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从宽阔的石子官道拐入山间土地后,耳边一阵阵汉子号子吆喝声。
前些日子下雨,大坝水位已经回升了点,但大坝下的河边仍旧有搁浅的石块。
一群短打粗麻的汉子挑的挑筐,拎的拎铁锤打石头,三四月天汗如雨下。一旁差役拿着鞭子双手后背,昂扬着下巴巡视。
那差役见不远处有骡车经过,瞧着十分稀奇。
牛、驴、骡可不是行走的银子吗,城里的百姓都不一定供买的起。
这样的人家在村子里必定是大户。
那么赋税上可做的油水文章就多了。
那差役摸着下巴眼神逐渐热切。
楚幺看见差役就下意识害怕。那些人拿着刀斧破村里粮仓,拿绳子绑孩子发卖抵税,各个凶神恶煞。
世道烂的没有王法,人命贱如野草。
楚幺下意识低头躲避河滩处投来的目光。
河滩边的楚老二撑着歇息片刻,顺着差役的目光,也看到路上哒哒的肥膘骡子。
板车后面还有个小少年抱着两只羊羔,脸埋在白茸毛里看不真切。
他娘的,这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真是同人不同命。凭什么他就没个好老子。
他娘还天天说他没村长家儿子听话赚的多。谁谁家儿子又被李地主家涨几个铜板,谁谁家又盖房添猪崽儿了。
他娘也不想想自己的问题,要是他娘嫁的是村长,他还会在这儿受徭役的苦?简直比牛马还不如。
三四月天,河水还是冰冷刺骨。河里站久了膝盖都冻的发红,上半身又热的冒汗,冷热交替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
楚二也面色虚弱乏力,此时偷个懒抬个头,后面的差役便要扬着鞭子打来。
“哎呦,官爷,我这不是给您盯财路孝敬孝敬您吗?我就是这方人,待我去打听打听。”
差役收了鞭子,嬉皮笑脸道,“是听过你们楚家庄的威名。”
就是在县里都“赫赫有名”。
土地公自然听见了对话,这世道真是难。
楚二那性子,不论在哪个世道都怨天尤人。
但这能怪他吗?
他一个凡人能有什么错呢,只是活着就用尽全部力气。
所以下次投胎做个猪吧!
哼,土地公跺了跺拐杖,尊贵的山神大人不会计较这些阴暗心思。
他一个小老头可斤斤计较的很。
再瞧瞧缩羊羔里的小脑袋,土地公怜爱的摸了摸楚幺的脑袋,也不知道这小可怜在楚家受了多少气。
楚家庄啊,那可是罪恶滔天的地方。
忽的,河滩那边传来一声痛呼,只听楚二和差役尖声大喊,“蛇!蛇!”
土地公抬头望去,楚二那补丁裤腿挽至大腿上,膝盖处明晃晃缠着一条两拇指大的粗黑蛇。
楚二吃的好,即使穿烂衣服来服徭役,大腿肉一露出来就浑圆结实。
只是此时,楚二恨不得拿刀切了被蛇缠的大腿。他越挣扎就越缠越紧。
动静大叫声凄惨,楚幺也忍不住抬头瞅去。
楚二吓得面色煞白,周围人都吓得一哄而散,他自己一屁股栽在水里,肉眼可见的绝望惶恐。
楚幺紧抿的嘴角忽的翘起,像是憋不住笑了,而后肩膀颤抖起来。
他好坏啊,甚至想大笑凑近看一眼。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叫你以前捉蛇丢被子里吓唬我。
前面赶车的沈无延嘴角微勾,“小幺很开心,在笑什么呢?”
土地公看着一副状况外的山神大人,把您嘴角的笑意收收,我当做不知道是您使的坏。
沈无延把车赶到山下后,骡子套着板车带着人一起进了山。他使了小法术,楚幺没有察觉异常,甚至不会主动想他们是怎么到茅庐的。
一到茅庐,楚幺就跳下车。
人一下子都活泼不少。
“有人在家吗!看,我们买骡子了!”语气满是兴奋。
好像鸟入山林般自在,他深呼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山里气息都是甜的,还是山里舒服。”
一想到外面那乱糟糟的人和苛捐杂税,还是山里好。
院子里没动静,想必都在山里玩去了。
楚幺把小羊羔抱下车,两只小羊畏畏缩缩蹲趴在原地不敢动弹,猛兽的气息压的它们眼睛水汪汪。
阿黄从后屋檐钻出来欢快的汪汪叫唤,尾巴摇的重重叠叠。
“诶,阿黄别舔。”
阿黄一天没见到主人,此时格外热情的扒拉抱住楚幺的膝盖,要舔他脸。
天气渐热,狗嘴巴呼吸的气味不好闻,但狗呜呜咽咽的撒娇亲昵,楚幺又不忍心拒绝。
花花绿绿的山林,阿黄的眼里只有他!
楚幺刚要抱着阿黄亲,被一双白皙的手掌捷足先登了。
沈无延俯身摸了下阿黄的脑袋,阿黄瞬间乖巧蹲着,只尾巴在地上来回扫动。
不一会儿,老虎和两头狼也从不同方向跑回来了。
那尾巴一个比一个晃的欢快。
楚幺和沈无延被四只围着,那四双兽眼有清澈憨憨的,有狭长阴戾的,有椭圆欢快的,还有阿黄亲人又水亮亮的狗眼睛。
一个个饿极了似的,狼二看见楚幺取糖葫芦出来,口水哈喇子噗嗤就掉了出来。
楚幺笑着一个个分,一个就有五串管够。
不够也还有。
他可是把人家一草垛的糖葫芦都买了。
他叫沈无延把木桌子搬出来,把各种口味的糕点一一摆出来。
四只坐桌四面,品尝从未吃过的美味。
除了要给阿黄准备凳子外,其余后肢蹲在地上,前肢轻轻松松撑在桌面上,甚至还能伸长脖子相互抢吃的。
城里老铺糕点的招牌都各买了一斤,没多买便是怕它们山兽精怪不喜欢吃人的糕点。
糕点一铺上桌,阿黄还闻嗅一番不确定要不要吃;狼二钟情自己的糖葫芦舔的眯眼;老虎和狼大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知道好不好吃能不能吃,总之不能让对方先下嘴。虎爪狼腿全上阵齐齐往自己面前兜。
楚幺忙道,“别抢着吃,这次不够下次再买,别噎着了。”
死对头抢红了眼,谁理劝架的楚幺啊。
老虎瞪眼龇牙一口朝狼大脖子咬去,狼大竖瞳发狠,亮起獠牙狠狠撕咬老虎的腮帮子。
两只打着打着还上了桌,桌面嘎吱嘎吱摇晃,糕点飞溅一地。
甚至有一块砸到缩在一边的小羊羔,两小羊羔脑袋埋在一起装死一动不敢动。
场面瞬间凌乱。
狼二见状,忙从纠缠的虎狼肚皮下扣出一两盒樱桃煎和栗子糕。然后拍了拍试图直立后肢拉架的阿黄,狼二嘴里含着糖葫芦道,“走,咱们一边吃去。”
“等会儿有人收拾。”
土地公在一边哎呦哎呦的叫,这些死小孩,就是没吃过苦的!
他嘴上这么说,却仗着没人看见他,拎起拐杖分别朝狼屁股、虎后背砸去。原本回神有些心虚两眼相瞪的两只,瞬间又开始撕咬怒吼。
金毛、狼毛满天飞。
等楚幺从屋里端水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景象。
沈无延看着他气闷,笑道,“来了。”
沈无延像是等着楚幺一般,楚幺没懂他意思,只觉得脑袋头疼,盼着喜鹊回来治治这两只。
眼见两只又撕打咬在一起,楚幺喊道,“你们不要在打了!”
两只撕咬扭打一团,翻搅的天昏地暗。
老虎嘴巴都咬出了血,老虎目光凶悍咆哮一声朝狼大吻部张嘴撕咬。千钧一发之际,白光一闪,霎时鸦雀无声。
楚幺眼睛惊大了。
刚听见动静赶回来的喜鹊,在空中扑腾了下,“哇哦~”
只见一个身材健硕的黝黑年轻男人,腰间围着虎皮,赤着的上半身肌肉似小山起伏,男人头上还顶着一对虎耳朵。
他一手锁住身下一白脸少年的脖颈,那少年围着狼皮,狼牙利齿还咬在男人的嘴边,渗透出丝丝血迹。
突如其来的化形,两人面面相觑映着震惊。
画面静止。
直到喜鹊扑腾飞近:
“打啊再打啊。”
“别见外,化形了还可以打的。”
老虎凶懵的眼珠子动了动,从狼大身上起来,而后飞快朝屋檐下的水缸跑去。
狼大起身,一脸的阴鸷。
“啊啊啊啊!!我,我为什么人形长这样!我不喜欢啊!”老虎的哭嚎,震碎了一院子呆怔的楚幺、狼二、阿黄。
狼大上下一扫嗤笑一声,“活该,丑东西。”
要说不是死对头呢,最知道老虎在意什么。
就那身金灿灿软乎乎的皮毛是它最骄傲的。如今一化形成了威猛黑壮汉,想投胎的心都有了。
老虎怒吼道,“你个小白脸,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还头狼头狼,我看你就是个狼崽子。”
狼大还没注意自己容貌,但也自认为是个凶悍高大又威武的猛汉……他也顾不得撕了老虎,凑近水缸一看,那脸白的发光,狭长的眼睛满是暴戾。
老虎见它不高兴,霎时通体舒坦,嘿嘿笑出了声。
狼大抬手就把老虎一头按入水缸里。
眼见水缸要遭殃,惊讶中的楚幺终于回神,大吼道,“谁要动我水缸!”
狼大耳朵动了下,松了手,退后一步。
老虎从缸里甩一头水出来,四处找狼大,眼见又要打,楚幺站在了他俩中间。
“你们再打试试!”楚幺严肃,仰头盯着牛高马大的老虎和精瘦颀长的狼大。
他夹在中间像是猛兽和小幼崽的区别。
沈无延走来,拍拍他肩膀,“别气,我来教训他们。”
楚幺生气道,“糕点全撒就算了,水缸可是别人的。打碎了再陪也不是别人原先那个了。”
“以后谁打架毁了吃食、家当、庄稼,我就叫喜鹊戳谁。”
被点名的喜鹊收了笑嘻嘻看戏的神色,威严地飞到楚幺的肩膀上。
“对!”
狼大可不怕喜鹊,他龇牙暗暗算计,可等沈无延看过来时,双膝只差下跪。
老虎和狼大都垂下头。
老虎摸着手臂上的血痕,闷闷道,“知道了。”
狼大夹着狼尾道,“行。”
两人又对视一眼。
丑东西。
小白脸。
两人悻悻分道扬镳,一个人坐屋檐下,一个坐院子里,还背对背谁都不想理谁。
院子里的楚幺也不想理他们了。
原本高兴他们化形,可他们在一起就打架也很头疼。
楚幺没烦一会儿,心里有好多喜悦要分享的。
楚幺转头对喜鹊道,“我们下山又遇见好人了。”
“那个酒楼的管事还教我好些东西呢。他还要收我当学徒,我受不了拘束也不习惯城里,拒绝了。”
喜鹊心想不是人贩子吧,但还道,“那肯定是小幺厉害聪明!”
土地公默默磕着瓜子,山神大人真是煞费苦心。但那些道理通过酒楼管事说出来,对于楚幺来说更有说服力。
“而且,我还和人吵架了,吵赢了!”楚幺说起来这个,眼睛都发亮。
喜鹊愣了下,有山神大人跟着还有矛盾?
沈无延摸了摸楚幺那骄傲的小脑袋,“是啊,小幺真的很厉害。”
喜鹊心灵福至,由衷夸楚幺道,“小幺真的很棒!”
楚幺脸有些热,被喜鹊和沈无延夸的不好意思,没注意到院子里的狼大和屋檐下的老虎都悄悄朝他看了眼。
都想凑上去,但狼大抹不开脸只尾巴别扭的躁动;老虎蔫蔫怕惹楚幺更生气,竖起耳朵侧身听楚幺叽叽喳喳说的兴奋。
“哦,我们住的客栈真的好大,是咱们这个院子带茅草屋大,白骨已经画了图纸,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建房子了。”
“还吃了好吃的馄饨和粉条,白骨说他可以做出来。”
有好吃的又有好住的,喜鹊听着渴望极了。
肯定是和这群吃货在一起久了,她也贪吃了。
好想求求山神大人点她化形啊。
刚刚老虎和狼就是被山神大人点的。
估计本意是让他们化形后不好意思打架,可他们毫无羞耻心呢。照样保留野兽习性嘴巴咬嘴巴。
喜鹊眼巴巴道,“真好啊。”
楚幺也叹口气道,“确实真好啊,我回来的时候,还碰见山下村民服徭役加固堤坝的。”
“楚二也在里面,看到他的时候我吓的一跳。”
“楚二是谁?他敢吓你?”狼大冷不丁插进一句话,背还原地没挪动呢。
楚幺刚想张嘴解释,一扫到满桌凌乱的糕点就不想理他了。
狼二也不搭理狼大,只和阿黄一起趴在楚幺的脚下,拿爪子轻轻碰着楚幺的裤腿示意安慰。
没人接话,老虎倒是嘲笑狼大无知,“楚二就是小幺的二哥,楚家人把小幺绑上山献祭的。”
狼大阴听了,恻恻道,“这种人贩子还叫二哥?”
屋檐下的老虎也凶狠道,“确实,就应该杀了报仇。”
狼大像是看白痴一般看他,少年神情满是老道了然,“算了,世道不易,喜鹊常说百姓如蝼蚁,不仅靠天吃饭时常颗粒无收,还有各种贪官污吏剥削压榨。喜鹊还说人心本善,只是这世道没办法让人向善,百姓已经十分可怜了。你把楚二杀了楚家就少了个劳动力,他家老小还怎么活?”
老虎眸光一闪,认真思考一会儿,坚定道:“你说的有道理,为了不让他们一家在世上难过,让他们全家脱离苦海,还是全杀了。”
狼大满意道,“朽木可雕。”
喜鹊大喊,“我可不是这么教你们的!”
但一狼一虎已经越过死对头防线,勾肩搭背的朝山林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