香酥糕,闻着那味道就舔了下嘴角。
可他又馋一旁小摊贩的云吞。
“白骨,你去面摊子那边点两碗云吞吧。”
沈无延道,“好。”
等楚幺买完香脆酥软的蝴蝶酥,闻嗅一番哽着口水朝面摊寻去,只有老板娘在忙碌,沈无延人不在。
倒是面摊旁边的首饰摊子看见了沈无延。
他小跑而去,就听见首饰摊子前一阵争执。
切确的说是摊主单方面吼沈无延。
“你什么意思,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最后又说不要了。”
“我看你就是想白嫖想偷摸顺走,没见识没钱就不要凑过来。”
摊主身后站着两个地痞模样的男人,而摊主本身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柳叶眉,下嘴唇单薄,一张一闭就是一连串话砸向沈无延。
沈无延那么高大站在原地,任对方骂,眼睛却下意识四周找人,那冷淡的眼底闪过慌张无措。那视线找到楚幺的瞬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直直盯着楚幺。
可怜兮兮的。
楚幺第一次在心里觉得旁人可怜。
楚幺几乎从未和人争执过。前十几年,秉承着忍忍就过了。他身板小胆子小,别人碰见打架闹事都津津有味往前凑热闹,只有他提心吊胆担心被迁怒躲的远远的。
要是这种争执放在他自己身上,他肯定下意识道歉愧疚,觉得自己不配就是乡巴佬。可沈无延那么好看贵气的人被这样欺辱,楚幺只觉得是摊贩的错。是摊贩在故意欺负讹人。
他抱着糕点快速跑近,一把拉住人高马大又老实巴交的沈无延,
沈无延低声道,“我没想偷她的,我是想等你来了再买再付钱。”
这无辜的可怜劲儿听的楚幺心都软了,都是他的错没给沈无延钱。
一旁的土地公:翻白眼,跟着我翻白眼。
楚幺可看不见土地公的无语,用自己纤细瘦弱的身板挡在沈无延面前。
他仰着头气愤道,“哪有这样做生意的,看一眼就要买你这是讹人。与其在这里强买强卖,不如想想你这些首饰是不是真的丑的卖不出去。毕竟像我这种乡巴佬都瞧不上,难怪你生意冷淡到想来讹人。”
摊主可没在意楚幺,只对身后站着的两个地痞看了一眼,而后对楚幺道,“骂了大乡巴佬来了个小乡巴佬,今天这簪子必须给我买了,不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楚幺气的脸皮颤抖,舌头打哆嗦。
他双手捏拳闭眼大声凶道,“你想钱想疯了吧,早知道你是缺钱用的穷鬼,我一定发发善心来里给你烧一把黄纸。”
楚幺浑身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决,把摊主喷骂的面色煞白,可惜他骂完还闭着眼不敢睁开看。
摊主没想到还真遇见了个硬茬。
楚幺被对方盯久了眼皮颤颤,所幸咬牙睁眼直视。
摊主刚想要张口骂人,就见那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男人淡淡朝她瞥了眼。像是冰山雪崩扑面而来,吓得她一个激灵胸口闷气,嗓子好像被冰锐紧锁,竟然不能出声了。
只见刚刚还任她刁难的傻子男人,此时嘴角笑意弯弯,柔声道,“小幺又厉害了。”
楚幺一直瞪眼警惕着摊主反击呢,奇怪的死寂中听见耳边这声夸奖,顿时就揣手不好意思了。
楚幺憋住笑,严肃着小脸偷偷抓了下沈无延的手心。
楚幺瞧摊主面色憋红,以为她是知道丢脸错了,开口道,“你给我朋友道歉。你冤枉他了。”
摊主双手捂着脖子,扫了眼楚幺身后的沈无延;她刚开始是不是眼瞎,怎么觉得这是个老实巴交好欺负的主。明明是个高高俯视的冷峻杀人刀。
她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是我冤枉人。”
楚幺哼了声,气势昂扬地拉着沈无延转身。
沈无延有些沮丧道,“对不起小幺,进城的时候我还说给你撑腰保护你,到头来我还要小幺的保护。”
楚幺拍拍他手臂,“没事,没有你我也没胆子的。我俩相互保护。嘿嘿。”
他眼底碎星闪烁,偷偷摸摸的笑,又像是找到什么支撑证据嘴角都笑弯弯了。
“笑什么?”
楚幺抓了抓脑袋,而后讪讪道,“诶,我觉得我好坏啊。”
“看见白骨被欺负我觉得我能保护你好开心。大概就是你也可能离不开我吧。”
他嘟囔道,“你要是事事都能做好,样样都完美,我觉得把你留在山上我有罪。”
沈无延嘴角微勾,“其实我怕你嫌弃我还给你添麻烦。”
楚幺忙摇头,嘴巴还飞快道,“怎么会!你再这样说我就会难过了。”
沈无延摸了摸楚幺仰起的小脑袋,“那今后就请小幺多多关照了。”
楚幺重重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